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形的脂粉香气缱绻于鼻间,我顿悟,凑近身侧脱俗的清高神仙,问道:“上神,要不一同去喝顿酒解乏?”
枕白扫了眼乐坊,低眼亦凑近我一寸,气息温润,口气平静却又似暧昧撩拨,“随你。”
仙风不正,确确是仙风不正。我心下咂舌。
一道踏进门槛,丝竹声顿起,我抬眼迎上台中的芊芊女子。一双玉手拨动着秦筝,看似柔弱无骨,琴声却有力非凡,仿若能直击入胸。
女子面若桃花,美艳倾城,媚眼如丝般轻扫过底下的男子,唇边噙着若有似无的浅笑,将人勾的那是个魂飞魄散。
方才意气风发的富家子此刻个个神情痴傻,垂涎三尺不止……
与我备受冷落的处境,委实是天壤之别。
大堂人满为患,迎客的小侍将我们领到二层的座位,估摸也是这阵动静,小台上玄月姑娘的目光才得以落到了我们这厢。
我含笑以对片刻,收回眼,步履从容的上楼。
待坐定,我侧首托着下巴,耷下眼皮赏着美人儿的风姿。
枕白最是不解风情,一心把玩着酒杯,只道:“青姬姑娘认识?”
我转眼瞧他,不答反问,“上神不喜欢?”
他瞥了眼下面,似笑非笑,“不及青姬姑娘三分。”
我身形僵直了好一阵,所幸凭借着自个游历天地,且时常听闻阎王风月八卦的云云经验,我自是将心中骇意飞快收敛妥善,从容笑道:“上神过誉了。”
一曲末了,玄月起身告退,翩然离去。
一袭红衣唯留孤影,我收回眼端起酒杯饮酒,一口下肚,还未放下酒杯,耳边便传来清脆女声。
“玄月见过大人。”
“不必多礼。”我放下酒杯,点头示意道:“一起坐坐吧。”
玄月一顿,转眼顺从的坐到我身边。
俗话说,天上有文仙,地上也有文妖。若不是她那身妖气,我险些就忘了离重的妖族里还有这么一位人物。
文人雅士的手艺门路她都精通,一身诗情画意的仙女本领在身,但偏偏生了张妖孽的美艳脸蛋,拖累了自己的风雅气度。
玄月少时就为情所伤,于是离开妖族去天下间追寻她的意中人好儿郎。
而那位决绝的负心汉,正是一身桃花孽债的离重。
久别重逢不易,我动手给她斟酒,边介绍道:“这是九重天的枕白上神。”
她登时一激灵,又站起来,忙不迭的朝枕白弯身行礼。
四周哗然一片,口中嘀咕着枕白是哪家的公子哥,能惹得玄月姑娘的青睐。
我听得一笑,伸手拉她坐下,瞧着枕白无动于衷的脸色,顺势就抢过话头,继续说道:“近来在人间过的如何?”
玄月虽早熟了些,但终归还是个年轻小辈的女妖,心思活跃性子干净果断,她见我如常示好,便立刻卸下了防备架子,巧笑道:“挺好,大人您呢?”
斜睨一眼跟前冷若冰霜的活神仙,我不由撇了撇苦涩的嘴角,“我这,还不够好吗?”
活神仙在左,美妖怪在右,还有佳肴美酒在前,好不快哉。
奈何除了碰巧撞上的自家玄月,其余种种,我委实欢喜不起来。
玄月来回打量了我们一圈,识趣的转过话头,问道:“尊上近来如何?”
人间的酒有些辣,我不幸被呛的面红耳赤。枕白及时递来一杯茶水,将我的半条命给从地狱里生生拽了回来。
玄月急切道:“没事吧…大人。”
我摇摇头,笑道:“无妨。”
玄月察言观色的功夫很是厉害,经这一遭,她也不敢再提及什么,毕恭毕敬的乖巧端坐,任凭我问甚,她才对答。
离开的年岁里她踏遍了人间各处,四方漂泊游历,最后安定在了当朝的都城里,因为精通乐理诗词,再加上她的容貌使然,她误打误撞的被这里东家花重金请来,然不久被男人们众星捧月成了花满阁的头牌。
她被当成宝贝似的对待,日子过的逍遥自在,人间可得应有尽有,无忧无虑,实属是滋润享乐。
比无味的妖界,好上了百倍不止。
如此一说,离重当年还算是无心插柳的做了件积德善事,我也总算是少了件善后的苦差事。
对此,我深感欣慰。
底下起舞奏乐的女子与玄月相差甚远,我瞧得无趣,枕白也似察觉到我的心绪,两壶酒饮尽,便起身离开。
枕白大步走在前,玄月非要送我出阁,便与我并肩走在其后。夜深人静四下无人,我瞟见头顶上高挂着的清明皎月,飘渺灵台一时也连带着被惊醒了三分。
“上神,我有些闺房私话想跟玄月讲,劳烦…”话没说完,枕白便提步走到一旁。
我忙转过身,凑到玄月耳边,小声道:“离重眼下在人间,其中细节待有空闲时再说,我要麻烦你件事。”
“大人请说。”
“离重在礼亲王府,你且帮我盯着点他,若有异,劳烦你传消息给我。”
“大人哪里的话。”
我虽有分身之术却没法逃过神仙的法眼,所幸我平日行善积德不少,碰巧遇上了万把年未见的玄月,不然我还不知该去哪儿求爷爷告奶奶。
离重表面明事理识大局,但内里素来不是一个安分的主儿,再则自从他遇上安宁公主,头脑日渐糊涂,指不定哪日喝大酒就亲自去跟枕白大战三百回合把人间搅得稀里糊涂,给地府再平白添些负担。
待玄月轻声应下,转身离去。枕白走到我身边,“青姬姑娘得回妖族了吧?”
总归不能一天到晚都围着他打转,显的太此地无银。我点点头,问道:“上神呢,打算下榻何处?”
大抵是还没适应这般落魄的境况,他怔了一怔,略无奈的笑道:“随意找一个客栈罢。”
我上下打量他一圈,瞧着他穷秀才似的模样,两袖清风,像极了过往离重初到人间时的窘迫。人说财大气粗,可他们俩身无分文,却还都跟没事人似的悠然自在。
但二人的差距在于,枕白断断不会干出去皇城或大户人家里偷钱的损事来。
思及此,我摸出袖中装银子的荷包,说道:“上神先凑合着用吧,明日我再帮你拿些。”
枕白半天没接过,心里估计琢磨着银子的来路,毕竟我这厮的作风也不太正经,他到底是要在人间待上一阵,连安宁都还没腾出空闲应对,自是不想再给自个招些麻烦上身。
我没耐心再同他耗下去,干脆拉过他手腕,将沉甸甸的钱袋置在他手中,“你且放心用吧,出了事,我给你担着。”
说罢我便转身,两只手拢进袖中,“时辰不早,我一把老骨头,就不陪着上神去寻客栈了。”
男女终有别,出卖色相陪笑脸倒还能勉强接受,但大夜里孤男寡女,着实毁了我的清誉。
更何况,还有阎王的前车之鉴时时警醒着我。
欲拒还迎,方寸有度,才能从中谋福利。这是阎王教予我的必胜法门。
我这一回去,一连两日都没再踏回人间,确切的说,我半步没踏出过地府。
地府到底是个夜长梦多的麻烦地儿,妖魔鬼怪估计循着味都能找到这方的门。
我那日路径地府时,见其中徒生出一股子窜天的混沌之气,便心下好奇,转道下去一看究竟。
不看也就罢了,一瞧险些把我自个给搭进去。
我刚走到奈何桥,就碰上一群鬼魂从鬼城中四散逃命,嘴里高喊着,“有妖怪啊!”
伴着一道刺耳的嘶鸣而来。
我愣在原地眨巴了好几下眼,堪堪回过了神,仰头撑起眼皮一瞧。
有几个庞然大物的玩意儿正在城中撒了欢的发疯。他们盘旋于半空一会,忽地飞下,将沿路的鬼魂商铺全数击飞。
风声猎猎,屋宇哗啦啦的粉碎一地,将各种呼嚎声埋没其中。
满眼狼藉。
我盯着那几个妖怪。青面獠牙,人面兽身……不正是大名鼎鼎的四大凶兽吗?
九重天派了余下的三战神和一杆子精兵在外上天入地的寻,没想到这回倒逼得狗急了跳墙,自找死路的来地府里作乱来了。
我头脑一热,忙不迭的往里跑。
凶兽刚到地府不久,阎王从阎王殿那头屁颠屁颠的跑出来,连衣裳都没穿妥帖,就赶到了四凶兽的屁股底下。
他手中立起一道结界,挡住周遭飞起的烟尘碎片,保护鬼魂们平安逃离。
我慌忙跑到他身侧,问道:“九重天的人呢?”
阎王急得跺脚,“叫人去通报了。”
待天高皇帝远的神仙赶来,地府恐是早被踏平。这般一想,我弯身在地上散着的各种杂物里,随手挑了一把团扇。
飞身一跃到四凶兽跟前,与之缠斗起来。
阎王在底下扯着嗓子喊,“青青你疯了!”
我这正儿八经的身份,连阎王也不知一二,可就算我身上承了半神半妖的神力,也是双拳难敌四手,何况对方还是四只上古的凶兽,我如今出手也只能勉强拖延些时辰罢了。
念及我们妖魔鬼怪都是一家,我并未真下狠手,而是一边防着一边说:“咱们不如打个商量如何?”
四凶兽通晓人性,闻言手中顿住片时,我忙道:“今日我就当你们是撒了气,你们拍拍屁股走了便是,我们全当什么也没见过,不将你们的行踪透给天族,这事就算是过去了,如何?”
饕餮仰天一声嘶吼,就见他两侧的梼杌和混沌直端端的朝我冲过来,对我左右开弓,显然是不打算与我一个无名小辈讲情面。
我暗自叹了口气。
而后你来我往,数道妖异光芒频频相撞,爆裂的余波激荡起一阵烟尘。我凝神屏气,不停的闪避击打。
我后知后觉意识到自个的糊涂。他们一身铜墙铁壁般的皮肉,手里没点神兵利器,光凭一只团扇和法术对抗,与他们而言简直就是挠痒痒一般,不痛不痒。
再加上我最近疏于修炼,年岁又大,精力体力都有些吃不消,轮番缠斗下来,我已是一头的冷汗涔涔。
半分不敢放松。
半炷香的时间过去,天上一点动静没有。
地上却不然。
我一个不经意的回首,晃眼发觉在侧一道斗着的阎王身边,竟忽然多出了个活神仙来。
那神仙端端朝着为首的饕餮冲过去,最最关键是,那骁勇无畏的神仙,且是方才人间分别且只剩两成神力的枕白。
我生生愣住半晌,盯着那道与凶兽纠缠的黑影。
不得不说,枕白确确是善战的好手,失了八成的修为还能用巧劲跟他们抗衡,不久守得混沌松懈,遂用尽全力扎实拍了他一掌,混沌顿从半空直直掉下来,将底下的石子路砸出一个大坑来。
余下三个凶兽眉来眼去一瞬,我便见得梼杌冲到枕白身后,掌心中汇聚一道冥色气流,似卯足了劲。
若是眼下的枕白受了这一掌,少说大半个月都下不得床,且也不排除会搭半条命进去的可能。
不论结果如何,怎么都是对我好的,免了一大筐子的麻烦。
“青青!”
耳边全是惊呼,甚有些聒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