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黛尔的日记,续
三个半小时之后,我们抵达罗马尼亚首都布加勒斯特。由于在飞机上睡了一会儿,下飞机的时候我已经一点都不困了。我好奇地看着四周的景色和身边的东欧人,后来发现他们也在看我,因为在整个飞机上,加上现在的整个机场,我就没有看到一个亚洲面孔。
然后我咽下口水,知趣地躲在尼克巨大的滑雪板后面,不想再引人注目。我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从走下飞机开始,我就一直感觉有人在背后盯着我们。但是当我们走出机场,走到耀眼的阳光下,那个视线就像融化的冰一样自动消失了。很诡异。
威廉的堂哥马林开车来接我们。
据马林的自我介绍,他二十二岁,但大概是因为没刮胡子,看上去可远不止这个岁数。他老爸,也就是威廉的叔叔当年外派到罗马尼亚做记者,他老妈则是个演员,年轻的时候演过BBC的《神秘博士》,导致后来马林给他的狗取名K-9(神秘博士里的机械狗)。后来他们就离婚了。马林从小和奶奶苏菲(顺便说,我喜欢这个名字,美丽又古典)在布加勒斯特长大,在当地上大学,也是艺术类,但比起我们几个可神气得多了。他学雕塑,虽然你很难在他那张脸上看出任何艺术气质。用威廉的话说,马林完全就是个超人。他滑雪钓鱼登山爬树无所不能,把他一个人扔到原始森林里他也能活得有声有色。他的下一个目标是穿越萨哈拉沙漠。
马林的车里充斥着无数的可乐和矿泉水瓶子,还有莫名其妙的一股狗粮味。挡风玻璃裂得歪七扭八(实际上后来我发现,罗马尼亚所有的车挡风玻璃都是碎的),上面积的灰足可以画小人了。威廉告诉我们,这还是马林的新车,性能很好,他以前的那辆破车已经完全散架了。但是当我们从布加勒斯特机场驶往市中心的途中,车身发出的怪叫仍然让我心惊肉跳,觉得自己随时都会被不负责任地抛到罗马尼亚肥沃的农田里。
威廉坐在副驾座上,一路上都在和马林聊天,夹杂着几句谁也听不懂的罗马尼亚语,尼克和戴比感觉无聊所以在睡觉,而我则挤在他俩中间,上下颠簸着根本睡不着,想着如果出事故的话我一定飞出去第一个死,因为马林的车上根本就没有安全带这个编制。
看威廉和马林聊天的方式我知道他们很亲密,两人毕竟是堂兄弟,虽然长得一点都不像。马林身材高大结实,大冬天皮肤还是夏天晒过的小麦色,举止洒脱大度,用一个字形容就是很Man。而威廉却是小个子,黑框眼镜从不离身(我不知道他是真近视还是追求时尚),皮肤苍白,有点腼腆和神经质,扮演哈利·波特根本不用化妆。其实我真不知道戴比究竟看上了他哪一点,金发的尼克至少还有几分帅哥的影子,这个威廉可实在是太普通了。
正当我这么想着,威廉转过头来说,“好消息,马林说他有空,可以全程陪游。这样我们明天出去滑雪就有司机了!”
我惊恐地睁大了眼睛,看着马林在那个碎了一半的镜子里对我眨了下眼睛。虽然我承认他绿色的眼睛很有魅力(和威廉的颜色一摸一样,但我打赌威廉就做不出那个表情),但这丝毫没有缓解我的紧张情绪。我一想到今后两个星期都要坐这辆车,我就很想打道回府。可惜一切都已经晚了。我开始后悔为什么当初没有接受D的邀约。头等舱!然后估计就是名牌跑车了吧?我的嘴角露出微笑,然后我看着窗外,发现马林的车在布加勒斯特的公路上竟然还不是最差的,这才意识到一切都只是我自己在做梦而已。
我是说,我已经来到了自己一直梦想的东欧,来到了吸血鬼的国度,我应该高兴才是。我应该高兴自己现在和朋友在一起,而不是和一个陌生人。我很安全(如果不发生交通事故的话),我有免费住宿,有导游,有车子,我已经应该很满足了。
事实还不止如此。苏菲奶奶是个很可爱的小老太太。据威廉说,她已经八十五或者八十七岁了(威廉记不清了),像那些英国老太太一样,个头很小,一头银白色的头发一丝不苟地向后梳,在脑后挽起一个很小的发髻,用串着珍珠的发网很小心地罩起来。她有一双美丽的蓝眼睛,总是微微地笑着,脸上的皮肤很可爱地皱在一起,就好像一个粉色的苹果。我敢说她年轻时候一定是个大美人。
虽然是冬天,苏菲奶奶穿着一套优雅合体的浅绿色连衣裙,下面露出两条细细的腿,穿着毛袜子和软乎乎的毛拖鞋,在厨房里忙来忙去。我能看出来,她很疼爱威廉,对威廉带来的朋友——我们,也一并表示了最温暖的欢迎。
但是,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我觉得她似乎不是很欢迎我。我总觉得她对戴比要比对我亲热得多了。不过戴比是威廉的女朋友,她当然比我要重要得多,我这么想着,走过大厅,推开一扇虚掩着的门,我以为那是卫生间。
那是一间卧室。淡绿色墙纸和窗帘,还有配套的床上用品,让我想起苏菲奶奶身上的连衣裙。我刚要退出来,右侧墙壁上挂着的一幅油画却吸引了我的眼睛。
我见过那张画。那是英国画家爱德华·伯恩-琼斯的《命运之轮》。
画面左侧是命运女神,推动着一只顶天立地的巨大轮子,上面缠覆着男子的肖像。人体清晰的肌肉描绘堪称完美,内心世界却是对命运的无力抗争。
画框下面是一个古旧的半圆面木质窄桌,上面摆放着蜡烛和一幅很旧的塔罗牌。
“奥黛尔,你在这里干什么?吃饭了,大家都在等你!”一只手拍上了我的肩膀,我吓得几乎跳了起来。
戴比拉着我,同样好奇地伸头看了一眼房间,然后轻轻带上了门。“威廉偷偷告诉我,他奶奶是个女巫!”她对着我的耳朵小声说。
“什么?”我皱起眉头,很难把那么干净整洁的小老太太和“女巫”这两个字联系起来。
“是真的!他说她以前是个占星专家,年纪大了眼睛看不清了,才开始转行算塔罗。威廉还说我们可以去找她算算,她可准了。”
我有点心动,我一向喜欢塔罗牌。而且我也喜欢伯恩-琼斯,喜欢拉斐尔前派的诗人和画家们描绘的那些梦幻世界。
当我们走进厨房的时候,苏菲奶奶正笑眯眯地站在门口迎接我们。她看着我的样子让我心慌意乱,蓝眼睛一闪一闪的,似乎已经知道我偷偷溜进了她的房间,而且背后还和戴比说她是个女巫之类的。尼克和威廉已经在餐桌前坐好了,马林在为大家切面包。餐厅小而整洁,一尘不染,所有的餐具都是白色的。
桌子上摆着马林刚刚切好的一大盘罗马尼亚香肠,喷香扑鼻。面包也是刚从楼下买的新鲜面包,松软香甜,入口即化。马林分好面包之后,又忙不迭地开始给我们盛汤。汤是东欧出名的丸子汤,用四种以上的野味合成,汤里加入炖烂的土豆和萝卜,用香草调味。
从昨天凌晨到现在跑了一路,我们几个早就饿坏了,食物上桌,每个人都吃得不亦乐乎。苏菲奶奶站在那里一直看着我们,对着她每一个饥饿的孩子微笑,当她的眼睛转到我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是感觉她没有在看我,而是直接就跳到了戴比身上,尽管我不确定那是否又是我的错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