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觉直睡到天大亮,醒来两手空空,我躺在自个床榻上独影阑珊,瞧着头顶上的云帘许久,昨夜事一一自眼前而过。
忽有道阴恻恻的声音乍响在耳畔。
“青青祖宗!”
我惊得一哆嗦,顿了片刻,才蹙眉看向声音来源。左右瞧了他一回,不免有些吃惊,“你怎来了?”
说着边坐起身,宋明钰委屈巴巴的道:“我可算找到您了,找的我好苦。”
我斜着眼睛瞧他,“这方妖气太冲,你在此逗留太久了伤魂魄,有事就快说,免得死在我床前。”
他当即就收敛了嬉皮笑脸,正儿八经的说道:“我这儿不是来通知你大好消息的吗?您怎舍得诅咒我魂飞魄散呢?”
“你能有什么大好消息?应是阎王爷叫你来通知我什么事儿吧?”
他颔首,拱手抱拳,一副恭敬谦卑的神色,“青青祖宗明鉴,但也不全是如此。”
我一头睡意还未全散,颇有些不耐烦躁,催促道:“赶紧说。”
“阎王爷说要给他女儿比武招亲,让您去给他坐镇当擂主,他便给您奉上十坛子百年佳酿。”
我怒瞪他,认定他是将我当猴耍,“他一未娶妻的孤苦老儿,哪儿来的女儿?”
宋明钰见我愤然,颤巍巍的低下头,应道:“说说是…前些年认的干女儿,这不想再地府里给她寻门好亲事吗?”
我嘴角抽了好一阵,泄气,“行,我知道了,你且先回去吧。”
阎王那厮自古就是烂好人一个,连自个的亲事还没寻着踪迹,倒还先认了一干女儿,这本末倒置的本事也就他最是拿手。
宋明钰顿在原地,似还有话要说。可我见他魂魄有些浅淡起来,忙道:“赶紧回去,有话之后再说。”
待他走后不久,我收拾好行头,便动身去了地府。
因我和阎王是老相熟,大步进殿,一路来无人阻拦通报,悄摸摸就走入阎王殿。
就见阎王爷正在殿里正焦头着鬼魂投生的分配问题,不经意抬头瞧见我顿时老泪纵横,忙跑到我身边,哭天抢地得说道:“我的姑奶奶,你可算回来了。”
他蓬头垢面,一张俊脸同我一般的憔悴苍白,我扒拉着他头顶的鸟窝乱发,不禁笑道:“你这是连着几天未整理过行头了?”
他随口答:“三五日吧,也记不太清了。”
我坐到他宽敞的玄冰椅上,便问:“你那干女儿是怎回事?”
“老早的事了,但你每次不来的也急去的也急,我都没腾出功夫给你引见引见。”
说罢,他叫人去唤来她的干女儿。
其间我们继续闲话起近来司命星君的造孽行径。
平时一年到头虽也不怎么得闲,但近来忙的可谓是焦头烂额,魂魄元神都散了多半,就差司命星君再加把业火给人间,牵连着自个一把老骨头都给烧的渣滓都不剩。
我笑呵呵安抚道:“没事儿,咱们大不了就联手先去将那狗皇帝手刃了,司命星君怎么也得消停一阵。”
阎王一脸的穷凶极恶,誓要将那狗皇帝剁成八瓣,然没一会又泄了气,叹道:“算了,累就累点,全当是活动筋骨了。”
我怂恿道:“怎能算了?士可杀不可辱,你看你都成了什么鬼模样。”
他捋了捋杂乱的白发,无奈道:“那能有个什么办法?未必我能把司命星君的本子给撅了不成?”
我摩挲下巴,佯装若有所思的神色,附和道:“倒也不是不行,要不我帮你去撅了?”
“得,你可别再添乱子了。你要是撅了以司命星君那性子估摸着少说得连写个三年的大战。”
我又宽慰道:“放心,怎么也是得先把我撅了再说。”
“你可消停会儿吧,你若是闲的慌,就来我这殿里帮帮忙打打杂,都有得你受的。”
我摆手推拒,“可别,我最近诸事在身,无暇分身,再则这地府里哪里得闲?我可帮不过来,你老自个受着吧。”
阎王嘁了一声,显然半分不肯信我的鬼话,“你这闲老太婆能有什么要事?我可听说你在人间日子过得滋润,你摆明就是不想救我这一条老命。”
我笑,“你可别不信,我这趟去人间搅进了浑水,哪儿还有功夫来管这些地府鬼魂的闲事。”
他正欲同我还嘴,那唤人的阴差便倒转了回来,说:“大人,临瑶小姐到了。”
女子聘婷的走进殿中,笑盈盈的抬头,姿态万千。直到对上我的眼,眸中顿生万般的惊愕,坏了一身的风度雅气。
“青…姬姑娘?”
我顿了一顿,也不禁瞪大了眼。
无论是人是神,六界之中的命数都早已被天道盘算布局,但每个人都说无情剑并非俗物,也并非活物,是以无以命数可言,可眼下我却觉着,自个也早就被盘算在其中,并且同是无路可逃的下场。
我片刻回了神,端坐在椅上,面上哭笑不得,说道:“许久不见了,临瑶。”
阎王颇是惊诧,目光打量我二人一回,不敢置信的问道:“你们这是…认识?”
我含着笑,点头道:“那可不,老相识了。”
可这之间深长的渊源一时也说不清,我也未曾打算解释太多,便转了话头打趣道:“你可知这糟老头子要跟你在地府里寻门亲事?”
她也笑道:“略知一二。”
估摸着是因说他是个糟老头子,阎王一阵恶狠狠的瞪着我,似要将我活剥了生吞似的,瞧了我半晌,终是咬牙说道:“总之你来了,擂主这角儿就交给你了。”
我轻拍了拍案台,放肆笑道:“说起这事,我还正想问你,你弄个比武招亲也就罢了,你让我当擂主,你可是安的什么心?能有什么鬼魂打得过我?未必九天神仙也来?”
阎王摆摆手,拿起文册继续瞧着,边说:“少说这些噎人的浑话推脱,总之这事交给你,我放心。”
他瞧了眼案台上半人高的文册,顿了一顿,再瞧着我,又道:“要不你就帮我守着这殿,我自己去把关。”
我咽了口唾沫,再豪气的一甩衣袖,“行,我干还不行?不就是个擂主吗,我正好也有一阵没活动了。”
“那不就得了,我这儿还多的是活儿,你且先同临瑶叙旧去吧,我就不伺候您老人家了。”
我也不是一个不识趣的主,逐客令一下,我便乖乖起身,同临瑶走出了大殿。她与我并肩,边走边道:“青姬姑娘要不去我那儿坐会儿?”
我厚着脸皮也不同她没客气,“好啊。”
沿路上我们同是边走边聊着过去的琐碎往事,我随口问道:“念青呢?同你在一起吗?”
她摇了摇头,“我早让他投胎去了,我就一人在这儿。”
“怪不得要给你寻亲事,一个人确是有几分无趣,还是有个伴的好。”
她面上一直挂着笑,温婉可人,十足是大家闺秀的仪态模样,可我瞧着他这么一阵,却不觉其中温存,我向来心气不高,肚子里更藏不住事,便说道:“你有何想说的,大可不必藏着掖着,直说便是。”
她愣了一愣,笑意失了多半,“青姬姑娘……可知如今怀安的下落?”
我直欲抽自己两个大嘴巴子,责怪自个的长舌,但面上饶是坦然无比,摇头淡淡道:“我那会身子不佳,后来便未在深追。”
她又是一惊,颇是怅然的笑道:“是临瑶多嘴了。”
我一双眼到底是没瞎,从她那话里的细微字眼,便知她对那些个往事仍是惦记在心上不曾忘怀。
可我却还继续装疯卖傻的问道:“哪里的话,怎还念着怀安,却还同意让那糟老头子给你寻亲事呢?”
她唇边一抹笑,颇是无奈苦涩,“阎王对我有恩,当初为念青投胎的事费了许多的心思,让他投了个上好的人家,这些年也对我很是照顾,也是深知我仍念着旧人不放,可这么多年过去,总该是放下的。”
我附和的点点头,却也再说不出什么话来接这茬子话头。
临瑶踌躇了半天,问道:“青姬姑娘呢?如今可有良人婚配?”
我忍不住笑,“我怎可能有良人?身边都是一杆子的妖魔鬼怪。”
她却未被我惹笑,敛着眸子说道:“青姬姑娘同是对我有恩,有些话我原是不该讲,但…”
我打断道:“但说无妨。”
她顿了许久,才道:“青姬姑娘,可有喜欢过怀安?”
我垂眼默了一瞬,而后冲她一笑,我嘴边僵硬,那笑应是耐不住的有些苦涩,答道:“过往有过,但也只是过往。”
临瑶一愣,旋即却释怀笑道:“那便好,就算只是过往,倒也未辜负他的真心。”
我瞥她一眼,佯装自如,“你呢?还喜欢着怀安的吧?”
她点点头,但笑不语。
临瑶委实是个教养良好的贵族女子,肚量大心气高见过大世面,不同于俗家的小姑娘,才能同我这般的往日仇敌,说出这些掏心窝子的知心话。
是以我顿生些羞愧之感,自个竟能差劲到连个凡尘女子都不如,我颇无奈的轻叹道:“人间情事乐,了无生趣。”
待走出鬼城外,城边的一处小院清新雅致,散出的淡雅香味与临瑶的气息一致,是以在她说起前,我已断定是她的住处。
院中种着一堆花花绿绿的花草,奇形怪状,并不常见,我亦分不出个名堂,但多半都是入药的草药。
她领着我入屋之后,我们仍是聊着过往之事,只不过多是念青与她在人间的种种经历,再没提及怀安。
而我也同她讲起自个的真实身世还有平日里的兴趣爱好,再随她话些家常。
我们就坐在屋前的一方小院里悠哉游哉,磕得口干舌燥,她便递给我一杯酒,说:“青姬姑娘尝尝这个,我自己配的果酒。”
一听酒,我自是一身的劲头,兴致勃勃的接过,饮下,不禁皱眉咂舌,“这是什么果子?”
“文旦柚,盛产于人间南方。”
我脑中回忆了一回,“噢,就是那个圆滚滚的物什。”
她笑着点头,“青姬姑娘真是见多识广。”
我摇了摇头,将其饮尽才道:“你才是厉害,连九重天都未有这类的果酒,再则你的手艺也委实挺好,不比九重天酿酒娘的差。”
临瑶又帮我斟酒,“青姬姑娘抬举了,我只是平日里没什么事做,觉着太闲,就鼓捣这些玩意用来打发时间。”
我瞧着她那双眼,忽然觉着伤怀。
临瑶向来是个大家闺秀,仪态端庄宠辱不惊,就连我救她离开皇宫那日,面上也未变过半分颜色,甚至平静的宽慰着怀里茫然无知的念青说:“没事的念儿,有娘亲在。”
待我走进屋内,简短说明了来意。她怔怔瞧我片刻,便着手收拾起行囊。
那双眸底含起些泪花,转眼又隐忍的生生咽下肚子里。
时不我待,她只拿上了一些值钱的物件和那副画卷。而后我捂住念青的眼往外走,临走前回头瞧见那厮杀的血海,那浑身是血的怀安,仍是咬紧了牙关,同我坦然离开了皇宫,就此远走高飞。
所谓大局,所谓取舍,哪怕到生死攸关的时刻,她心里也跟明镜似的清楚。
我默了一阵,终是说道:“临瑶,你若是还想寻他,我自能帮你这个忙。”
今时不再同那日,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这话反过来,依旧行的通。
临瑶垂下眼,眸中似涌起些水亮亮的物什,恍的我心头一紧。
“不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