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他做了一个梦。但是我却无法唤醒他。我只能怔怔地看着他,仍旧是个十一二岁的小男孩模样,偷偷躲在土耳其宫廷层层叠叠的帘幕后面,看着帐内的两个人。
尽管那是两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但对只有十一岁的弗拉德来说,他们是两个成年人。左边那个人绷着一张脸,严肃的表情使得他看起来比实际年龄更加成熟些,他身材高大,剑眉鹰目,头上缠着土耳其人的白色“特本”包头巾,下颌蓄着精心修剪过的红褐色胡子。而右边年纪略轻一些的是个肤色白皙的东欧人,他体型修长,眉目清秀,脸上刮得很干净,波浪状的褐色长发像精致的画框一样装饰在他脸侧。这是一个绝对的美男子,如果仔细端详的话,从他的面部轮廓依稀可以看出一点点弗拉德的影子。
我突然醒悟过来,他们就是土耳其苏丹穆罕默德和弗拉德的弟弟拉杜。但在弗拉德的梦境里,他们都已经成人,而他自己却还是当年那个被囚禁在阿德里安堡的孩子。
用小弗拉德的眼睛,我看到帐内的人正把厚厚的地毯掀开,露出画在石头地面上的一个白色的五芒星。他们点燃蜡烛,冲着那个五芒星跪了下来。不,那并不是一个象征着伊斯兰教新月与星星的标记,因为那颗五芒星是倒着的。
穆罕默德和拉杜,他们正在召唤恶魔。
我不可置信地睁大双眼,深切感受到此刻小弗拉德的恐惧。我试图从身后去拥抱他,亲吻他的额头,我希望他可以在我的怀中不再颤抖,但是他根本就感觉不到我。
帐内的火焰突地腾起老高,从中升起了一团漆黑的影子,看不清楚形状,但有声音缓缓地从那里传出来。
“你的愿望是什么?”黑影问。
“承蒙上天眷顾,我年轻而富有。”穆罕默德开口说,“我意图超越恺撒、亚历山大和汉尼拔,我希望在我有生之年将奥斯曼的疆土一直延伸到地平线,控制整个欧亚。”
小弗拉德惊呼了一声,他立刻紧紧捂住嘴巴。但是帐内的人已经听到了这个动静。穆罕默德和拉杜回过头,但是他们什么也看不到。因为那团从火焰中升起的黑影突然几百倍地膨胀,充满了整个营帐,然后居高临下地扑了过来。
我在小弗拉德的尖叫声中睁开了眼睛。
面前没有黑影,没有土耳其的营帐,更没有穆罕默德和拉杜。他正躺在瓦拉几亚宫中自己的床上。独自一人。
D坐起身来。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站起来走到窗口,默默地注视着窗外将逝未逝的黑暗。地平线上露出曙光,黎明的金色手指已经缓缓撕开了黑夜的一角,头顶一半黑云翻滚,另一半朝霞漫天。
他在那里站了很久,眉头微蹙,若有所思,直到圆浑的朝阳最后一挣,突地跃出了地平线,把金红色的光芒洒遍瓦拉几亚的大地。血一样的颜色闪烁在多瑙河的水波间,闪烁在他的眼睛里。他终于下定了决心。
他披上斗篷,快步走向议事厅。即便在自己宫中,他也是一刻都没有忘记过他的剑。
“地图!”他对候在一旁的侍卫大喊,“给我地图!”
议事厅里站着很多人。他的“波维尔”们,即瓦拉几亚的统治阶级,他的议会官员,和他一起并肩战斗过的几位高级将领,还有当地的主教。他们都在焦急地等待着大公的决定。
弗拉德大公把地图摊开,平铺在脚下,让每个人都可以看到。他拔出长剑,用剑尖指着地图,像是在对他们说话,也像是在自言自语。
“教皇庇护二世发动圣战对抗穆罕默德,但是响应者寥寥。”他用剑指着地图西北角的岛屿,“英格兰的红白玫瑰正打得不可开交,无暇他顾。”剑尖下移,跨过英吉利海峡移到欧洲大陆上,“法王查理七世和他的继承人路易十一,比起圣战显然更关心那不勒斯王国的继承权。”他的剑尖跳到了意大利半岛,“大阿方索去世不久,他儿子斐迪南的重心完全在法国人这一边。至于毫无信义可言的威尼斯人,向来只顾眼前利益,对教皇漫天开价。”他摇了摇头,把剑尖上移到地图正中的一片土地上,“神圣罗马帝国则以内战当借口,一口回绝。”剑尖再往东移动了两寸,“天主教国家波兰离土耳其的战场又太远了,而且忙于抗击条顿骑士团的入侵。”
他的眼光最终落在了地图东南方向的一小块半岛上:巴尔干。
“塞尔维亚和保加利亚已经被土耳其占领。”他叹了口气,用剑在地图上画了一个圈,“于是就只剩下我们了。”
那个圈里是:瓦拉几亚、摩尔达维亚和匈牙利。
他充满希望地对他的追随者们抬起头:“史蒂芬和马伽什有消息吗?”
这两个人,一个是他的表弟,一个则是他养父匈雅提的儿子。摩尔达维亚大公和匈牙利国王。他们一贯是他的盟军。
但是人们相继摇了摇头,弗拉德的眼睛黯了一下。但是他的表情并没有变。因为他已经下了决心。
他已经决定了的事情从不会改变。
“立即派使者去罗马,”他对自己的追随者们宣布,“告诉教皇,我们打。”他的声音很轻,但是非常坚定。
一部分人的眼睛里出现了惊慌,另一部分人则欢呼起来。有的人吹了声口哨,有的人摩拳擦掌。
“我们真的要对土耳其开战吗?”一位上了年纪的老波维尔颤巍巍地开口。
弗拉德没有看他,只是点了点头。
“但是苏丹王派来的使节团还在这里,”这位老人强调,“来催收我们拖欠的赋税和上供的男童。”
弗拉德抬起了眼睛。这是当年他父亲德库坐上王位的代价。瓦拉几亚被迫和土耳其签订了一个昂贵的条约。条约规定,瓦拉几亚人需要每年上缴一万金币的“非穆斯林税”来继续自己的基督教信仰,除此之外,还要每年挑选五百名精壮男童,编入土耳其的禁卫军。
但是这一切弗拉德都没有做。因为如果他这么做了,就等于公开承认瓦拉几亚仍旧是奥斯曼帝国的一部分。
“杀掉他们!把钉子钉进他们丑陋的包头巾!”一个年轻的骑士大声说。
“立即开战是鲁莽的决定。”弗拉德挥手制止了这个血气方刚的年轻人,“我们现在还没有准备好,还需要等候各路盟友的支援。”他顿了一下,然后清晰地开口说,“因此我的做法是善待他们,送他们回土耳其,然后继续拖。能拖多久就拖多久,直到我们一切准备就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