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头晕目眩。他双腿一软,勉强用剑支撑才不至于倒下。但事实是,他根本就没有力气再站起来了。全身上下剧痛钻心,他低下头检视着自己的伤口。
右腿和手掌严重烧伤,肋下和大腿的几处伤口血流如注。他感觉不到自己的肩膀,后背似乎驮负着一块巨石。他的腰也完全直不起来,也许他的骨头在撞到墙的时候碎了几块。
他心里非常清楚,假设最好的情况是自己能够及时返回治疗,但就算神圣罗马帝国最高明的医师,也无法确保他的身体能够恢复如初。他最担心的是自己的肩膀,如果那里的骨头真的碎了,他很可能一辈子都不会再有力气挥剑。
他紧紧把那枚失而复得的戒指攥在掌心里。坚硬的金属狠狠扎进他的伤口,鲜血染红了上面龙形的镌刻和代表基督受难的十字架。
这就是他第一次出征的结局。他可能永远都不会成为一位真正的龙骑士。他可能永远都不会完成父兄的遗志。他可能永远都回不去他的家乡。
永远。
他徒然跪倒在草地上,把脸埋进自己的手心里。他的同伴卡雷尔死了,巴萨也死了。
连尸骨都没有留下。他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还活着。他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还有脸面胆敢留在这个世界上苟延残喘。
肩上突然一凉。一只手透过残破的斗篷扶上他裸露的肩头。他全身剧烈地一震。
他本能地想躲,但是竟然躲避不开。对方只是轻轻抓住他的肩头,但他却在一瞬间全身麻痹,连一根手指都无法动弹。他知道一定是那个女孩。那个“很可能”是恶魔的女孩。怎么,她现在终于改变主意,打算来杀掉自己了吗?
如果未来不能再挥剑,那么还不如死了的好。他长叹一声,闭目待死。
那只手落在他的肩膀上,动作轻柔如一片刚刚从枝头飘落的叶子,但气势却重如山峦。
肩膀上的剧痛陡然加倍,他拼命咬住牙齿才未发出一声哀呼。身后背负的巨石突然变成了一整座大山,他拄剑跪倒在地面上,剑尖插入土地弯出了一个弧度,他感觉自己的膝盖骨都要被压碎了。
不仅如此,他还感觉有什么东西正顺着女孩的手掌注入了他的肩头。那东西冰冷而灼热,像是水,又像是火,从肩头血肉模糊的伤口上缓慢注入他的皮肤,然后流于无形。就好像是一股非凡的气流,沿着他的筋脉血管,缓缓流遍了四肢百脉。
他的每一个细胞都苏醒了。突如其来的剧痛像一柄大锤直接把细而长的尖钉敲入他的中枢神经,他几乎一下子跳了起来。
不,他根本不可能跳起来。他的右腿几乎废了。他的腰也直不起来。他虚弱的手臂根本就握不住剑。但是下一秒,当他睁开眼睛,他猛然发现自己正站立在草地上。
他首先感觉到自己的肩膀恢复了知觉,无可忍受的阵痛正一下又一下敲击着他的脊髓。他因为疼痛而弯腰,看到自己肋下和大腿上原本深可见骨的伤口已经不再流血了。当他把目光转向自己烤焦的手掌,他赫然发现,那个可怖的伤口现在看起来似乎没有之前严重了。
他把手掌举到自己眼前仔细查看。他发现自己掌心的伤口正在迅速愈合!他大惊失色。他低下头,再次惊恐地看到,被烧毁的衣衫之下,自己全身的皮肤都逐渐恢复如初。
他转了转自己活动自如的手臂,一把举起他的剑,指着那个女孩。
“你到底在我身上施了什么魔法?”他的声音因为紧张而颤抖。
“我诅咒了你的灵魂。”女孩一本正经地说。
D张大嘴巴,惊恐地看着对方。
“难道无论谁说什么你都会信吗?”女孩忍俊不禁,“怪不得会被小妖精骗。”
“你到底在我身上做了什么?”D焦躁地追问。
“这不是显而易见的事情吗?”女孩随随便便地耸了耸肩,“我治好了你的伤。”
“这不可能!世上没有人能做到这一点。”D跺了跺脚。他看上去更加焦躁了,大口喘着气,抓紧长剑指着对方。
“我又不是人类。”女孩几乎笑出了声,“难道非要我露出真身给你看,你才会相信我是个魔鬼吗?”
“你的真身?”D满面震惊地开口,“难道你也会吐丝?”
女孩笑得花枝乱颤。“吐丝的是我的蜘蛛,我不会吐丝。”然后她看着他,最终认真地回答道,“但我用不着吐丝就可以把你杀死。”
D瞬间变了脸色。
“但是这样就太不好玩了。”女孩重重地摇了摇头,“你下一次需要再努力一点才可以,龙骑士。”
“你不肯杀我,是因为我太弱了?”D咬着牙问。他现在不喜欢对方叫他龙骑士了,他感觉自己的软弱似乎玷污了这个神圣的称号。
女孩走到他身前,伸手轻轻拨开他的剑尖。她上前一步,踮起脚,看着对方苍白的脸孔,因为愤怒和绝望而微微发红。她抬起头看着他,看着他那对笼罩着雾霭的灰色眼睛,然后再次摇了摇头。
“我不肯杀你……”女孩轻声说,“因为我喜欢你的眼睛。”
然后在对方的惊诧中,她又补充了一句,“我喜欢你眼中那种根深蒂固的绝望、悲痛、懊悔……对,还有现在的愤怒,”女孩微微一笑,“我遇到过很多龙骑士,你是他们中间最好玩的一个。”
两点灰色模糊了我的视线。然后周围的人声和影像逐渐淡去。我听不见虫豸和鸟类的鸣唱,薄暮中的森林也离我越来越远了。
我再次看到了墨菲斯站在我面前。
“您做了一个好梦吗?奥黛尔小姐?”他再次问我。
“你为什么要给我看这个?”我大声质问他。
“我只是达成了您心底的愿望而已。”墨菲斯安静地回答。
我的愿望?这是我心底真正的愿望?看到D惨痛的过去,被欺凌、嘲讽、玩弄于股掌之间……而且这一切的罪魁祸首,居然就是——我?六百年前的奥黛尔?
这不可能!这绝对不会是真相。我想看到的D,是快乐、幸福的D,是立下赫赫战功、英勇无畏的罗马尼亚王子,是从奥斯曼帝国的压迫下解救自己的土地和人民的高尚统治者,是和我彼此相爱、生活在一起的那个人。
“你看不到的。”墨菲斯突然打断了我的思路,“因为在他短暂的一生里,他从未快乐过。”
我紧紧咬住嘴唇。“一次都没有?”我不甘心地问。
“一次都没有。”墨菲斯摇了摇头,然后他缓慢地开口,像一口悲鸣的丧钟,把无可更改的宿命狠狠砸进我的心口。
他清晰地告诉我:“在六百年前,你们从未爱过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