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的闵珂对黎因来说,是社团成员,是大一新生,是少族学弟,唯独不是能够纳入恋人范围的人选。
闵珂长得再漂亮,也是个男人。
黎因之前谈过的所有恋爱对象,都是女性。
在三角榄社团活动室里的七八秒钟,短暂又漫长的对视,晃荡的绿松石令人头晕目眩。
那瞬间,黎因敏锐地察觉到不对,但又不太肯定,说不准是自作多情。
黎因课业十分繁忙,去三角榄的次数大幅度减少。
毕竟身负着副社长的职务,在林巧巧的再三勒令下,他总算“大驾光临”活动室。
虽说三角榄有向学校申请活动资金,但整个社团最大的“金主”是黎因。
活动室内的家具、咖啡机、投影仪,台式电脑等,都由黎因一手添置。
副社长大方地出钱,又适当地出力,林巧巧才勉强同意他的日常缺席。
黎因靠坐在铁皮椅上,手里无聊地转着笔,林巧巧刚将社团正事说完,转头聊起八卦:“法学院有个大三的学长在追闵珂。”
啪嗒——圆珠笔摔落在桌面上,激烈地转了个圈,摔到二人脚边。
黎因惊讶道:“男人追男人?”
林巧巧白了他一眼:“怎么了,很奇怪嘛,你个老古板。”
黎因顺着学姐的话说:“不奇怪,我只是没想到,有点意外。”
林巧巧抱着手臂:“就是啊,都大三快毕业了,还敢打我们小珂的主意,老男人真不要脸!”
即便黎因认为,对方才大三就成学姐口中的老男人,这话实在有失偏颇。但考虑到闵珂正值青春年少,处于极易被误导的时期,两人不管是性别还是年龄,都不合适。
林巧巧说,法学院那位为此学习了不少植物相关知识,险些进了社团。还好她消息灵通,及时把对方拒之门外。
林巧巧满脸嫌弃道:“小珂还是个孩子呢,这些臭男人想干什么?”
“谁知道呢。”黎因起身走到咖啡机前,给自己打了杯咖啡,顺手拉了个花,身体力行地表现出,人在尴尬的时候总会装作很忙。
黎因嘴上有一搭没一搭地同林巧巧说话,就在这时,活动室的门被人用力推开了。
隔着杯中升起的香气,黎因靠在咖啡台前侧眸望去,只见闵珂抓着门把手,呼吸急促,视线精准地定位在黎因身上:“黎因,你来啦。”
他甚至有点怀疑,闵珂是不是在活动室里装了个监控,怎么每次都能在旁人议论他时,及时出现。
黎因端着杯子,挑起眉梢:“我只是一段时间没来而已,你怎么连学长都不肯叫了?”
闵珂应该是刚下课,还背着双肩包,他单手抓着背带,走到黎因面前:“我也想喝这个。”
黎因顺势将手上咖啡递了过去:“正好,这杯我还没喝,你拿去吧。”
说罢他绕开了闵珂,行至沙发边落座,姿态游刃有余,好像根本没有躲避闵珂的意思。
被留在原地的闵珂嘴唇微抿,得到咖啡也不大高兴。
咖啡刚入口,闵珂整个人就像被定住了,他缓缓放下杯子,双眼写满了难以置信,大概是在想,世上怎会有如此难喝的东西。
黎因拿起一本杂志,搁在膝盖上翻开,注意到他的表情:“看来咖啡不适合你,不要勉强,直接倒掉吧。”
闵珂倔强地反驳:“我觉得挺好喝的。”
说完他将咖啡小口喝完,才走到沙发旁,坐在黎因身边:“这段时间很忙吗,都没怎么见到你。”
黎因翻了一页杂志,白皙指尖滑过扉页,发出细微的摩挲声:“嗯。”
他礼貌又客气地表现出,他现在不想社交。
误闯人类世界,被车灯照亮的鹿,总该知道何为畏惧。但闵珂这头鹿,却初生牛犊不怕虎,无知者无畏,莽撞又直接。
似乎听不懂黎因软中带硬的拒绝,闵珂搬出了之前用过的理由:“书,我有看不懂的地方。”
黎因放松地靠在沙发上,下巴冲坐在办公桌前的林巧巧点了点:“社长也懂很多,你可以去问问她。”
林巧巧正在用电脑整理作业:“是啊小柯,有什么不懂的可以来问我。”
闵珂沉默下来。
黎因目光随意地往闵珂身上一瞥,发觉对方捧着杯子的手,指关节用力发白,似乎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只有握紧手里的东西,才能不被击退。
黎因无声地叹了口气:“你身上是什么味道?不像香水,是熏香吗?”
一些少族有熏香的习惯,而闵珂身上的味道,更偏向于木质香。
闵珂松开咖啡杯,腰身离开沙发靠背,往黎因的方向小心靠了靠:“我每周六都要进行一次敬木礼,向山神祷告的时候,需要点香。”
说着闵珂似乎意识到什么:“你不喜欢吗?”
黎因合上手里的书,发出沉闷声响:“要是我说不喜欢,你就不祷告了?”
闵珂为难皱眉,表情十分沉重,他似乎在认真思考,黎因的喜好与信仰孰轻孰重,同时脸上亦有几分难堪。
这不该是一个值得思考的问题,沉默是最好的回答,也是最糟糕的答案。
未等到闵珂开口,黎因又轻描淡写地将事情揭过,似乎也没有要听闵珂回答的意思:“只是开个玩笑,我尊重你们的传统。”
听完整个对话的林巧巧在办公桌那头替黎因解释:“小柯你别往心里去,黎因这人就是爱嘴贱,到现在都没被人打死,全靠他那张脸了。”
黎因好笑道:“我也没那么糟糕吧。”
闵珂见他们都在笑,也跟着笑了,但笑得很假,不太真心。他的身体绷得很紧,只留给黎因一道僵硬的侧脸。
“我想起一会还有事,先走了。”说完闵珂拿起包,书搁在茶几上,也不要了,头也不回地离开。
门刚合拢,林巧巧就关上笔电,将身子转向黎因的方向,目露谴责:“你怎么回事?”
黎因耸耸肩:“我真的只是开个玩笑。”
林巧巧并不相信,黎因极有分寸,如果他让旁人感到不适,不用怀疑,他一定是故意的。
但林巧巧想不到黎因要这么对待闵珂的理由:“你之前不是挺喜欢小珂的吗,现在怎么对他这么坏。”
黎因摸了摸下巴:“喜欢啊,所以不能对他好。”
林巧巧难以理解:“什么东西?”
黎因摸了摸茶几上的咖啡杯,余温未散。刚冲调好的滚烫咖啡,难为闵珂喝完的同时,还把杯子捏手里许久,是感觉不到烫吗?
“孩子可以不懂事,成年人可不行。”黎因指尖弹了下杯沿,发出清脆声响:“再漂亮也不行。”
当晚,黎因就在酒吧里碰见了“漂亮孩子”。
酒吧位于科大附近的商业街,装潢满是东南亚风情,入口花园栽满龟背竹与天堂鸟。室内用绿植隔开了每张酒桌的距离,悬挂于吧台的电视机正播放着游戏比赛的直播。
灯光橙黄温暖,音乐轻慢舒缓。这里并不吵闹,更像是学生课后放松喝酒的地方。
黎因上回跟江世遥来过,觉得很不错。江世遥是他的高中同学,也在北市读大学,经常会在周末找他一块喝酒。
上回和他有约的也是江世遥,因为给闵珂讲解书的内容,还让江世遥等了有一会。
今晚约在这里碰面,也是为了弥补上回的迟到,请江世遥喝酒,万万没想能在绿植后看到那个熟悉的人。
黎因坐在吧台的高脚凳上,长腿轻松地踏在地面,以作支撑:“他在这里干什么?”
江世遥好奇问道:“谁?”
酒杯里的冰块发出清脆的碰撞声,是黎因把酒杯磕在了吧台上。
正如在植物园的初见,植株后露出闵珂那张远胜绿水青山的脸。
闵珂对面坐着一个男人,男人目光炙热,脸颊兴奋通红,滔滔不绝,看样子要是没有那张桌子挡着,怕不是要直接扑到闵珂身上了。
“这里的酒吧在放人进来时,都不查身份证的吗?”黎因眉心紧锁。
江世遥面脸疑惑:“你到底在说什么?遇到熟人了?”
“嗯,认识的小孩。”撂下这句话,黎因起身离开,步伐匆忙,像是遇到了什么急事。
酒吧昏暗的角落里,灯光坏了一盏,更显幽暗。
空调很冷,吹得人不太舒服。
与情绪高昂的男人相比,闵珂兴致不高,他低头轻咬着鸡尾酒的吸管。
“我弟弟真的很需要一个补习老师,他也想考科大的法学院。”男人说。
闵珂吐出吸管,嘴唇被酒液染上水润的色泽:“我知道了,课时费……”
话音还未落,一旁却传来桌面轻敲的声音,闵珂顺声望去,只觉得眼睛被亮光晃了一下,银色手表折射着酒吧的光线,落进他的眼底。
后来闵珂对黎因说,当时他最先注意到的,是黎因被腕带圈住的白皙手腕,腕上青色的血管让他想起了图宜族的神树。
那是连接山神的象征,亦是他童年最爱的栖息之所。
夜晚的星光穿过树枝落进眼底,只需要一瞬间。
那是最重要的瞬间。
彼时黎因只是伸手敲响了桌子,待桌上二人都望过来时,不紧不慢道:“把未成年的小孩带来酒吧喝酒,你作为法学生,难道不知道是违法的?”
说罢,他看向闵珂,自认为语气很严厉:“你也是……”
话还没说完,待看清闵珂的脸,嘴里剩余的说教就像个秤砣,一下坠进了肚子里。
闵珂眼皮泛红,看人时呈现出一种难以聚焦的迷离状态,看着已经醉了。
黎因叹了口气,一把抓住闵珂的手:“起来,跟我回去。”
对面的男人急了:“你谁啊?!”
黎因捏了捏闵珂的手:“跟他说,我是谁。”
坏掉的灯突然发出轻微的电鸣,闪烁不断。
一明一暗的灯光里,黎因的眉眼那样清晰,像遥远星系的剪影,拥有无解的引力。
“黎因。”
像是醉了,闵珂低声呢喃着他的名字。
闵珂的指尖很冷,掌心又很烫,被黎因握在掌心里,软绵绵的,毫无抵抗力。
“是黎因。”
闵珂没敢多用力,只是轻轻地回握住主动牵他手的黎因。
“我的阿荼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