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热的水泉咕嘟咕嘟地冒着泡。袅袅白烟之中,用D的眼睛,我看到了周围的一切。
这不能算是一座富裕的宅邸。确切地说,家徒四壁。这个“家”,除了面前这眼泉水之外,基本就什么都没有了。匈雅提看着青年放下了他的长矛,然后盘腿坐在泉水池边。
D的伤口在神奇的泉水中迅速痊愈,人鱼青年的唇边露出了微笑。
“抱歉,”匈雅提突然开口说,“请问你的名字是……狄奥多?”
青年点了点头。
“果然天赋超群。”匈雅提由衷赞叹了一声,然后说道,“在下虚长一把年纪,对搏击略知一二。恕我直言,阁下的技法非常出色。这里的市井之地,恐怕没有人会是阁下的对手。为什么不去竞技场呢?”
这个问题非常直接,但是狄奥多只是笑了笑。
“我明白你的意思,”他回答,“那样的话我或许可以赚到些钱。”
匈雅提目不转睛地盯着对方,他并没有否认。
“我不喜欢竞技场的法律。”狄奥多扭头看了一眼泉水中的D,然后继续,“对失败者来说太不公平。没有人会永远获胜的。”
“但这毕竟是一个弱肉强食的世界。”
“我不喜欢。”狄奥多摇了摇头,他拈起脚下的一朵小花,然后开口说,“我希望可以重新制定整个世界的规则,至少是这里的。”
“你可以吗?”匈雅提惊讶地看着对方。
“也许不行。”狄奥多站起身,他掸了掸双手,然后整个人滑入水池。他潜入水底,声音透过池水有些模糊地传了上来:“但是如果真有那样一天的话,我想试试。”
当D最终清醒过来的时候,他看到了一池璀璨的水花。他揉了揉眼睛,低下头,不过他对伤口痊愈这件事已经没有上一次那么惊讶了。只是他还是张大了嘴巴,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的狄奥多。
狄奥多的上身还是青年男子的模样,但他的下身已经被一条海豚般的巨大鱼尾代替了。当他潜入水池的时候,可以看到他背后也有一簇突出的背鳍,从脊柱的部分一直伸出来,上面每一片大如贝壳的鳞片都闪烁着彩虹般的绚烂光辉。
“抱歉。”D察觉到对方的目光,不好意思地扭过头去,“我以前从未见过……”
“男人的裸体?”狄奥多哈哈大笑。
“男……人鱼。”D的表情更尴尬了。
匈雅提咳嗽一声,适时结束了这场对话。D手忙脚乱地跳出泉水池,胡乱擦了一把,抓起自己放在池边的外衣和靴子。
“非常感谢阁下的盛情款待,”匈雅提说,“但我们还有要事在身,恕不能在此地久留。”
狄奥多伸开手臂靠在池边,巨大的鱼尾悠闲地拍着水,似乎根本就没有听到。
但是就在二人转身离开的时候,他突然开口了。
“你的剑法非常好,龙骑士。”他看着D的背影,在炫目的强光里眯起了眼睛,“我们后会有期。”
D张口欲言,但是匈雅提拉了他一把。
“他……为什么知道我是……”走出很远之后,他仍是忍不住开口。
“他已经说出了原因,”匈雅提回答,“你的剑法很好。”
D疑惑地看着自己的导师。“比武的时候他并没有使出全力,”他说,“如果他认真的话,我绝对不是他的对手。”
“永远不要骄傲,但也不要妄自菲薄。”匈雅提对他说,“你的剑法提高得非常快。若以一敌一,世间已经没有多少人是你的对手。”
“但我是个龙骑士。”D皱紧眉头,“我的对手不止是……人。”他的心头始终笼罩着一个窈窕的黑色影子,但是他没有说。
“在这个世界上,有些事情是我们能够控制的,但另外一些则不能。”匈雅提沉重地开口,“无论如何,你的成绩已经超出了我的预期。我已经没有什么遗憾了。”
D抬起头。他不明白对方的意思。
“我要去贝尔格莱德。”匈雅提的声音更低了,“土耳其人进攻了贝尔格莱德。”
“如果贝尔格莱德失守,匈牙利就危在旦夕了!”D震惊开口。
“贝尔格莱德已经失守了,”匈雅提轻声说,“我接到拉斯洛的急信,我必须立即赶过去。”
“贝尔格莱德失守,你竟然陪我在这里比武练剑!”D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因为我必须首先确认你能够独当一面,”匈雅提看着他的眼睛,“你没有让我失望,弗拉德。我很欣慰。”
D看着自己的导师。他不知道自己还能说什么。他想哭,但拼命忍住了。
“我跟你去贝尔格莱德!”他突然大声开口,“让穆罕默德那浑蛋见鬼去吧!”
匈雅提摇了摇头。“你不能去。”他一口回绝了他,“你要立即回去瓦拉几亚。”然后他深深吸了一口气,艰难地说道,“如果,我是说如果,我最终没有办法保住贝尔格莱德,请你在瓦拉几亚截住他。他已经得到了君士坦丁堡,但请你为我保护匈牙利。请你为基督保护整个欧洲。”
三年前,土耳其苏丹穆罕默德用九门巨型射石炮,炸开了君士坦丁堡一千多年来屹立不倒的坚固城墙,君士坦丁堡变成了伊斯坦布尔,圣索菲亚大教堂改成了清真寺。在城破的最后一刻,最后一位拜占庭皇帝君士坦丁十一世脱下皇袍,像一个普通步兵一样与敌人厮杀,最终英勇就义。二十一岁的穆罕默德,就像他同名的先知所预测的那样,征服了君士坦丁堡。辉煌了一千多年的东罗马拜占庭帝国正是宣告灭亡,整个基督教世界陷入了一片恐慌。
D怔怔地看着自己的导师。我?保护匈牙利?保护整个欧洲?
匈雅提抓住他的肩膀:“你曾在土耳其语穆罕默德一起生活过。你了解他。如果你做不到,那么这世上就没有人可以做到了。”
往事历历在目。D攥紧了拳头。
“答应我,为基督而战。”
匈雅提再次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这段对话进行得是如此艰难,他看上去疲惫而苍白,似乎已经用尽了自己全部的力气。但是他下面说出的话却比以上全部更加困难。因为那是一个他们之间永不会触及的话题。至少在过去四年的时间里,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都从未提起过一个字。但是现在匈雅提却突然开口了。
“关于你的父亲和哥哥……”他说,“我……非常非常抱歉。”
D死死咬住嘴唇,他没有抬头。他没有意料到对方竟然会提起这个。他不知道自己应该如何应对。
“我并没有亲手杀害他们,但他们毕竟因我而死。”匈雅提低声说,“你父亲死的时候我在场。是我偷偷派人把他的剑和戒指带给你,希望你可以继承他在骑士团的位置。”
“是你?”D震惊抬头。
父亲的样子已经很模糊了。弗拉德对父亲唯一的记忆,是他谦卑地跪下来亲吻土耳其苏丹的衣角,把当时只有十一岁的自己和七岁的弟弟杜拉作为人质交付到敌人的手上。他没有尽过做一个父亲的责任。他没有教过自己剑法。他也没有带他进入过魔域空间。带给他这一切的是匈雅提,他的庇护者,他的导师,他一直以来追随的榜样和目标——也是他的杀父仇人。
“我只是想告诉你,过去这四年里,你和拉斯洛或者马伽什,在我心中并没有区别。你们都是我的儿子。”匈雅提拍了拍他的肩膀。
眼泪终于涌了出来。他想说些什么,但是喉间哽咽,最终什么也没说出口。他只是怔怔地站在那里,看着养父高大的背影独自走入浓郁的雾气中消失。他想也许自己下次可以真正叫他一声“父亲”。因为对方足以匹配这个称谓。
可是他不知道自己已经没有机会了。
这就是他与匈雅提的诀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