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黛尔的日记,12月31日,星期四
尽管一整天我都在拼命拖延时间,希望除夕夜永远不要来,可是它还是来了,毫无预警,没有规律,就那么“啪”地一声从天上掉了下来,站在我面前,让我不得不去面对。
我拿出书包里随身带的化妆包,对着镶金框的大镜子慢吞吞地准备。我不知道这里为什么会有这么多的镜子。吸血鬼们是不需要它们的,不是吗?
我把头发全部挽起来,露出脖子。我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但我愿意让可能发生的死亡来得更加容易。我把那个扁扁的纸盒打开,打算穿上我的圣诞礼物,那条缀满宝石和羽毛的长裙。但当我把它拿起来抖了一下,一张之前没看到的黑色小纸片突然掉了出来。
我把它捡起来,看到上面简单地写着“圣诞快乐”,但署名只有一个花体的大写字母D。我愣住了。难道这是D送给我的圣诞礼物?不是薇拉送的?但我马上就想到:这又有什么关系?反正薇拉已经成为了这里的女主人,他们谁送的还不是一样?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努力排除这些让我感到难受的想法,对着镜子换上那条裙子,拉上侧面的拉链。裙子完全合身,一分不多,一分不少。我满意地在镜子前面转了一圈,然后发现我没有鞋。
“嗯,”我咳嗽了一声,果然看到之前那个酒侍在大门口出现。“我想要一双相配的鞋子。”我沙哑地开口,意识到自己已经很久都没说过话了。然后我补充了一句,“我穿4号。鞋跟越高越好。”
他点头之后就消失了。我坐下来呆呆地凝视镜子,看到镜子里那个美丽的女孩,眼睛里充满忧愁,就好像一个空壳,艳丽的外表下包裹的是所有的疲倦和忧伤,我真想卸下这所有的化妆和礼服,趴回床上睡下去,永远都不要醒。但是我必须参加这个舞会。我只有在舞会上才可以见到D。而且他是这里的主人,掌管着一切生杀大权,而我,充其量也就是个宴会布丁而已。我有拒绝他的权利吗?如果正反都是死路一条,至少我要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再上路。
我看着镜子,那里面还是只有我一个。但是我感觉到身后的视线,我回过头,看到酒侍已经回来了,手里捧着几个鞋盒子。
我没有想到他会帮我试鞋。他是D的侍从没错,但他也是个吸血鬼。一个高大、优雅、英俊的吸血鬼,他跪在地上小心翼翼地捧着那些美丽的高跟鞋套上我的脚,就好像一个最敬业的普拉达店员。我记得自己和薇拉一起逛名牌店的时候曾经有过这样的经历,但那都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想到薇拉,我又在咽喉中哽住,过了好久才缓过来。
“你……不用去准备舞会吗?”我低头看着他,忍不住问。
“一切都已经准备好了。”他没有抬头,第三次帮我换下鞋子,从另一个鞋盒里取出一只新的,“他要我把您送到舞会大厅。”
“你是他的……”我在他的帮助下站起身,看着脚下的鞋子。之前试的三双鞋都是黑色,这一双却是香槟色的。上面点缀着各种各样的水晶,让我想起了灰姑娘的水晶鞋,或者是绿野仙踪中桃乐丝的魔法鞋。鞋子完全合脚,我尝试着迈出两步,虽然鞋跟很高,但感觉稳当而舒适。
“我是他的管家,您可以叫我塞巴斯蒂安。”他微笑地看着我,然后从另一个精美的盒子里取出一对闪闪发光的水晶耳环交给我。我对着镜子戴上它们之后,惊讶地看到它们和我的鞋子正相配。
“您看上去美极了。”塞巴斯蒂安说。他掏出怀表看时间,然后看着我露出一个微笑,“奥黛尔小姐,请问我可以送您去舞会了吗?”
尽管我有无数疑问想开口,但是我知道我不能问。他只是个管家,他也已经帮了我太多。他不能越职回答我的问题。而且我也不想说话。我只想走过去坐在角落里,躲在阴影下默默地看着D,只是看着他我就很满足了。
但是薇拉也会在那里,我不知道该怎么去面对她。
其实我更不知道该怎么去面对D。
我挽着塞巴斯蒂安的胳膊,机械地让他带我穿过一个又一个的长廊和大厅,我的眼睛一直看着地板,看到光裸的石头地面逐渐变得平滑,开始是没有规则的大理石嵌花,然后就变得规整而精致。周围的光线变得明亮,我看到自己水晶鞋下的大理石地面光可鉴人,不同颜色的石头拼出繁复而美丽的花纹。
塞巴斯蒂安停下了脚步。我抬起头,看到两扇巨大的金色拉门,就好像丽兹酒店,只是更巨大,上面的雕花也更加繁复而精致。他用一只手轻轻推开沉重的大门,然后撑在那里微笑着对我说,“请进。”
音乐和灯光从门缝中流泻出来,随着那扇金色的大门越开越大,我看到了里面的光景。
仿佛进入了另外一个世界。
巨大的金色水晶吊灯,厚重的绣花窗帘,精美的多枝烛台,各种奇妙而诡异的金色藤蔓爬满了墙壁和天花板,全身涂满金色的小丑吊在半空中翻着跟头,身穿白衣的酒侍在大厅中穿梭。每一处都充满了身穿华美服饰的客人们,每个人都有着苍白美丽的脸,光滑无暇的肌肤,举手投足间充满了数不尽的优雅和魅力,就好像他们是真正的贵族,延续了几个世纪的血脉,在这里齐聚一堂,享乐狂欢。
我看到那些酒侍手中的托盘,看到无数的水晶高脚杯,所有的液体都是红色的。黏稠、厚重,在灯下跳动闪耀出红宝石一样鲜艳的光泽。我紧紧拉着塞巴斯蒂安的胳膊,熟悉的金属味道窜进我的鼻腔,我觉得我马上就要昏倒了。
“放松,这里没有人会伤害你。”塞巴斯蒂安在我耳畔低语,那种沉稳没有气流穿过的感觉让我想起D,我的眼睛开始湿润,我紧紧咬住嘴唇,不由自主地想,如果他要是D就好了。
我看着大厅里的客人,寻找着D。然后失望地发现他不在这里。我看到前方不远处有两个众星捧月的年轻人。我先看到了那个女孩。她有一头长长的金发,穿着一身奶油色的绣花长裙,她的面孔美丽惊人,看上去就好像一幅会走路的文艺复兴壁画。我突然想起了维纳斯女神。然后我看到她身边那个留着褐色垂肩短发的青年,修长结实的身材,轮廓鲜明的五官,他正巧看着我的方向,对我眨了下眼睛。
我移开了视线,然后不自觉地再次转了过去。“他们是谁?”我问塞巴斯蒂安。
“您是问美第奇先生?”他递给我一杯番茄汁。
“美第奇?”我因为这个名字而震惊,十五世纪佛罗伦萨城邦的主人,现代银行业的始祖,“你是说朱利亚诺·美第奇?他身边的人是西蒙娜塔?波提切利的模特?”
塞巴斯蒂安笑了笑,不置可否。
朱利亚诺不是死在大教堂谋杀中了吗?我突然想起了国家画廊里那幅画,《维纳斯和马尔斯》。我想起D当时那个莫测高深的笑容,记起他在圣诞节那天对我说,他有个朋友是佛罗伦萨人,还抱怨罗马尼亚没有一个艺术家。
如果“龙之子”弗拉德可以用假胡子来欺瞒年龄,如果所有的吸血鬼传说都是真的,那么,在这个华丽的地下城堡里,还有什么事情不可能呢?
我艰难地咽下一口番茄汁,再回头找塞巴斯蒂安,正好看到他优雅地对我行了一礼。
“你要走了?”我所有的念头立即就被眼前的事实压过去了,恨自己的声音听起来竟然这么恐慌而软弱。
“我的使命已经完成了,奥黛尔小姐。”他再次鞠了一躬,“请尽情享受舞会。”
他离开之后,我又是一个人了,手足无措地站在狂欢的人群之中不自然地颤抖,就好像一个最不和谐的音符。
大厅的一侧是镜子,雕花的巨大金色镜框一直延伸到天花板。我在里面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镜子这一侧是豪华的宴会大厅,无数的宾客在旋舞,酒侍在穿梭,气氛热烈欢闹,所有人都簇拥着我,聚集成一个和谐而美丽的假象。
而真相在镜子的另一侧。我独自一人,孤零零地站在这个金碧辉煌的宴会大厅里,头顶没有小丑的吊环吱呀呀地摆动,就好像死神的绞索,高高悬在头顶;又好像一只眼睛,默默地注视着我。
一个人孤独地出生,也将一个人孤独地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