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第十一章

许是安宁觉着我今日对她很是掏心窝子,她亦放下那些个虚无礼数架子,同我闲聊起些家常。

先是说,她一生颇是顺遂,礼亲王对她确确是十分疼爱,她自小就望能今后做出一番成绩帮扶自家。

可奈何这世道都说,女子就该三从四德遵规守据,她这般的身份,更难能自在。

我不免忆起些旧事,然又念及奈何桥上成日瞧着的鬼魂们,轻叹道:“身不由己,身也由己,不过取舍而已。”

凡人一生,爱恨嗔痴,终归是要散的。

但我们却不然。

“虽世道如此,但一生短暂,还需活的尽兴些。”

她又是眸光闪闪,瞧了我好一阵,口中喃喃念着我的话,而后低下眼皮,盯着手中的茶盏出神片时。

她说,她喜欢上一个很好的人,那人对她十分好,脾性才学都好,可他未有什么官职权位,她虽认定了他今后并非凡夫俗子,但就怕自个的身份,现今的年岁等不了他太久。

我暗自咂舌,胸中百般怅然感叹。想来她的真身,也是如此困苦境地。

然又想起离重那老狐狸精的模样,遂悉心宽慰道:“真心待你之人,定是不会辜负你的。”

四目相触,安宁缓缓垂下眼,面上笑意释然,“夫人说的对。”

而后又说了些闲话,原是聊着些闺房女子的琐碎话,无奈我这妖粗鄙,对那些个胭脂水粉绫罗绸缎一概不知,安宁便问我,“那夫人平日里做些甚?”

我一噎,还是老实答道:“就…喝酒饮茶,偶时也…练练功活动下筋骨。”

她闻言两眼放光,得知我会武功,忙是说自个最是向往武学,想做个行侠仗义的侠女,可礼亲王不肯,觉着江湖险恶,女子还是贤良淑德的好。

我此时还云里雾里的,没听明白的她话里的意思,只是附和道:“江湖确确是险恶,但有一技傍身,也算是有个保命的法子不是?毕竟世事无常,郡主可以学一些防身的功法,用不上自是最好,权当是强身健体。”

直到听她怯生生的提起,“不知夫人能否收我为徒,教我些功法?”

我愣了又愣,稍侧身,险些从凳子上摔下来。虽说我心肠硬的厉害,但也实在无法将她当作个寻常凡人看待。

她说到底还是九天的神女,而我不过是个岌岌无名的老妖婆,做她师傅这事,跟晴天霹雳全砸我头上般惊心。

就算是论起如今的凡人身份,我与她也仍是云泥之别,怎么都不合情理……

好一阵心惊肉跳,我摆手,颤巍巍的应道:“郡主使不得使不得…我这…身份怎能做您的师傅?”

她一双眸登时就盈盈含水,切切瞧着我,看上去颇有些委屈,“夫人…为何使不得?你若教我功法,就是我的师傅,跟身份权位有何关系?”

我胸中咯噔一声响,心虚的低眼躲开目光,正撞见桌上的画卷,胸中挣扎不休,欲言又止几回,硬是没蹦出半个推拒的字眼来。

隔厢的动静又至。

我暗暗捏紧了拳头,恨不得将重色轻友的那厮给活剥了。

安宁见我没答话,便又觉着有望,趁热打铁的说道:“夫人放心,此事我定是不会告诉父亲的。”

我抖着手饮下一口茶水,顺道把扑腾作跳的心肝一道安抚,一出口仍有些咬牙,垂死挣扎的说道:“可是郡主…以我身份又怎能随意出入亲王府呢?”

估摸她也未思量到这份上,安宁凝眉沉思一会,支吾道:“夫人能在夜里翻墙进来吗……”

我只觉自个的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与她干瞪着,瞧着她一副楚楚可怜的模子,一忍再忍,终究是将面上的惶然按下,认命的点头道:“郡主说了算…”

说罢我仍宽慰着自个,无事的,往常不过谋面三两回,她这世又是个凡人,等来日她回了天族定是不会再记得我……

况且若我常与她相见,也能知晓离重的行径。

甚好甚好……

就是我自个更受累了些。

此事说定后不久,有人才不适时的赶来通报说,两人的棋局告终,枕白正在前院中候着我。

临走前,我又同安宁添油加醋的说叨了几句我与枕白之间的曲折“情.事”为她和离重加了把柴火,才心满意足的离去。

至戌时才踏出王府。

枕白许是做神仙时飞来飞去惯了,下凡后反倒入乡随俗。两府相隔不远,来时便未折腾坐轿,归时自也是如此。

并肩走了几步,夜风狂卷而过,白花花的小雪忽而纷乱落下。

我抬手,接起一团雪花,眼瞧着它在我掌心中转瞬消融。

九重天四季如春,妖界亦是一贯清冷,难得有雨雪变化。我侧头,见他一副见怪不怪的神色,问道:“上神见过雪?”

枕白也不知为何一愣,才答道:“我本驻守西荒,自是见过。”

我恍悟。西荒虽是无人之境,但说到底并非在九天之中,日子自然没那般好过。

枕白低眼间,见我手里多了副卷轴,遂问:“这是何物?”

我闻言瘪了下嘴角,抬手凝着手中画卷,方才的云云又登时袭上心头,我轻叹一声,边转手递给他,答道:“收的贿赂呗,上神要不要,我转赠给你。”

枕白伸出手接过,唇边笑意淡淡,“我且先看看再说。”

我斜眼睨着他。

这其中到底如何,连我自个都还没来得及瞧上一眼,不过我自个的模样定是比谁都还清楚,就算是安宁再妙笔生花,总归不能将我给绘成仙女不是?

枕白拉开半截画卷,便没再继续下去,眸里沉的跟海似的捉摸不透,似看的入神,我好奇凑过去,口中边问:“怎的,是把我画成了仙女不成?”

他回了神,收起画卷,“青姬姑娘不本是如此?”

我怔愣的眨了眨眼,遂失了笑,“好说好说。”

这般行云流水似的奉承,饶是将我给说的五迷三道,一心想着自个能被画成个什么仙女姿态。

雪下愈发大,天寒地冻的紧。回了屋,我忙将其打开,细细瞧上了一阵。

这一瞧,险些没将我眼泪花子给惊出来。因若不是这画,我还未留意到我今日这身行头打扮,和往日见着怀安时相差无几,活生生让我有些梦回前世的滋味来。

想必我未曾见到真容的那幅画,大抵也是如此模样。可我哪里有画上这般好,姿态清雅端庄翩然若仙,眉眼盈盈如水,全然就是个九重天上的天仙神女。

我合上画卷,暗自捉摸着。信不得,这画委实信不得。

枕白看似在旁案台端直坐着,认真瞧着礼部的文册,实则偷摸打量着我这方的动静,他问道:“青姬姑娘不喜欢?”

我垂下眼,“倒也不是,只是瞧着自个模样,心里总觉着奇怪。”

他唇边勾起笑,一副谦谦君子的姿态,口中的话却很是难听。

“其实这画也并非栩栩如生与你相像,青姬姑娘也不必太过介怀。”

我蹙眉,恶狠狠瞪过去,“哟,上神变脸比变天还快上些呢。”

枕白低着眼皮装傻,不置可否。

我这劲头堪堪要涌上了心头,他却很是适时的未接下去,默了一阵我便也没了劲头,坐到他身侧,支着额角嗑瓜子,磕了两颗,余光里瞥见身边人,随口问道:“上神要吃吗?”

他抬了下眼,摇头。

见他那副清高不沾烟火气的模样,我反倒起了强人所难的兴致,剥了颗瓜子,说:“上神,你且抬头瞧瞧我。”

枕白一抬头,我便把剥好的瓜子递到他嘴边上,说:“见我这般诚意,上神岂有不给青姬面子的道理?”

他低着眼皮扫过一眼,再直勾勾的瞧着我,眼神同他瞧那副画似的,眼波流转十分撩人,我心下不解,倒也没多问,只说:“上神是想用眼珠子把我给剜了吗?”

说罢他也不再瞧我,神色默然,将我手里的瓜子给吃了下去。

枕白点点头,喃喃低语着,“还是那个味。”

我愣了愣,未曾想他还吃过这些个新鲜玩意,顿又失了趣味,自顾自的闷头嗑瓜子。

干巴巴的嗑着实在有些无味,我又忍不住出声,“想必上神也会作画吧?可有给自个心仪的女子作过丹青,也让我欣赏一下芳容呗。”

“有,可那画也不在我手里。”

我顿来了兴致,“你可就没再自个作一副留着?”

他淡淡笑,“没机会了。”

我忖度着这话接下去定是一惨绝人寰的故事,也没再纠缠下去,转而安慰他道:“以前倒也有个人送过我一副画,可那人,早就不知所踪了。”

枕白仍是对着那些文册,边答:“那你怎不去寻?”

我不觉好笑,“寻?寻到又能如何,还不如让他怨我,我心里倒还舒坦些。”

“为何?”

我胸中颇有些沉重,但也习惯作得一副坦然,遂磕着瓜子笑道:“上神也是明眼人,自是知道我们亦有一条不与凡人通婚的规矩,既然不得善终,不如相忘于江湖,他怨我也好忘了我也罢,只要他快活,怎么都好。”

我未看他,却也能察觉到他瞧着我的燎人目光。兴许是大家都算得上是同命人,我这番老实话也戳到了他的心窝子,只是他年岁未及到我这般境界,看这些红尘烟火事,没得我通透三分,才一副手足无措的模样。

我扫他一眼,瞧他眸中摇动,欲出又止,微微笑道:“上神有何高见啊?”

枕白摇头,唇边却失了笑,那笑淡如云烟过去,“青姬姑娘说的极是。”

这苦闷的话头告落,今日的闲话又说的太多,我再没了闲聊的心思,将瓜子皮和画卷收拾妥善,闷声倒上了床榻。

大抵是前些日子睡得太久,我近来总是睡得不太好,盯着头顶上的白帘怔怔发着愣,没半分睡意可言。

闭上眼时,竟还落下滴泪花来。

枕白自半夜才躺上床榻,与我隔着些距离,我背对着他,沉声问道:“上神,我可否请教你一件事?”

他应了一声,“青姬姑娘请说。”

“若是一凡人死后未下地府,那他会去哪儿?”

过去了便是过去了,我从始至终未曾向谁问过这话,更未曾暗地里琢磨过其中缘由,但今日也不知是中了哪门子的邪性,惦记起了这件事。

枕白默了会儿,便说:“纵然是下地狱也是要走上黄泉路的,所以,他兴许不是个凡人吧。“

我这榆木脑袋终是被他点醒。对啊,他兴许根本就不是个凡人。

可他若不是个凡人,至今也未曾再出现,想必应是将我忘了,或是从未动过心,人间一趟不过是场小小劫难,如今指不定在哪处逍遥快活。

如此,就再好不过了。

两两相忘,皆大欢喜。

我总算是松了一口气,释然笑道:“多谢上神了。”

身旁半天没传来回应,我以为他是睡了过去,正欲合眼,却听见他道:“青姬姑娘不必客气,谁叫我缠你缠的紧呢?”

我几欲找个缝钻进去。心下懊恼着自个实在太过大意,竟忘了枕白还有两分神力在身,能将方圆里的动静探个明白。

我想来想去,也不知该如何解释,只好嘿嘿傻笑了两声圆场,“我那自是一通胡说八道,上神心胸宽广,想必不会同我一小妖计较这些。”

“那青姬姑娘断断是高抬于我,”说着边凑到我身后,一呼一吸间,温润的气息全喷洒在我耳侧,再溜进了我的心窝子里作祟,“我这人心眼实在小如毫毛。”

我心口一阵哆嗦,连带着唇齿也在打架,结巴道:“那那那也不妨事,我明日就去同安宁公主澄清此事,说是我恬不知耻的纠缠上神…上神都是瞧着我可怜…这才收留我,我今日那都是说的胡话。”

他笑,“说出去的话焉有收回的道理?”

我强自狡辩道:“不不,我们妖族民风开放,不甚讲究这些规矩礼数。”

枕白笑得更厉害,但这笑来去匆匆,我正松了口气,觉着他应是不会再同我纠缠。

枕白又开了口,语调十分正经,“青姬姑娘,我也有一事想问。”

“上神请讲。”

“若是这世间能够重来,青姬姑娘还会想要从头来过吗?”

我这刚舒坦了片刻,他便又同我出些难题,但为了显得我得悔改诚意,我认真得琢磨了一回天,答道:“不会了吧,既然总归是一场孽缘,总归是错,何苦还要去再错一场?”

说罢,身旁再无回应。

沉闷到令我心头一紧,生怕他又出什么幺蛾子,我忙不迭的说道:“上神也不必听信于我的片面之词,我觉着感情这事,还得看当时的处境心思,毕竟这世间本就没有什么回头路可走,想做的事若是能做,那便去做,随自己的心意就好。”

我等了半天,他终是未答话,兴许是睡了过去。

自与安宁公主相见之后,枕白每日进宫上朝处理礼部事务,一日没几时在府中逗留。

我在府中那是个妙不可言,日日与玉尧出府上街凑大小的热闹,夜里去礼亲王府同安宁相会,顺带探望下先前那成日不见人影的主子离重。

安宁私下师傅师傅的唤我,叫的我十分飘飘然,是以我在离重那处也跟着又拔高了好些地位辈分。

一日我微扬着下巴,同他打趣道:“你若是跟安宁好上,是不是按理也该唤我一声师傅?”

他笑而不语,然一巴掌给我呼出了亲王府。

再后来几日,我在都城中玩的无趣,便同玉尧磕着宫中的八卦,总之这府中上下将我好吃好喝的供着,我这“夫人”需做的不过是偶尔同枕白去拜访宫中的官员便可。

但再好的日子过久了,也终是无趣,我正这么想着,就来了些新鲜事。

我今日在府中悠然的磕着瓜子饮茶,忽察觉到一股子妖怪气息,就见玉尧忙从外面快步走来,说道:“夫人,外面有一女子说是您的朋友。”

我顿了顿,点头道:“让她进来吧。”

俄而,一翩然女子走进堂中,向我颔首行礼道:“玄月见过大人。”

她面上掩着白纱,一双桃花眼甚是扎眼,待玉尧合上门,我同她笑道:“你怎来了?”

见屋里没了外人,忙低声道:“大人,尊上今日应是需同礼亲王外出,需要派人跟过去吗?”

我坐回茶台,慢条斯理的给她斟茶,边说:“何事外出?”

玄月同我一道坐下,面色颇有些凝重,“想来是亲王欲有所行动了。”

我心下有些吃惊,“这般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