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人是不会做梦的。所以按照这个逻辑推算,大概我并没有做梦。大概以上一切都是事实。大概我真的就是魔鬼奥黛尔,用自己的死亡换来了洛特巴尔的生命。就好像上一次在布朗城堡中他为我做过的那样。
但这就更让人觉得奇怪了,不是吗?——我已经死了。我想我用不着加重黑体扩大字号强调这个结果。我死了。而洛特巴尔代替我活了下去。这是一个无法更改的事实。
因为如果我不这么做的话,整个宇宙都会崩塌。因为我们两个不应该处于同一世界。
但既然我已经死了的话,那么现在到底是谁在思考?
而且我明确知道自己是在做梦。你一定了解那种情况,就是你正飘飘然地在梦境中行走,不用拼命掐手指或者制造任何疼痛,你只是很清楚地知道自己是在做梦。
因为你跨过了那两扇大门。
一扇雪白剔透,一扇光滑如镜。
象牙门与牛角门。通往梦境的门扉。
如我所料,那个人正在那里等我。
一个老朋友。
他像以往那样一丝不苟地穿着一身剪裁合体的白色燕尾服,蜜色发帘之下,碧蓝色的眼睛流出熟悉的温暖与包容。
“奥黛尔小姐。”他冲我微微躬身,露出一个亲切的微笑,“我们又见面了。”
我盯着他。
因为我不知道在这种情况下我还能做什么。
我上一次见到他的时候,我被沙漠里的群蛇攻击。而D几乎被太阳烤死。后来我们被无休无止的沙暴追赶,好不容易才逃了出去。
我很高兴D解雇了他,因为无论是谁,雇用一位“梦魔”做你的管家,恐怕晚上都不会睡好觉的。
我也因此没有再做过任何一个梦。因为他离开了我们。
但现在他回来了。
“你看上去不太好。”他走上前,轻轻替我把挡在眼前的一缕长发别到耳后。
这个亲密的举动吓了我一跳,我本能地后退一步。
“见到你怎么会好。”我打开他的手,沙哑着嗓子咕哝了一句。
“我很担心你,奥黛尔。”他再次伸出手,想放在我的肩膀上,但看到我的排斥之后又不自然地收回去了。
我抬起眼睛,困惑地盯着他。我想在他眼中看到任何藏匿的狡黠和讥讽,但是我没能找到。他的关切写在脸上。他刚才没有一句话是违心的。
我头痛。难道我又在做梦吗?——这个问题可真傻。我肯定是在做梦,否则我绝对不会看到他。但是他难道不是我的敌人吗?
“我从来都不是你的敌人。”他对我说。
我翻了个白眼:“是啊,你还想把我困在这里呢。”
“如果当初你可以留在这里。”他的面孔突然变得严肃,他不顾我的拒绝,上前紧紧抓住了我的肩膀,“那么所有这一切就都不会发生。”
什么?他到底在说什么?我拼命抽回我的肩膀,惊慌失措地看着他。
“我没有任何伤害你的意思。”他带着点儿窘促似的长叹了一口气,“我只是单纯地想让你留下来而已。”他说。
“为什么?”我追问。
“因为如果你留在这里,你就不会死。”
我嗓子发干,拼命咽下一口唾沫:“所以我现在是真的……”我有点不敢把那个字说出口,因为想想是一回事,如果大声说了出来,我恐惧的那件事就会真的变为现实——但其实,它可能就像是大门上的钉子一样,早就已经发生过了。
墨菲斯看着我,缓缓地点了点头。
撒旦啊,他眼中那种根深蒂固的同情和怜悯简直令我发狂。
“我不需要你可怜我!”我忍不住冲他喊。
“六百年了,奥黛尔,你应该试着学会接受别人对你的好意。”他再次叹了一口气。
我皱着眉头看他。又是六百年前的奥黛尔。我那个伟大的前世。D最先爱上的女孩子。因为她的自我牺牲,导致她的灵魂分裂成后来的魔鬼洛特巴尔和人类的我。是她让我们两个必须死掉一个。她是这一切的罪魁祸首。
“那么请解释一下为什么我现在会在这里。”
“你并不在这里。”他轻轻地说。
我盯着他。不明白他到底在说什么。
“你不在这里。”他重复,深深地看进我的眼睛,噢,又是那个要命的同情,“奥黛尔,难道你全部都忘记了吗?”
我愣住了。
墨菲斯的影子在黑暗中隐去。周围一切全都不见了。寒冷、孤独、恐惧、疼痛,这就是我能够感受到的全部。我尖叫着在消失一切的黑暗中下坠。无数黑影吞没了我。我的身体重逾千斤。
然后我看到了他。我看到了在黑暗中闪烁的两扇大门。因为它们那么白,那么亮,在黑暗中像两颗最明亮的星星一样炫目地发着光。我落到了一个人的怀抱中。他用巨大的白色翅膀减缓了我下坠的速度,他带我飞起来,飞向门后闪耀的光明。
“我只来得及抓住了你的思想……”背生双翼的少年悲哀地开口,“但我抓不住你本人。”
闭上眼睛,我可以听到周围持续不断传来的哀号。像战场上激昂的号角,此起彼伏,我从中辨认出了自己的尖叫。我狠狠堵住耳朵。
“那些是和你一样落入‘虚无’的牺牲者。”我的拯救者对我说。
“我讨厌这个词。”
“虚无?”
“不,牺牲者。”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望向对方的眼睛,“死人不会尖叫,对吧?”
对方疑惑地看着我,不明白我问话的目的。
“怎样才能够从‘虚无’中脱身?”
对方悲天悯人地望着我,就好像我是个无可救药的疯子。
“回答我。”我加重了语气。
“不可能的。”他摇了摇头,“你不明白‘虚无’是什么。如果我们所生活的世界是一张巨大的膜,或者这么说吧,拿一个四方形的房间来做比喻,我们生活在墙壁上。无论是人类空间也好,魔域空间也罢,所有的活动仅限于墙壁。但是虚无是墙壁以外的东西。也就是说,虚无在这个‘房间’的外面。”
“你是说高维空间?”我想起了那个D曾经用过的词。
墨菲斯惊讶地看着我:“我会说它属于‘未知’。”
“那么‘梦’的疆域又在哪里?”我盯着他问道,“我相信你不是生活在墙壁上的平面虫。”
墨菲斯静静地看了我一会儿,“我住在‘房间’里面。”他对我说。
“这么说来‘梦境’的‘成分’和‘虚无’里是一样的。”我大胆得出了我的结论,“所以你才可能抓住‘我的思想’,让我现在能够站在这里与你对话。”
墨菲斯仍然在看着我,他并没有反驳。
“也就是说,如果我曾经从你的世界里成功脱身……”我看着对方的眼睛,小心翼翼地斟酌自己的用词,“这里也应该有一种办法可以逃出‘虚无’。”
“很精彩的推论。”墨菲斯回答,“只可惜它并不成立。”
我皱起眉头。
“试想你是困在沙滩上水坑里的一条鱼。”他对我说,“这个水坑里面,和外面,你觉得一样吗?”
“可我并不是鱼。”我立刻回答,“我只是一只小小的平面虫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