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后看来,到底是骗人骗己的醉话。
青天白日时,我都在地府里忙着帮衬孟婆,脚不沾地,全然无暇顾及枕白半分。
待到子时之后,才有空念起这位流落人间且还寒窗苦读的神仙。所幸他此刻被科考困身,我这讨好买乖的戏码得以能做的下去。
就是不及阎王那厮做的细致妥帖。
我每日夜里寻枕白,嘴上说是怕他苦闷,带他散心解闷,实则不过领他一道在人间走走转转,可人间夜深时,路上连鬼都难碰上一只。
也就是一些烟花之地还……招摇红火。
我本也是想盛情邀他进去看看,但想来又觉着枕白是个神仙,自个与他又方才短短初识,断不能就此毁了他,和自个的颜面。
是以转悠完一圈都城,这三更半夜里,便再没了可去之地。
我颇觉着无味,然又思及今后大局,没法子将这戏给拆了,结果无可奈何之下,我只好陪他待在屋中,做起了不甚称职的伴读书童,遂了阎王的愿。
枕白瞧着人间的四书五经,我起初也假意陪他看上两眼,没两日便耐不住厌烦,在旁拿着自个从地府里到处坑拐来的话本子,磕着瓜子饮茶,瞧的津津有味。
他人也怪好,见状还劝我,“青姬姑娘若是觉着此处无趣,大可回妖族,等来日科考结束,我再与青姬姑娘一道好生游玩人间。”
我顿了一顿,欢喜之情顿时呼出,猛地就站起身来,然又觉着如此作为不妥,忙是坐回远处,收起面上笑意,摇了摇头,正儿八经的胡说道:“不行的,怎能留上神一人在此受苦呢。”
他失笑,眉目间一片了然,大抵也觉出我再同他作戏,但嘴上还很是配合的问道:“青姬姑娘真是这般想的?”
我瞪大些眼,十分真心实意的应道:“自然,上神难道是怀疑我的用心吗?”
这话说出来,饶是从这处随手拽出个野鬼听听,都得大呼有鬼。
但枕白这厮偏偏连眼皮都不带跳,只是眸中的笑意更深了些,一边矢口否认,“怎会,青姬姑娘待我如此好,我怎会怀疑。”
他又叹息,声色颇有些不忍,“既然如此,那就委屈青姬姑娘了。”
我胸中一个劲的叫苦连天,但面上却需得做出个巧笑嫣然以对,跟得了天大的宠幸似的,一个劲的摇头应道:“不委屈不委屈…”
违心话说的口干舌燥,我提壶给自个斟了杯茶水,顺手也替他斟满,然十分费劲的苦笑道:“能跟枕白上神一道,是青姬的荣幸才对。”
就这样一日日过去,话本子看完了一本又一本,与他一道饱读了许多“诗书”,与他斟茶倒水,耳边的好言不断,到后来我问及他九重天的闲闻。
譬如九重天上的星河如何浩瀚,还有先前老君因炼丹烧的焦糊的锅炉,还有凡人飞升,结果摔得半瘸腿的仙人……
嘴皮子功夫费的多了,再是少言的冰山也被我的唾沫星子给捂化了些。
枕白原先只是有一搭没一搭的接话,到后来也会同我聊起些无足轻重的闲闻,我自觉着与他日渐熟络,也总算熬到他即将出关那日。
当日我碰上了许多老熟人,首当其冲的是隔千八百年才有幸得见一回的司命星君。
仙气飘飘的白衣文仙忽然出现在奈何桥上,顿时折煞了一众鬼魂的鬼眼。一刹那仙光大作,将方圆三步开外处都照的大亮。
来者不善,善者不来。我一直深以为然。
我扬手用衣袖遮挡刺眼白光,待仙光散去,司命星君已临至我跟前,微扬着下巴,一副高高在上的姿态。我稍怔,盈盈笑道:“星君怎的如此盛气凌人?”
他瞪我半刻,目光略冷然,才拱手作揖,“还请青姬姑娘借一步说话。”
周围目睹的阴差鬼魂孟婆皆是半分不敢吭声,恭敬又胆颤的耷着眼皮,弯身行礼。
到底是一群在黑洞子里待久了的鬼魂,平日里的嚣张气焰在一九重天的神仙面前,转眼就化为无影无形。
但也不怪他们,冲着我与星君眼下莫名剑拔弩张的架势,我便也很理解他们眼下的举措。纵是阎王在这儿,心肝也是得颤上一回。
我颔首,悠然的弯身回礼,抬眼间不经心的扯起嘴角,微微笑道:“好。”
随他走到一旁角落,司命星君停下步子,劈头就说:“还望姑娘,莫要影响了上神的运道。”
我顿了顿,面色不改,“星君何以见得?”
他冷哼一声,眉梢眼角往下,神色里全是嫌恶,“我在说什么,青姬姑娘心知肚明。”
我硬着头皮充愣,“青姬不甚明白。”
“虽男女之事你情我愿,但本仙希望青姬姑娘明白自己的立场,不要做错事。”
我胸中大悟。原以为他是来兴师问罪我与枕白走近,怕是有什么阴谋诡计,今后胡搅了他的人间运道,我自然是抵死不认,哪曾想到他却因此已浮想联翩到别处去了。
不愧是成日看男女情事话本的老道神仙……
我心下暗松了口气,笑道:“星君多虑了,我与枕白上神不过是顺路结伴同行,除此之外别无其他。”
四目相对,他目光审视半晌,仍是半信半疑的说道:“枕白上神乃天之骄子,胸怀天下,心系苍生,和青姬姑娘不同,还望姑娘理解。”
之前的话虽难听,但为了自己和枕白的仕途考虑,他固然想解决我这个大祸患。
我盯着他一双精明的狐狸眼一会,只觉着可笑。“星君且放心,我知晓自己的斤两,不会逾矩。”
无论枕白的身份地位有多么不凡,身后有多少的貌美女仙倾慕,有多高的境界修为,如何的秀色可餐,我这个无情的老妖婆,都不可能会掀动起半分的心思。
司命星君走后,我犹站在原地半晌,瞧着脚下忘川里哭嚎阵阵的冤魂野鬼,才转身回到腥风阵阵的奈何桥头。
我可还没打算成为其中之一。
身侧的鬼魂们皆是狐疑瞧我,可又碍于身份有别而不敢来直言问我,神色各异,忍的十分难耐,我正见的生笑。
一行新下来的鬼魂们由阴差押送自黄泉路上缓缓走来,行至奈何桥时,有人大喊:“青青祖宗!”
我抬眼,随众鬼魂的目光一道看过去。只见桥头一男鬼不顾左右的阴差阻拦,急急朝我冲过来。
我蹙眉盯着那道不断逼近的身影,不停回想着自个茫茫生平里是否有过什么风流行径,或是抛夫弃子的缺德事。
他推开沿路鬼魂,停在我跟前,忙道:“我是宋家的后人。”
我疑惑瞧他,“宋家?”
“宋怀安。”
我顿了一顿,身子似乎全然没了知觉,也不知手中的汤勺何时被孟婆又夺了回去。
不足片刻,两名押送鬼魂的阴差匆忙赶来,许是见我神色不对,忙下跪赔罪,“是属下们疏忽了,还望大人海涵。”
我这才被扯回了神识,摆手道:“无妨,带他走吧。”
那男鬼一路不停回头,口中大喊道:“青青祖宗,我等会再来看您!”
一头长发披散着,眼下乌青,此时瞪大着一双空洞鬼眼,模样甚是滑稽。
我不禁失笑。
待鬼魂散了一半,我矮身坐下,我将汤勺交还给孟婆,矮身坐到一边嗑瓜子。就见方才那男鬼自阎王殿的方向远远跑来。
越来越近。
连带着我心头不由一颤。
他停在我跟前,叉腰喘了片刻,才道:“青青祖宗,我来了。”
我细细打量他上下一回,全然看不出有何过往痕迹,遂笑道:“你怎识的我?”
他愣了愣,茫然道:“我家的传家宝里有副画像,上面画的女子和您长的一模一样。”
我终是避无可避,想起过往自个在人间的种种。
数万年的铁树,也曾有一朵桃花开过。
只可惜,人妖殊途,不得善终。
我耷下眼,转头叫一旁的阴差拎了个小木凳,放在我身侧,“坐吧。”
他也不拘谨,从善如流的坐下。我慢吞吞的磕起瓜子,斜眼瞄着他,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他笑的几分谄媚,“宋明钰。”
而后宋明钰和盘托出,说起自个生前事。他生前是个十足的纨绔子弟,到死也没什么大作为,全仰仗着家族产业安逸活完了一生,虽说死于了怪病,只活到了二十五岁,但生平几乎没受过任何苦难委屈,一直过着顺风顺水的快活日子。
他家族的雄厚基业皆是多亏了他那位前朝太子的祖宗。
那太子还未登基,便已被人夺权倾覆,一夕改朝换代,后人侥幸逃脱,远逃异乡,靠着其太子的所余家财,在外改名换姓安家立业。
说到此处,宋明钰问道:“青青祖宗,你和我祖宗是什么关系啊?”
他伸手从牛皮纸袋里摸出一把瓜子,瞪大着眼巴巴的瞧我,嘴里同我一道磕着瓜子,作势要看戏的模样。
“不瞒你说,是我带着你家先人们逃出去的。”我抬起眼皮瞥他一眼,遂又低下头,苦笑道:“我曾在人间待上过一阵,拮据时就去皇城里拿财宝,不巧撞上过你的祖宗太子,滴水之恩自当是涌泉相报,我便顺手帮了他这个忙。”
宋明钰瞠目结舌,半天才吞吐的说:“…如此说,您是我们家的大恩人了?”
我打趣道:“确切说,你能活这么大,全靠我的一手栽培。”
他边磕着瓜子边道:“我宋明钰虽然生前好逸恶劳,但从不做缺德事,救命之恩无以言谢,今后我就留在这儿给青青祖宗做牛做马报答恩情。”
“行啊,那你等会先给我买一袋瓜子回来。”
“得勒。”
奈何桥上的鬼魂络绎不绝,孟婆汤袅袅的热气迷蒙了视线,原本幽暗的地府,一时更见不清面貌。
一番半真半假的闲话唠尽,默了半晌,侍奉左右的阴差为我递来热乎的茶水,我接过,悠悠开口道:“真不打算去投胎了?我倒是可以念及旧情,再帮你投个好人家。”
他摇了摇头,大咧咧的说:“不用了,当人有什么意思?终归是爱恨情仇生老病死,还没在这儿逍遥自在。”
“今后等我爹下来,我还能照应照应他。”
没心没肺如斯,倒是真真符合他纨绔子弟的脾性。
我笑笑,随口问着,“没个留恋的人和物件吗?我可以做个顺水人情帮你带回来。”
“我哪儿有什么留恋的,有女人就行了。”顿了顿,又补上一句,“女鬼也行,新鲜。”
所幸我一口茶水已然咽下去,遂轻笑,“你还真不挑的。”
“要是能瞧瞧女神仙那就更好不过了。”
我轻抿一口茶水,思量着天上女神仙与这方女鬼的样貌……
登时站起身,心怀侥幸的问道:“我在地府待了几时了?”
地府里不见天日难辨时辰,唯有城中的敲钟和尚,一时一敲,提醒着匆匆消逝的快活光影。孟婆闻言顿了下,敛神琢磨一回天,
“两三个时辰吧。”
我飞奔到人间时,礼部大门已大开,人影寥寥。科举结束,枕白应是已经离开了考场。
我颇懊恼的扶额,正打算找个无人角落,凝神追踪对方踪迹。身后响起一道银铃声声,伴着男子声音,话里几分玩味,“青姬姑娘是来寻我的吗?”
我转头,忙堆起一脸笑,做出乖巧嫣然的模样,“自然是,祝贺上神功成圆满。”
他走过来,衣袂飘然而动。此时长发高束,白衣成墨,再不复九重天的清雅姿态。他笑道:“劳烦青姬姑娘费心了。”
我无端愣了愣,似是一瞬眼花,瞧见了故人。
耷下眼皮,正瞧见那对露出半头的小铃铛,随风轻摆着,轻灵声响入耳,敲响了我的混沌思绪。
我不露声色的收回眼,唇角再次携起些笑意,颔首道:“上神哪里的话,这都是我应该做的。”
枕白应了声,提步离开,我同他一道走着,琢磨着如何开口,便未注意他的行径,不料他忽地停下,我险些就与他撞了个当头。
他侧头瞧着我,问道:“青姬姑娘是…要我与我同路吗?”
我愣了下,遂呵呵干笑道:“我就…随便逛逛,上神不必管我。”
我嘴上这般说着,脚下却老实的步步跟着。
一路到了热闹的街市,人头攒动,枕白步子亦缓了下来。
他模子本就生的极好,眼下虽着一身玄袍,但浑身仍散着风度翩翩的仙气,惹得不少凡人注目。所幸我蒙着面纱,倒不至于落得被人数落的下场。
我时不时扭头,假意对四周的商铺小摊瞧上两眼。
大抵是做戏做的太假,被他看穿,他声音里似蕴着些笑意,开口问道:“青姬姑娘为何蒙面?”
我侧头瞧他一眼,半调笑半认真的应道:“怕惹些桃花债。”
譬如……
还在地府中嗷嗷等我回去,欲左右侍奉我的宋明钰。
思及他那张骇人鬼脸,我不由轻笑一声。
枕白许是被我的话惹笑,“看来青姬姑娘是招惹过了。”
我双手环胸,佯装自得道:“总有未见过世面的一两人,眼神不太好。”
凡人素来讲究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暮色渐沉,街上却无故涌出一行锦衣绸缎的富家贵族。
神色匆匆,似要赶着去何处。
我目光追随着他们的身影,好奇是出了什么大事,竟惹得这群成日里养尊处优的富家子们如此惊慌。
就见他们行至街口,身边忽有人大喊,“玄月姑娘出来了!”
说罢转头跑进了一处灯火通明的屋宇,几个年轻的富家子忙不迭的跟着跑进去。我伸长了脖子,循着灯火看过去。
——花满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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