他跟在对方身后,经过碎石子铺成的路面走进哨楼。
楼顶是一座瞭望塔,他听到士兵们在楼上的房间里打着鼾。哨兵把他领入一个单独的房间。这里没有窗子,四壁堆砌着和城墙一样厚的坚固石砖,恐怕除了摧垮君士坦丁堡的射石炮,任何人也无法轻易逾越。
这里和一座牢房没什么两样。
“时间仓促,就请您暂在此地歇息,等天亮之后再去觐见陛下。”哨兵点头哈腰地说。
他盯着对方的眼睛。在对方说话的时候,他却突然听到了另外一个大相径庭的声音。
那个声音说:哈,鼎鼎大名的德库拉竟然变成了老子的阶下囚!
此刻房间里只有他和哨兵两个人。尽管楼上鼾声如雷,但这个声音仍是如此清晰地传入他的脑海,仿佛并不是他用耳朵听到的,而是用某种方法直接输入了他的大脑。
他突然意识到那正是哨兵的思想。对方嘴上说一套,但心里想的却是另外一套。
他点了点头,平静地开口:“请给我拿些吃的来。我不在乎冷饭。”
哨兵在心里骂了一句,然后很快出去了。回来的时候他手上端着一个盘子,上面是几块结了霜的冷牛肉,还有半个硬邦邦的粗面包。
D用手抓起牛肉,狼吞虎咽。他从波那利城堡逃离之后就没吃过任何东西。他还经历了一场恶战。他死了一次。然后又赶了整夜的路抵达这里。他饿坏了。
但也许是牛肉太老了,面包又太干,当他在嘴里咀嚼的时候,并没有吃出它们本该有的味道。他觉得这些食物索然无味,就好像啃咬着一堆干柴,根本无法下咽。但他还是坚持着把它们都吃了下去。他头晕目眩,眼睛几乎无法对焦。他的肠胃一阵翻搅,他捂住胸口,挣扎着站了起来。
他想可能是自己吃得太急了。如果在饥饿过度的情况下吃东西,空瘪的肠胃可能会因为无法适应而发生呕吐。但是这个想法刚刚才传上大脑,他已经把所有东西都呕了出来。
不只是牛肉和面包,甚至还有他很久前吃过完全不记得了的东西,还未彻底消化的所有食物残渣,他的胃液还有胆汁。他吐了很久,到了后来,他怀疑自己已经把五脏六腑全部吐出来了。
而那个哨兵就在门口端着盘子,幸灾乐祸地瞅着他。
“您是生病了吧。”在对方停止呕吐之后,他假装关心地走上一步,递给对方一条看不出颜色的脏毛巾,“您的脸色看起来真是非常苍白呢。”
D抬起头。但是他并没有接过那条毛巾。他盯着面前的哨兵。
这个哨兵正当壮年,肩膀宽阔,肌肉结实。在他说话的时候,他颈上的筋脉突突地跳动。
D闻到了血味。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甘美浓稠的血液在对方强壮的身体里奔腾跳跃,在他的耳畔奏响了一曲恢宏壮丽的乐章。从对方身上,他闻到了食物的味道。他感觉自己从来没有这么饥饿过。他感觉自己如果再不进食就会死去。
哨兵走近了一步,试图查探他“生病的”囚犯。
D不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但是他还有本能。在他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之前,他已经紧紧抱住了那个哨兵,把脸埋进了对方肩胛上方裸露的脖颈里。
他再次看到了繁星满天的夜空。但是这一次,他不再躺在麦田里仰望星空,他已经变成了那些星星中的一颗。在浩瀚的宇宙中,在明亮的夜空下,他面前的世界灿烂宏伟,如同狂欢节的焰火一般绽放着辉煌。
他得到了整个永恒。
哨兵没命地尖叫。他本身个头不小,但对方却像拎小鸡一样把他拎了起来。他无助地在半空中拼命挣扎,声音惊醒了在楼上熟睡的士兵们。他们争先恐后地跑下来,瞠目结舌地看着房间里恐怖的景象。他们看到哨兵的脖子被残忍地扯断了,而对面那个一身是血的陌生人,则带着和他们一样惊恐的脸色,木然瞪视着脚下的尸体。
有人突然认出来,陌生人正是传说中已经在波那利跳崖死去的前瓦拉几亚大公,弗拉德·德库拉。
他们把哨兵的尸体拖出去,然后把D五花大绑,押进了地牢。
他浑浑噩噩地任凭士兵们摆布,双手双脚都被套上了沉重的镣铐。他并没有挣扎,因为他同样被眼前的景象吓坏了。他不记得到底发生了什么。浓烈的血味刺激着他的大脑,这让他想起了人鱼族的战场。他记得那个女孩说过,那个恶魔和她不一样。对方以鲜血为生。这么说来,他远远不只是得到了对方的力量。
那个可怖的恶魔,战车,已经附着在他身上,与他融为一体。
他感到一阵恶心。刺鼻的金属味道呛进嗓子里,但是他竟然吐不出来。他只感觉体内突然涌入一股热气,温暖了他冰冷的胸腔。他的皮肤晶莹饱满,粗硬的茧子和干燥的皱纹都消失了。他的头颅不再晕眩,视线也不再模糊。他感到自己的手足间充满了崭新的、不可思议的力量。他轻轻一挣摆脱了枷锁,但是他并没有走出地牢。
他抱着头坐在地牢潮湿阴暗的角落里,一直坐了好几天。
后来牢门打开,几个人走了进来。
明亮的烛光在地牢内蔓延。他听到士兵的惊呼,还有兵刃相击的尖锐声响。他们看到锁链上空空如也,而危险的犯人正独自坐在角落里。
突然间所有的声音都停止了。
是一个人制止了它们。
“弗拉德。”那个年轻的声音对他说,“你来寻求我的帮助。现在我来了。”
他抬起眼睛。
马伽什,他养父匈雅提的小儿子。他上次看到他的时候,对方还只是个十来岁的孩子。而他现在却坐在了匈牙利的王位上。如果这位新任匈牙利国王能够及时派兵支援,那么自己现在很可能还是瓦拉几亚大公。
那么所有这一切都不会发生。
但是他现在却变成了怪物。他甚至已经不是一名龙骑士了。他背离了基督神圣的光环。他很想死死掐住对方的脖子对他吼:这一切全都是你的错!但是他只是看着对方,他什么都没说。
“我有我的苦衷。”马伽什柔声开口,“我是匈牙利的国王。”
他试图去聆听对方心底真正的想法,但是这一次他什么都没有听到。马伽什并未口是心非。他当年坐上王位的时候太年轻。他也不是皇族。匈牙利境内贵族叛乱频繁,现任神圣罗马帝国皇帝腓特烈三世也不承认他。他正在凭借一己之力统治着一个幅员辽阔的强大帝国。他几乎没有时间和土耳其正面交锋。
“我为我的士兵们向你道歉,弗拉德。这里是前线。而他们都被吓坏了。”马伽什说,“尽管你失去了瓦拉几亚,但你仍是我的盟友。我父亲当初信任你,而我也一样。”
对方突然提到了匈雅提,D鼻子一酸。而他本以为自己已经没有什么感觉了。与此同时,他似乎听到了一丝细若蚊蝇的思想,但他还没有仔细辨别它就溜走了。耳畔只是继续传来马伽什柔软而抚慰的声调。
“自从我哥哥拉斯洛死后,我一直把你当作哥哥。”对方说,“我请求你在匈牙利住下来。因为我需要你。”
对方的语调真切,表情诚挚。D深受感动。他再次听到牢房内部混乱的思绪,但在场士兵太多,他无法辨明真伪,也分辨不出它们到底都来自谁。
“我有一位表妹,刚好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马伽什突然间转换了话题,“不知道我是否有这个荣幸,与瓦拉几亚的统治者结为亲家。”
D吃了一惊。他根本没想到对方会提起这个。
“难道你娶妻了吗?”马伽什看到他的表情,赶紧问道。
D摇了摇头。
“那正好。她是一位希拉吉,是我舅父的女儿。”马伽什露出了一个微笑,“如果你还有什么疑惑的话,我以头上这顶王冠向你保证,她绝对是个货真价实的大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