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在餐桌前。但这并不是普通的餐桌。
我面前是一张狭长的桌子,上面铺着从威尼斯运来的珍贵织锦桌布,上面不再是笨重的木头杯子或者金银酒盏,而是摆放着那个年代最时髦的玻璃酒杯。金色的酒液在玻璃杯中流淌,叮叮咣咣,奏响一连串璀璨的音符,在耀眼的烛光中闪闪发亮。宫廷厨师为这场宴会忙活了一个星期,大概杀死了一百头羊作为复活节的主菜,还有数不尽的鸡鸭和鸽子。他们从西欧学习制糖的艺术,用巨大的糖雕装饰餐桌。主桌上是一头张牙舞爪的飞龙,代表德库拉,还有一只展开双翅的雄鹰,那正是瓦拉几亚的徽记。
这是新大公上任后的第一个复活节。弗拉德的宫殿完全被改装成了宴会厅,出席宴会的宾客至少有两百人。他们都是瓦拉几亚当地历史悠久、声望显赫的大贵族。
英俊的佩剑侍从在宾客中川流不休,马不停蹄地上菜和斟酒。宫廷乐师在角落里奏出最优美的旋律,吟游诗人随着音乐咏唱。一个赤裸上身涂满金色的少年正在大殿中间旋舞,手腕和脚踝上系着铃铛。这是一年里最盛大的节日,所有的宾客都穿着他们最好的衣服,脸上充满了愉悦和满足的笑容。
弗拉德也在笑。事实上,他是人群中笑得最开心的一个。他坐在主桌前,旁边是他那位神秘的伊丽莎白夫人,皱着眉头看着面前狂欢的人群。她似乎对宴会没什么兴趣,面前的盘子是空的,刚端上来的烤肉喷香扑鼻,但是她除了低头喝酒之外,桌上的菜肴几乎连碰都没碰。
酒足饭饱之际,几个喝得醉醺醺的贵族开始发出异议。像这样高贵的宴席,连他们的妻子和子女都未获准进入大殿,而大公却把这样一个毫无身份的情妇留在身边。尽管对方号称来自特兰西瓦尼亚,但除了“伊丽莎白”这个教名之外,谁也不知道她真正的姓氏。
继续大胆猜测的话,她究竟是不是个贵族都很难说。
最终一个上了年纪的老贵族晃晃悠悠地站起来:“尊贵的夫人。”他端起一杯酒,“为了您的美丽,我一定要敬您一杯。恕老朽多言,敢问是特兰西瓦尼亚哪里才会孕育出您这样美貌的人儿来?”
“锡吉什瓦拉。”女孩皱起眉头,她看了D一眼,勉强开口。
“这么说来,夫人就是我们大公的同乡了。”老贵族没有坐下,他用一双半醉的眼睛斜睨着对方,“不过夫人的匈牙利语听起来似乎带着些口音,大概祖上并不是本地人吧?”
女孩变了脸色。她想站起来,但是D握住了她的手。
“连我们瓦拉几亚的大公都接连换了好几任。”D微笑着说,“这些年来,谁还分得清谁是哪里的人呢。”
老贵族哈哈大笑起来。他身边的另外几个人也跟着笑。
“就说你吧,你这辈子见过多少个大公坐在这个位子上?”D继续问那个老贵族。
“我也活了一把年纪了。”老贵族扬扬得意地说,“至少三十多个吧。”
“那么你呢?”D转过头,亲切地问他身边的另外一个人。
“二十个。”那个人回答。
然后D站起身,四下看了看,然后挑出了邻桌一个面无白须的年轻贵族。“你是在场最年轻的一个,普莱斯男爵。”他直接称呼对方的名字,“告诉我,你见过多少个大公?”
“七个!”这个年轻人因为新大公记得自己的名字而满脸骄傲,他立刻大声回答。
“那你们谁来给我解释一下。”D用目光扫视全场,他的脸上仍旧带着微笑,“为什么瓦拉几亚这块土地这么小,却出现了这么多个大公呢?”
“就是因为我们太小啦!”一个喝得满脸通红的贵族开口,“没有邻国的扶持根本无法生存。匈牙利啦,土耳其啦,他们喜欢谁,挑了谁,谁就是我们的大公啦!”
有几个同样喝得烂醉的人马上跟着笑了起来。但还有一部分仍旧清醒的人没有笑。他们谨慎地看着大公的脸色,但是对方表情平静,他们什么也看不出来。
“错了。”弗拉德清晰地开口,“瓦拉几亚虽然小,但足有能力自治。等它清理好了自己的问题之后,就会开始扩大疆域。”
话音未落,邻座几个人立刻哈哈大笑起来,就好像听到了史上最可笑的笑话。不过这一次场内有更多的人没有笑。他们睁大一双双醉意蒙眬的眼睛瞪视着新大公,不知道他到底打算玩什么花样。
“瓦拉几亚自己的问题?”刚才敬酒的那个老贵族再次开口,“那您觉得我们最大的问题是什么呢?”他醉得厉害,摇摇晃晃地眯缝着眼睛看着他的领主。
D把眼睛转向他。“你。”D伸出手指指着他,然后在场内环视一周,指着场内的客人说,“你,还有你,你们所有的人。你们就是瓦拉几亚最大的问题。”
开始有几个人还想笑,但是立刻就被别人压下去了。乐师停止了演奏,舞蹈的少年停下了脚步,大殿内一瞬间鸦雀无声。没有说话的声音,连风声都没有。因为所有的门窗都是紧紧封闭起来的。宾客们才注意到这一点,他们还注意到其实会场上所有的侍从都是带着剑的。
“你们觉得我还年轻,你们觉得我不会记得旧事。你们错了。你们当初是怎么背叛我父亲,然后又是怎样背叛我,我都没忘。我全部都记得清清楚楚,包括你们是怎样残忍地杀掉了我哥哥米尔恰。”
几个比较清醒的贵族立刻变了脸色。他们手忙脚乱地寻找自己的剑,紧张地把手按在剑柄上。
D看着他们。一个人一个人地看过去。每个被他看到的人都转开了头,没有人敢于面对他那对冰冷凌厉的灰色眼睛。
“今天在座的超过两百人,我不相信你们每一个人都参与了杀害米尔恰的罪行。”D慢慢地说,“但是很抱歉,我并没有打算放过任何一个人。”
会场内骚动起来,还能站起来的贵族们纷纷拔出了剑。他们仓皇四顾,扫视着紧闭的门窗,但是那里已经站满了佩剑的侍从。他们全部都是弗拉德的人。
“你不可能杀掉我们全部!”一个人绝望地叫起来。
“真的吗?”D森然一笑。他做了个手势。几个靠近门窗的贵族立即被手快的侍卫一剑斩下,鲜血喷溅,死前甚至连一声惊呼都还未发出。昂贵的玻璃杯被摔得粉碎,美酒混合着血液浸透了地面。桌子被踢倒,金银碟子哐啷啷地在地上打转。金碧辉煌的宴会厅顿时陷入了一场混乱的血战。
“让你的人住手!让我们出去!”一个声音突然大声说,“否则我就杀了她!”
是刚刚那个老贵族,他现在看起来没有那么醉了,他趁着D离开餐桌,一把拽过对方身边那位伊丽莎白夫人,把剑抵在她纤细的脖子上。
D转过头。但是出乎意料的是,他并没有因为对方挟持人质而表现出任何慌乱,反而露出一种悲天悯人的神情。他用冷酷的灰眼睛静静地看着他们,然后说了一句话。
“我兑现了我的承诺。祝你用餐愉快。”
老贵族莫名其妙,他不知道对方是什么意思。他看着弗拉德的背影走向宴会厅大门,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不相信对方竟然会不顾自己唯一女伴的死活。所以他想把剑抵得更近一些,最好弄出点儿血来,好让每个人都知道他是认真的。
但他没来得及动手。因为就在下一秒,他发现那位伊丽莎白夫人已经不在那里了。而他一生身经百战,竟然不知道对方到底在什么时候逃出了自己的掌握。
“你说对了,我不是本地人。”一个清脆悦耳的声音突然响起在他耳畔,“我来自地狱深渊,而那里就是你的归宿。”
复活节是基督耶稣死而复活的日子,象征着重生与希望。但对瓦拉几亚人来说,他们却在那一天看到了地狱。当他们从各种狂欢活动和宴席中勾肩搭背、半醉着归来的时候,他们看到就在阿尔杰什河畔,一夜之间突然竖起了几百根尖木桩。
每一根尖木桩上面,都戳着一个死人。
更可怕的是,当几个胆子大的人走到近处,他们发现这些人其实并没有死。还没有死。削尖的木桩从他们腿间戳入,小心避过了体内重要器官,然后从肩膀或脖子那里突出来。他们就这样被穿在木桩上,一连好几天,忍受日晒雨淋,直到他们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