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黛尔的日记,续
见到D的时候,他给了我一个微笑,他的手上拿着我的大衣。我刚要伸手接过来,他却把大衣展开了,我的脸有点红,转身让他帮我穿上大衣。他看着我扣好最后一粒扣子才打开门,然后撑在那里让我先走。我忍不住想,他真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绅士。
6点。特拉法加广场华灯齐上,一轮硕大黄圆的满月刚刚浮了上来。远处突然传来噼噼啪啪的闷响,一个五彩的烟花在天空中炸开。然后又是一个。
几个孩子从广场上跑过,叫着跳着,他们在唱:“记住11月5日,炸药和阴谋——”
“今天是英国的焰火节,”D向我解释,“自从亨利八世和教廷断绝关系,英国国教和罗马天主教一直势不两立。四百年前一群天主教徒妄图炸毁议会未果,于是英国人每到这一天都要放焰火庆祝。”在他说话的时候,另一丛焰火升了起来,这一次极近,映红了半片天空,广场上的游客欢呼起来。
D看进我的眼睛,露出微笑。“你想去看焰火吗?”他的眼神温暖、湿润、诱人。
“去哪里?”我想都没想就叫了出来,为自己的迫不及待感到脸红。
“一个很特别的地方。”D用他带着黑色皮手套的手拉起了我的手,我全身震了一下。看着他的笑容,一个没来由的欣喜突然间涌上心头,那么强势,完全压过了我自己刚刚的不安与困惑。
走入地铁之前我扫了一眼国家肖像画廊前的停车场,那辆黑色的摩托车已经不知所踪。
D一直拉着我的手。他的眼睛看着我的,让我的思绪完全空白。所以直到我们走下北线地铁,我才发现他带我来的地方竟然是海格特公墓。
看着面前巨大的铁门和远处模糊的黑暗,我开始犹豫。夜幕已经降临了。路这一侧还有无数行人,那一侧,只有无数年代久远的墓碑。
没错,我热爱吸血鬼,还和同学大白天钻进学校附近的墓地拍过照片,但我还没疯到在三更半夜(好吧,虽然只有6点半)和一个陌生人去黑漆漆的墓地看焰火!脑中突然闪出茱莉的影子,她在对我说,奥黛尔,快回家,这里很危险,奎因让你赶快回家。
但是奎因这个名字实在太没有说服力了。如果是另外一个人,比如戴比,或者亚历克斯,甚至飞机上那个库珀先生,我想我都不会冒这个险。但是奎因?我冷笑一声。其实最让我困惑的是,茱莉在镜中没有影像。也许她和奎因都是吸血鬼?我自嘲地笑了一下,如此,我就更没有相信他们的必要了。
我看着D,看着那对诱人的灰眼睛,感觉他视线的温暖,再次确认他的邀请,看他轻松地一手推开那扇沉重的铁门,撑在那里让我先走。
我没有想过,这里为什么没有像其他墓地一样有个守门人,为什么天已经黑了门还是开着的;或者更重要的是,一个像他那样穿着奢侈、出入丽兹的绅士,为什么宁可在下班高峰乘坐人满为患的地铁,而没有叫一辆可能会留下记录的出租车?
我没有时间想这些。我知道的只是他拉着我的手,我们并肩走在月下的青石板路上。头顶枝叶透下暧昧昏黄的月光,撒在草地上,撒在破碎的墓碑上,撒在布满青苔的天使像上,撒在我们的身上。
风很冷,但是从D握着的手那里却传来温暖。我知道那不是他的体温,因为他一直戴着手套。那么就是我自己的温度了。因为他一直拉着我的手,我的脸在发烧,我的手心出汗,心脏怦怦乱跳,每当天空升起一个焰火,我的心都随之震动一下,仰起头,看焰火璀璨的光华映照在他完美的脸上。
D是对的。看焰火应该在广场上,但哪里还有比广阔寂静的公墓更大的广场?海格特公墓位于伦敦北郊的高地,周围没有建筑物,住户也很少,只有无数一人高的墓碑和低矮的灌木丛,整个半球形的夜空就好像一把大伞撑在我们头顶上,像宫殿巨大的穹顶,像一个深蓝色的天鹅绒帷幕,上面悬挂着大颗大颗宝石一样的星星。
“你来过这里吗?”D打破了寂静,目光从一片飘落的叶子转到我的脸上。他的声音柔而滑,每个词不假思索地从舌头上滚出来,就好像一卷华丽的丝绸在我面前展开。
我摇摇头,“但是我一直想来。”
“为什么?”
“我听说这里有吸血鬼。”我直接就说了,然后当场愣在那里,不敢相信自己竟然就这样暴露了自己的怪癖,何况我们还不是情侣!虽然有这个可能……真的有这个可能吗?我紧紧咬住嘴唇,觉得自己简直比想象中还要白痴。但是我突然想到,他应该早就知道这一点,否则万圣节舞会上我们就不会跳舞了。于是我试探着继续深入这个话题:
“你听说过那个吸血鬼传说吗?”
然后我惊讶于他的回答竟然不是单纯的是与否,他看着我问:“哪一个?”
“海格特公墓的。”我有点奇怪,难道这里还有其他我不知道的吸血鬼传说?
“大约四十年前,有人亲眼在这里看到尸体从坟墓里爬出来。”我对他说,“互联网上到处都是,一搜就出来了。”
“后来发生了什么?”他还是那样看着我,似乎很有兴趣的样子。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后来……”我回忆着我读到的东西,“他们找出了具很新的尸体,还把木桩钉进了胸膛。”我注意到D似乎有点想笑,但是他忍住了。
“然后就没事了?”他问我。
我耸了耸肩。
D笑了。他拉着我的手,用另一只手抬起我的脸,强迫我看着他。因为我的脸在发烧,在那个瞬间,我觉得自己一定满脸通红。我想挣脱开他的手,但是他拉得我更紧了。我看到一个烟花在他头顶盛开,发出灿烂的银光,银色的光环在天空中跳跃翻腾,然后又是一个,天空中布满了银色的光华,照亮了宝石蓝色的夜空,照亮了D的眼睛。
但他的眼睛比夜空更亮,里面映出一个影子。那是一个女孩。她的头发漆黑如夜,她的眼睛亮如繁星,她骄傲、善良、敏感、执着,她的面容让我呼吸停滞,她好像是我,但她又不是我。我确定自己没有那种惊艳夺目的美丽,但是那对杏仁形状的眼睛,橘红色的瞳仁,我绝对不会认错,那就是我自己的眼睛——就好像,上帝之手已经填补了我所有属于人类的缺陷,让我的灵魂重生。
“奥黛尔——”夜风吹过,浮云流过,每一片草叶,每一朵花蕊都在呼唤着我的名字。我真正的名字。我闻到玫瑰的香气,强烈、浓郁,是我在做梦吗?我感觉自己很轻,仿佛骤然失去了重力,寂静的墓园不见了,D正拉着我的手,我们一起飞翔在高高的天宇,飞翔在闪烁的繁星之间。五彩缤纷的礼花在我们周围盛开,一簇接一簇,粉色、绿色、金色、紫色,就好像我们正徜徉在一个鲜花盛开的天国。
我突然意识到D在吻我。
他的吻,温柔而猛烈,冰冷而灼热。我吓了一跳,本能地向后退了一步,感觉到他覆在我腰上的手臂骤然收紧,我没站稳,整个人跌入他的怀抱。他的羊毛围巾很软,估计是羊绒的——我很惊异自己到底在想什么,因为在下一秒,那对灰色的眼睛似笑非笑地看着我,我好像被催眠一样走火入魔,看到自己的影子,看到那个女孩收起了她的骄傲,失魂落魄地投入了他的怀抱。
在我最终投降的那一刻,在我最终接受了他的吻,在我微微张开嘴唇迎接他的舌头,在我的舌头轻轻抚过他的尖牙,在我闭上眼睛之前的最后一个瞬间,我意识到我们仍然在墓园里,在伦敦北郊的海格特公墓,眼角的余光扫过他身侧的墓碑,那个墓碑和其他相比还很新,上面还没有裂纹——头顶一个艳丽的礼花砰地炸开,我的脑袋嗡嗡作响,青色的光芒清晰地映出了一个被青苔浸湿的名字:
奎因·詹姆士,1951.9.6 – 1973.3.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