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愣了半晌，低下眼皮端详起手中凤玉，忽而失笑道：“没看出来，这枕白上神心眼可真够多的。”
这缺德的行径显然摆明了他并不倾心于安宁公主。且不论他知不知道这定情的信物会转交到我手中，但眼下落入我这厢，意味便显得更加深长了些。
是福还是祸，委实说不准。
我姑且当他是一番好心，望他们俩有情人终成眷属。
阎王扫过四周一回，神色略有些局促，“总之你且拿好了，这凤玉可是我好不容易才求来的，可别让其他神仙瞧见了。”
我点头，将凤玉收进袖中，“这物件不错，我收下了，代我谢过枕白上神。”
说罢，我心满意足回了地府，再亲自将一个个酒壶搬进他的地窑子里。
收拾整理妥当，便又转回了奈何桥。
人间的战役不断，导致近日里投胎的鬼魂数量居高不下，老远就能望见奈何桥上一片乌泱泱的人头，委实…热闹的紧。
临出城前，我顺手将一份包好的桂花糕和瓜子带走。王老板在后面扯着嗓子喊道：“青青，多带几份去吧。”
我转头笑道：“不必，多了也没空吃。”
城门口的糕点铺最是好吃，个个软糯可口，使得无数鬼魂为此流连忘返，不入轮回，民以食为天，大抵就是如此了。
听说是祖传的手艺，舍不得喝一碗孟婆汤转世投胎把什么都给忘了，便留在地府里继续做起了小生意，顺带着还会炒点花生瓜子，也就一道挂上招牌卖了。
王老板暴病走的早，除了一身的手艺，什么也没留下。他总是念叨着，“只要有人爱吃我的糕点，我就觉着自己没白活。”
地府里有两种鬼，一是不愿抱着前世爱恨便爽快的一头栽进了红尘轮回，二是不愿饮尽一碗孟婆汤忘却半分，宁愿永世不得轮回而留在了地府。
我觉着哪种都没错，总之只要自己乐意，想怎么着都行。
约莫到了申时，我听着有阴差叫着阎王爷，才难得抬起眼皮循声瞧了一眼。
阎王脚步轻飘，也不知是喝多了还是心中欢喜，一路领着他身后的枕白上神，往阎王殿走去。两人对这厢鬼山鬼海的壮观场面似乎不屑一顾，连看都没带看一眼。
九重天的上神到底是何缘由独自光临这地底下的黑洞子，我一时想不明白。
不过从阎王的狗腿模样来看，显然不会是什么坏事。
至少绝不是来抓我这个偷酒贼的。
待他们走远，孟婆一边盛着汤一边说道：“那是天上的神仙吧，长得可好生俊朗。”
我瞥了眼，点头附和道：“嗯，是不错。”
我毕竟不是个正儿八经的阴差鬼魂，且又曾是离重身边的小红妖，她怎么也不愿意我活动活动筋骨，担心我一把老骨头散了架，就经常抢着不让帮忙我盛汤，在我耳边絮叨久了，我索性就顺了她的意，在旁专心磕着瓜子。
我收回眼，从牛皮纸袋里拿出一把瓜子，“可任凭他再怎么好看，眼下还比不上我嘴里的瓜子香。”
离重从小就说我学这些吃喝玩乐不着调的玩意儿最快，女子应有的贤良淑德、八大雅事的手艺，我连皮毛都没悟到。
是以我思来想去想破了脑袋，也怎么都没想到他们两人竟是在院子里切磋棋艺。
磕完了瓜子，送完了投胎的鬼魂，我总归还是耐不佳心中好奇，便打算偷摸着瞧上两眼。
结果前脚刚踏进门，一旁凉亭下正襟对坐的两人便直撞进我的眼中。
我定了一回神，才看清玉石台上的棋盘。
胸中不禁叹道，自个果真是已经老到了健忘的地步。
阎王平日里看似不太正经，内里实则琴棋书画诗酒花茶样样精通，是位十足的风雅神仙。
而自古人以群分，他们这类神仙向来也是高山流水觅知音，当初还未动情的离重便是其中一个。
眼下的枕白上神，估摸着是他寻得的“新欢”吧。
阎王正皱眉苦苦琢磨着棋局，半分没察觉到我，我也打算识趣离开，不打扰他们的高雅情趣。
刚猫下腰，却不料听见熟悉的声音，“何人？”
连话也是这般的…熟悉。
他一双略微上挑的凌厉眼眸倏地扫过来，让我干巴巴的定在了原地。
以一个不太雅观的仪态……
我顿了一顿，佯装是弯身拍拍衣裙，再缓缓站直了身子，自如笑道：“真巧啊，枕白上神。”
我提步走过去，走至一半，阎王回神笑呵呵的说道：“这就是我给你说的青姬姑…娘。”
这话一出，我的脚步连带着唇边的笑意都不由的一颤。据悉枕白上神不过五万岁，我们之间按岁数辈分，叫我一声姨也不为过。
可论之问明面上的身份地位，自是要行礼问好，我耷拉下眼皮恭敬作揖，“青姬见过枕白上神。”
表明了身份，就见他神色缓和，唇边含着一抹浅笑，说道：“原是妖尊身边的青姬姑娘，之前因事务在身多有得罪，还望姑娘莫怪。”
这两声姑娘叫的我心肝委实颤巍巍的紧。
我腆着脸皮答道：“好说好说。”
阎王来回打量我们两人一眼，最终目光茫然落到我脸上，噎了一噎，也不好明说。
气氛略显凝重，我识趣的想要开口告退逃之天天。枕白举棋，思索片刻落子，我刚张口，他就抢过我的话头，“青姬姑娘可对我的小小心意满意？”
虽料到他知道了我的身份，但被他直面戳破，我还是不由愣了一愣，遂笑起来，不紧不慢答道：“十分欢喜。”
枕白转头看着我，“那便好。”
也不知为何，我紧张的咽了口唾沫，他薄唇轻启，继续说道：“恕我冒昧，今日妖尊怎没来赴宴？”
这话里意味似乎深不可测……更像是有心在试探着什么，或是说，他已经知道。
赠我安宁公主的凤玉，又刻意的问起离重，想必已是知道的八九不离十。
可不论如何，我们都不能先自露了马脚。
我和阎王脸色皆是一沉，我有些吞吐的答道：“他最近…身体抱恙。”
又忆起那透过层层枝叶惊鸿般的相望对视，忙又找补，“本是由青姬代为出席，但无奈见识短浅，被乱花迷了眼，失了方向，耽误了时辰，便也不好意思再进殿赴宴，还望上神和天帝都莫怪罪。”
枕白眉头微挑，心下估计琢磨着这厮睁眼装瞎的扯谎本事还挺厉害，也没再与我纠缠下去。他收回眼只说：“无妨。”
生怕他再一语惊人，我忙不迭的接话，颔首道：“那我就不打扰上神，先退下了。”
我这一转身，径自飞出了阴曹地府。
天上地下的时辰皆要比人间慢上许多，不过一转眼人间已临了到了腊月寒冬，北方的化外之地仍是战火连天不断，却丝毫未影响都城中的平民百姓。
傍晚时分，白花花的小雪簌簌飘落，欲将繁华的城中再银装素裹一番。
街市中人来人往，街边叫卖的小贩、精美绚丽的酒肆商铺、路上来往的官吏商贾云云，仍是热火朝天，看的人眼花缭乱。
我用一块白纱掩面，悠然混进人群。
而后停在人迹罕至的亲王府旁，使了些小法术穿墙而入，直入到东面的一处厢房。
灯台上的昏黄烛光一瞬跳动，房中男子坐在书案前，眉眼低垂，单手撑着额角，似百无聊赖的瞧着眼下的竹简。
听见动静，才缓缓抬起脑袋，唇角勾起浅淡笑意，“终于舍得来看看你家主子了？”
我走过去，推开他满桌堆叠的竹简，侧身坐上书案，答道：“哟，你还记得自己是我的主子呢？”
他笑笑，不置可否。
我顿了顿，叹道：“人安宁公主如今都长到了二八年华及笄之年，我劝你快些行动吧。”
“怎么了？”
“我今日遇见了枕白上神。”我一边从袖中摸出凤玉，递出，“这事说来话长，也没什么可说，总之便是他把这安宁公主的凤玉给了我。”
离重接过，指间摩挲两回，又细细把玩了一阵，略暗的眸子忽而发亮，调笑道：“枕白上神…莫不是看上你这个老妖婆了吧？”
他这云淡风轻的反应显然是知晓他们两人之间的关系，我倒也省下了许多闲话。
我瞪他，没好气的说道：“看在我们的情分上，我消息已经给你带到了，今后你自己且看着办吧。”
天族本就有不与外族通婚的明文铁律，何况安宁与枕白一早有婚约在身，若是天帝得知，无论是为了自家女儿还是他天族天帝的名誉，都免不了天下会有一场劫难。
虽说谁也讨不到多大便宜。无论天帝还是离重，他们多半不愿让安宁两难。
九重天毕竟还是她的家。就像我，纵是天崩地裂也会站在离重这边。
不为什么。
所以他们之间，怎么都不会有什么好结果，然而为了当下，转瞬即逝的短短岁月，还是愿意义无反顾。
这是我成日在奈何桥上看到的红尘俗事，天底下好似除了我，谁也逃不过。
离重点了点头，将凤玉收入怀中，笑道：“看来，咱们俩和枕白上神注定是有不解的缘分。”
我不免回想起这两日种种，颇觉无奈，“这孽缘不要也罢。”
枕白上神，看起来就不是一省油的灯……也不知今后会给我生出多少乱子。
他问：“我实在好奇，你和枕白上神怎么也扯上了千系？”
察觉到门外有人的动静，我站起身，“走了，待下回分解。”
“青青，好生照顾自己。”
“放心，我好的很。”
出了亲王府，我在街市中游荡了好一阵，掐着他们下棋用膳所需的时辰，待到天色大沉，才飞回了地府。
可惜我还是算早了一些，好死不死又撞见那孽缘。他刚踏出阎王殿，阎王也跟着一道在身边亲自送迎。
我步子一顿，再若无其事的走上前，颔首笑道：“枕白上神走好啊。”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他瞧着我，眸色淡漠又深沉，直到擦肩越过。所幸没跟我再多闲话几句，譬如问我这大夜里怎又回来了不回妖殿之类的胆颤话，他只是轻应了一声便潇洒走了。
仙气飘远，我总算是松了一口气，说道：“你们这棋局怎久的跟打仗似的？”
阎王折腾了一日，估摸是一把老骨头都快散架，一手撑着腰，皱眉道：“谁叫我棋臭呢？”
我啧啧咂舌，“怪不得。”
他不解，“怪不得什么？”
“字字诛心。”
如同他能一举将阎王这棋场老将腰打折的精湛棋艺，环环相扣不留情面。
阎王不由失笑，问道：“可去给妖尊通报了？”
我们一道又往殿中走，坐到方才的玉凳，台面的棋盘棋子都已被收走，唯留了壶茶水，我动手斟了杯茶水，说道：“说了，不过我实在想不明白，连天帝都还不知道，他枕白怎就有了眉目？”
他顺手就抢走我的茶盏，仰头喝尽了才道：“这你就有所不知，他们之间虽没有男女情分，可少时关系一直都不错。”
“天帝膝下两儿一女，但安宁公主和大殿下二殿下年纪相差甚远，且他们早年就已婚配成家立业，之间关系便就没那么亲近，而枕白上神看起来不好相处，拒人于千里之外，实则不然。那会儿安宁公主年纪尚小，身边没几个亲近的朋友，又被天帝天后管束在身边，时而觉着无趣，听说是有一次枕白上神撞见她在某条花园小径里哭闹，闹着想下九重天，他便亲自带她天上地下的到处游玩。”
“经这一番，两人便也熟络，日子一长，天帝天后觉着他们甚是般配，也就顺势定下了婚约，说是枕白上神也委婉回绝过，但抵不住天帝威压，我记着这婚约应该说是在安宁飞升上神之后…便着手履行婚约成婚。”
我无辜被茶水呛了一呛，一连咳嗽了好几声。
安宁公主如今下凡渡过人间一生八苦磨难之后，便是飞升上神的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