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感觉自己身上很冷。这让他想起了久逝的童年。
他记得有一年的冬天,大雪过后,天气寒冷彻骨。他追在哥哥米尔恰的身后,在外面和一群孩子打雪仗。米尔恰比他大三岁,但是丝毫不懂得照顾弟弟。他和其他几个大孩子联合起来欺负他。他们攥起雪球塞进他的衣领,冰冷的雪水顺着脖子滑下脊梁,他几乎快被冻僵了。但是米尔恰就是不肯放过他。他们追着他跑,把他按倒在几尺厚的雪地里。他不知道自己最后是怎么挣扎着逃了出来,他大哭着跑回家,他要父亲来惩治哥哥和他顽劣的同伙。
但是父亲并没有在他一向处理事务的大厅里。整座宫廷空荡荡的,总管和侍从也不在。他听到嘈杂的脚步声和人们的欢呼,原来他们全部集中在母亲的卧房外面。就在那一天,他的母亲,摩尔达维亚的公主瓦希莉莎,刚刚诞下了他的弟弟,瓦拉几亚大公弗拉德·德库家中的第三个男孩。
他瑟瑟发抖地站在母亲的卧房中,融化的雪水不停地从头发上滴下来。但当他看到父亲怀中那个粉红色的、皱巴巴的小生命时,他几乎第一眼就爱上了他。他不像米尔恰是他同父异母的哥哥,这个小家伙可是他的亲弟弟!拉杜,他听到父亲这样称呼那个小家伙。
多神奇啊,他几乎还没有睁眼看到这个世界呢,就有了自己的名字和封爵。
他踮起脚尖,看着弟弟香甜地睡在父亲的怀抱里。他凑过去亲了亲他红彤彤的小脸蛋。虽然弟弟皱巴巴的面孔像个小老头儿,但他觉得那就是世上最美丽的东西。他对自己发誓,当他做哥哥的时候,他一定会好好待拉杜。给拉杜吃好吃的,带拉杜出去玩,把所有的好东西都给拉杜。他要做全世界最好的哥哥。
他揉了揉眼睛站起身来,但是他的头发上仍旧滴着水。他浑身湿透,扯破的衣服紧紧贴在身上,指甲缝里塞满了污泥。他刚刚就是凭着这双手的力气生生从坟墓里爬了出来。
他不可思议地盯着自己的手。
他的手指修长,骨节突出,指甲坚硬而锋利。他满面困惑。他不知道在自己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他低下头,莫名其妙地看着自己脚下的那个大坑。他弯腰从里面捡起了那顶战盔。
他盯着战盔上面镶嵌的宝石。一捧泥土从战盔里掉出来,里面夹杂着一缕浅金色的头发。
他想起来了。他刚刚是在人鱼族的战场上。
可怜的狄奥多一定是以为他已经死了。
等等,不对。他低头看着自己的胸膛。他的衣服上面有一个大洞,但是里面的皮肤却完整如初。他记得自己明明往胸口戳了一剑。他使劲擦去身上附着的泥土,想要仔细查找那个伤口。但是他很快就惊讶地发现,不只是自己胸膛的皮肤变得平整,他刚刚才经历过一场血战,全身上下根本就找不到任何一条伤痕。就连他已经确认粉碎的左臂都运转自如,上面没有留下一丁点儿受过伤的样子。
这绝不可能!
他伸手拧干了脑后湿漉漉的头发。他想也许是好心的狄奥多把自己再次放入了人鱼族神奇的泉水。但是这里并没有泉水。他的伤口是自己愈合的。
他依稀记得当自己刚刚醒来的时候,他的身体不能移动分毫。他的周围凝固着一层坚硬的冰壳。这么说自己一定是死了。是人鱼们把他埋葬了。
但是为什么他现在又醒了过来?他不明白。
四下里一片寂静。幸存的人鱼士兵们已经清理了战场,也一并带走了同伴支离破碎的尸身。雪白的雾气再一次从四面八方席卷而至,吞没了这片波涛之下的大地。
他听到浓雾里传来脚步声。大概是因为周围很静,他只觉得这个声音如同惊雷一般炸响在耳畔。他的头颅嗡嗡作响,他不得不捂住耳朵。当那两个人鱼士兵走到他面前的时候,他头痛欲裂,几乎想把自己再次埋入地下。
“什么人?”锋利的矛头在他的眼前闪闪发亮。
他勉强抬起眼睛,在刺眼的强光中看着来人。那是两个他从未见过的巡逻兵。他们年纪很轻,身上鳞甲光鲜完整,明显并未参与那场血腥的战斗。
D死死堵住耳朵。靠得这么近,他不明白对方为什么要喊。那个声音刺激着他的耳膜,就好像一道霹雳把他的大脑劈开成了两半。
尖利的矛头戳进了他的肩膀。他感觉疼痛,随手拨开了对方的长矛。
长矛飞了出去。这个年轻的巡逻兵大吃一惊,他惊恐地尖叫起来。但是更惊讶的是D。
他知道自己没有用力,因为他并没有打算真正抵抗,更不愿意和人鱼们挑起争执。但当对方开始尖叫时,就好像那柄飞出去的长矛直接戳进了他的耳朵,在他的大脑里死命翻搅着。他无法忍受。他伸手一把抓住了对方的脖子。他想捂住对方的嘴,但是已经没有这个必要了。
他听到轻微的“咔嚓”一响。他只用一只手,就把对方的脖子扭断了。
另一个巡逻兵立即刺出长矛,但被他用另一只手挡了回去。他的力气太大,对方没有接住,长矛的钝头直接穿过了年轻巡逻兵的身体,他死了。
D目瞪口呆。他竟然失手杀掉了两个人鱼士兵!他再一次惊恐地看着自己的双手。
但是他的双手并没有任何异样,而且他的肩头,刚刚被对方用锋利矛尖穿透的那个位置,皮肤平滑完整,连一个红点都没有留下。他已经像那个被自己杀死的恶魔一样,拥有了伤口愈合的能力。只是他不知道这一切到底是如何发生的。
他再一次低下头,扯开自己胸口的衣服。刚刚由于过度震惊,他竟然没有注意到自己胸口上那个龙的烙印已经消失了。
他亲手打破了基督的烙印,恶魔已经侵入了他的身体。
更糟糕的是,他刚刚失手杀死了两个人鱼士兵!他不能再继续留在“波涛下的国度”,他必须走。
他把那两个可怜的牺牲者放入他的坟墓,和狄奥多的战盔还有金发,以及自己那柄从不离身的长剑放在一起。他已经不再是基督的龙骑士了,他不配拥有那把剑。但是他并没有从自己手指上摘下那枚戒指。也许是他已经习惯了。
习惯总是一种很可怕的东西。
他迅速把土壤填平,尽量让周围的一切恢复原状。他听到浓雾之中传来其他人鱼士兵的声音,他们正在朝这边走来,震耳欲聋的脚步声像战场上的千军万马从他的大脑上集体碾轧过去。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堵住耳朵,朝相反的方向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