趁着枕白酒醉不醒,我隐去身形悄然出了府邸。
难得得闲,便又去了趟亲王府。穿过重重围墙,我大步流星的走进厢房,将离重从床榻上生生拽了起来。
他半睁开眼瞧见是我,紧蹙的眉头舒展了些,“怎么了?”
我冲他眨眼,掐着嗓子佯装委屈的说道:“你许久没陪我喝酒了。”
离重哭笑不得,默了一阵,大抵是醒了神,慢悠悠的翻身下榻,弯身穿上鞋,边道:“去何处喝?”
“你想去何处?”
他沉思片刻,也未答话,就施法出了府。我随他一道飞出天外,再落地时,我一抬头,便瞧见自个老家。
巍峨殿宇高耸于山巅之上,此时了无人影,清冷幽幽。我笑道:“你确确是许久未归了。”
离重飞上殿顶,边答道:“是啊,这不就顺道回来看看。”
眼下妖山中静谧安宁,万家门前皆有柔柔灯火,风过,层叠枝叶摩挲生响,摇摆生姿。
这幕,我分明见过千千万万次。
我瞧着离重的幽深目光,胸中生起一股难明滋味。
他无声望了一阵,遂坐下,笑道:“喝酒吧。”
“嗯。”
离重去后殿中拿来两壶酒,我提起一壶,这酒还未饮下,他上下打量我一回,许是闻见我一身酒气,问道:“你今日已喝了一趟了吧?”
我仰头饮下一口,答道;“陪枕白上神喝了点。”
他挑眉,不忘揶揄道:“你和枕白上神相处的如此好了?”
我瞪他,“可不吗?每日当个甩手夫人即可,好吃好喝,同往日差不太多。”
离重大笑几声,而后装模做样的点了点头,欣慰道:“那便好那便好。”
“你呢?近来与安宁如何?”
他饮下一杯,“甚好,同你境况差不多。”
我直直瞧着那双狐狸眼,仍是眸光淡淡,似对天下事漠不关心。我出世之时,他将我抱入怀中,便是如此。
那夜如今日一般深,他瞧着我笑弯了眼,问道:“你可想留在我身边?”
我亦笑起来,点头。
没过两年他教我修习法术,我那时孩童心性,成日偷懒贪玩,他说:“以后若是打不过谁,要记着撒腿跑来寻我。”
……
俄而,离重察觉转头,“怎么了?”
我这才收回眼,脑中的往日幻境随之破碎。酒至半壶,我扭头冲他笑道:“离重,今后我会护着你的。”
“好啊。”离重也笑起来,似想起了什么,又道:“也不枉我那时在黄泉路上巴巴守了你三百年。”
我一阵头晕目眩,大抵是酒意涌上了头。忽觉着今夜的美景暗淡了几分颜色。
干脆躺下身,没多久,昏沉合了眼。
半梦半醒之间,似又回到了那片彼岸花海中。那段冗长梦境也随之翻涌上来。
从同离重在人间逛青楼四处寻花问柳到赌场里吆喝着玩骰子,零零散散却也很是悠哉。
后来因缘巧合的相识了怀安,这人打小便是太子之身,含着金汤匙在皇宫大院里待了小半生,饱读了诗书,却几乎不识人间烟火气,是以我时常带他溜出宫中“体察民情”,瞧上些新鲜。
思及他太子爷的身份,且又年少,本不愿将他带去烟花之地,无奈离重语重心长的规劝道:“男子汉大丈夫,早晚都是要见些世面的。”
又说:“你一女儿身都不害臊,怎还担心起别人的心理健康来了?”
瞪着我,再说:“你该不会是把人当成亲儿子来养了吧?”
一通妙语连珠,我胸中一口闷气噎了又噎,终是顺了他的意,将怀安带到了青楼,同他一道喝酒寻欢。
每回带他出宫,为避免招人耳目,他都戴着帷帽掩面,但透过那层灰蒙薄纱仍是察觉出他此时的淡定,仿佛跟青楼的常客似的。
我问:“你去过青楼吗?”
怀安顿了顿,摇头,“但听说过。”
我长叹一声。
他不解,“怎么了?”
我瞥他一眼,得亏他是掩了面目,不然定是同离重一般被姑娘们群起而攻,那可就……
我淡淡道:“作孽咯~”
不过转念一想,我平生干的缺德事甚多,着实也不差这一件。
这么一琢磨,我便坦然领他进了青楼,再轻车熟路的寻到离重身边坐下。他那会正是左拥右抱,全然腾不开手,我跟怀安同坐在一边,安抚道:“别见怪,这是常事。”
他点点头,面上也未见波澜,扬手欲摘下帷帽,我赶紧伸手阻止,边冲着沉醉花丛的男子说:“收敛着点。”
离重将身边的美人驱散,才笑道:“这可不是我本意。”
啧啧,厚脸无耻至极。
仗着一张好面皮,成日招摇撞骗不说,还将罪过全赖在了别人身上。我瞪他一阵,待美人们走远,才松了手,对怀安说道:“摘吧。”
怀安乖乖的摘下帷帽,与老狐狸笑面的离重对上眼片刻,恭敬的颔首作揖。
离重着手斟酒,一边斜着眸子瞄着台上的曼妙舞女,边乐呵呵应道:“太子别客气,在我们这儿不用拘礼,想吃什么喝什么全算在我头上。”
我扶额,竟一度替九重天的神仙感到不耻。离重这个老妖怪脸皮子堪比铜墙不说,行径乃是十分的有伤风化,可反观身侧的一凡俗子弟都清心寡欲,目不斜视的端直坐着。
况且此时离重腰包里的银两,可都是我从怀安这儿顺的。
怀安瞧着我,问道:“你是…有何不舒服?”
我瞄着杯中溢出的酒,叹道:“心窝子疼。”
怀安打量我和离重一回,便将我这话听的里外明白,笑道:“那就一道喝喝酒,止痛。”
我支着额角瞧他,一时哭笑不得。也不知我这世是命好还是倒霉,遇上的美男无数,面上皆是一副正人君子,但内里个个都是巧舌如簧,把人噎的是个哑口无言。
这番话堪堪入了离重的耳里,将其魂儿也顺势招了回来,他点头附和道:“太子说的极是。”
离重从来就是个游手好闲的正经妖怪,除了对九重天的神仙颇是收敛以外,便再没对谁敛过本性,这臭味相投的话匣子一开,就再也没止住。
两人边唱边谈笑着山水美人,生生将我在旁晾成了鱼干,自知他们无暇理会于我,我也不再顾忌自个的“女神仙”仪态,默不作声的磕起瓜子来。
约莫是我这方的动静有些大,磕至半途,怀安忽地扭头瞧我,又瞧着我眼皮底下的瓜子,问道:“好吃吗?”
我愣住,慢吞吞的反应过来。这太子爷成日里吃的是八珍玉食,定是没尝过这些地气的新鲜玩意儿。
是以我好心的剥开一颗瓜子递到他嘴边上,“尝尝?”
怀安神色微滞,终是凑近文雅的吃了下去。
我问:“好吃吗?”
他笑着点头。
离重阴阳怪气的打岔道:“青青,我也想吃。”
他掐着嗓子,声音宛如是个妇女似的尖锐,扎得我耳里生疼生疼,而后自脚底还蹿起一股子恶寒,我遍体生寒,抖着嗓子应道:“你手折了?”
他理直气壮得点头,“嗯,折了。”
又说:“再则我生你养你数万念,连给我老人家剥个瓜子都不可?”
那话说的是个情真意切,我若是再傻点,恐怕便信了。
我笑面僵了许久,将台上得瓜子全挪到我跟前,咬牙道:“行,我剥。”
经这一番,我顺理成章成了他们的侍奉丫鬟,斟酒递瓜子,时不时还得在旁应和两声,不然离重又甚是苦情的念叨茫茫万年来的“养育之恩”,念的我心窝子生疼。
实在是委屈的紧。
好在怀安良善,瞧不下去我这可怜模样,便着手与我一道剥起瓜子。
他手法颇是生疏,微垂着头,老实认真一心扑在瓜子上,衬着周遭花红柳绿的光象,十分可笑。
我掩嘴偷笑了两声,不禁开口逗他,“怀安,我手也折了。”
怀安唇边含着笑,不紧不慢的应道:“那仙女且歇着吧。”
我好歹是被离重荼毒的妖怪,脸皮子厚的也差不太多,他这般说,我自然就把这剥瓜子的苦差事推脱给他,边吃边叹道:“不花一金,就享得太子爷剥瓜子,真香。”
离重也边吃着瓜子边说叨我,“你可真够没良心的。”
别说良心了,我连颗活脱的心都没有,硬的像块石头,却还有人眼瞎到把我这颗硬石头当金子。
可不傻吗。
如今我幡然醒悟,使得我们两败俱伤,大抵就是最好的结局了。
就算他的魂儿不知归了何处,至少我自觉着,他也再不会痛了。
他一定的会忘的。这些个儿女情长事,都随风散了罢。
待我从梦里醒来,至此散尽。
我醒来才得知自己沉睡了三百年,就在这片深不见底的红花海里,离重同在旁守了我三百年,没让他人来扰了我的清梦。再睁眼时,离重坐在我身侧,悠悠说:“醒了?”
我转头冲他笑,“嗯,还挺舒服。”
他无奈嗤笑一声,斜眼睨着我,问:“去人间如何?”
我坐起身,揉着睡的糊涂的脑袋,口中满不在乎的答道:“记不清了。”
过往种种,其中缘由,我都不想再追究了。就全当是黄粱一梦。
只是这梦太真,我不得已要记得久一些罢了。
此后的百年里,我再也没去过人间,但听下来的鬼魂说,临瑶精通药理,靠着这门手艺在人间白手起家开了许多药铺医馆,受人拥戴,日子也过的十分顺遂。
念青同他那亲爹一样,才貌双全人见人爱,深受一方姑娘们的青睐。
这便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