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熟悉又陌生的三个字,似呼啸般穿过六年的岁月,砸在黎因耳边。

当年交往时,闵珂不愿跟着别人一起喊黎因学长、师兄,亦或是一声哥。

他说那些称呼都不属于他。

阿荼罗是闵珂给黎因起的图宜族名字,他说是黎因二字的直译。

黎因那会不太相信,但身边的图宜族只有闵珂一人。图宜族没有文字,连向文献求证的机会都没有。

黎因比闵珂大三岁,他大二时,闵珂刚入学,才十七岁。

七年前的北城正值夏季,温度居高不下,雨天颇多。

黎因和学姐共同创建了一个名叫三角榄的观植爱好社团,社团第一次活动,便定在植物园。

那日下着小雨,园中游客很少,树蛙蝉虫倒是热闹,交替着给雨声混音。

加入三角榄的新社员只有三名,其中有一位还迷了路。

学姐说有个大一新生记错地点,把西北门记成了北门,让黎因去找。

黎因问学姐:“他长什么样?有照片吗?”

学姐想了想:“没照片,不过长得非常漂亮!你看到就知道了。”

黎因对植物园的路很熟悉,他经常来,知道从哪条小道能快速通往北门。

穿梭在人造的林间小路,雨水撞击伞面的声音从急到缓,再到静。

黎因收伞望天,不知哪来的急风拨开了厚云,将藏匿已久的阳光归还给北城。

他低头抖落伞上雨水,余光里发觉北门树影下安静地站着一个人。

稀稀疏疏往里走的游客,有不少人都偏头往那看。

阳光交错地至棕榈树中落下,在雨后潮湿的雾气中显出形态,将那人拢进了光雾中。

那人没撑伞,雨水将头发打湿了,卷曲地贴在额头上,绿松石耳坠在泛着水光的颈侧轻晃,深红花朵从枝头垂下,亲吻人类鬓角。

斑驳光影勾画着少年的脸,潮气模糊了边缘,让一切都变得失真。

水雾缠绕枝头,植物香气浓郁。所有能引起黎因兴趣的植物好像都在这人的衬托下,变得暗淡无光。

他突然转过头来,看向黎因。

那是一双狭长的眼,眼睫浓长卷翘,虹膜透出点蓝,分外宁静。

对视的瞬间,时光好像短暂地静止了。

黎因攥紧手中伞柄,收回自己过于失礼的目光。

他脑中只有一个想法,那就是学姐说的果然没错,无需照片,有些人仅仅只需一个词汇,便能精准定位。

黎因重新扬起笑容,迈步走向少年,朗声道:“你是闵珂吧?我是三角榄的副社长黎因。你可以叫我黎哥,也能叫我黎学长。”

这时树上正好有滴水珠落下,打在黎因眼睑上,叫他下意识闭眼,脚步微顿。

再睁眼时,闵珂已朝他走来。

对方好像生来就该在山林间,于光影中穿梭。他的衬衣被雨水打湿,沾上叶与花。

闵珂既没自我介绍,也无停下脚步。

离黎因一步之遥,在近得暧昧的距离中,他驻足一瞬,错身而过。

浅淡微苦的香气,掠过黎因鼻尖。

肩膀处红色花朵被闵柯摘下,随手一抛,落进黎因透明雨伞里。

“不走吗?李学长。”

闵珂的发音有点奇特,将黎喊成了李。

黎因没去纠正,而是笑着跟上了闵珂的脚步:“来了。”

那是他与闵珂的初次相见。

有些记忆经过岁月加持,不仅未见褪色,反而愈发惊艳,像光影朦胧的电影。

他试图将记忆打包塞进废纸篓,可惜人脑不是电脑,没有一键清空功能。

想忘,都忘不掉。

***

方澜是晚上八点到的白石镇,她是个短发姑娘,身高一米七三,平日里爱好健身攀岩,体力相当不错。

要不然这次雪山野采的行程,光是高海拔加背仪器,换个体力不好的都够呛。

等放好行李,两人就近找了家火锅店吃饭。

隔着热气腾腾的铜锅,方澜烫着牦牛肉:“师兄,咱们接下来两天做什么?”

黎因夹了点素菜往清汤锅放,见完闵珂回来,他就没吃过东西,胃里那薄薄的两片梨,早消化完了。

从前黎因输液后的副作用就比普通人大,上吐下泻也是有的。

现在仅仅只是胃疼,已是不幸中的万幸。

他喝了口温水:“可以先去白石镇周边,初步了解一下当地生态,说不准还能发现新种。”

植物世界远比人类想象得要大很多,发现新种也不是什么稀奇事。

方澜知道黎因在大三时就发现了鳞毛蕨属的新种,经由导师同意后,亲自给新种命名。

植物叫什么都不稀奇,有叫水母雪兔子,有叫羊乳,还有叫鸡腿的,动物那边甚至有人用明星名字命名。

而黎因将自己第一次发现的新种命名为,Dryopteris tulokei li,2018 。

li是命名人的姓氏,Dryopteris是植物属类。

至于种加词tulokei——荼罗珂的意义,师兄从未解释过,至今也没有答案。

不过后来师兄再发现新种,便一律交给导师命名了,就像对命名失去了所有兴趣。

吃过饭后,黎因带着方澜在街上走了许久,才找到一家小商超,买了张电热毯。

黎因:“这边晚上很冷,有电热毯会睡得舒服一些。”

方澜问:“只买一张吗?你不用?”

黎因慈爱地望着她,就像看一个傻瓜:“在你心中,我这么舍己为人?虽然我很感动,不过你放心,我从不亏待自己,早买好了。还有电热毯钱记得转我,一共49.8。”

因为感冒的缘故,他不太有精神,脸上恹恹的,那双眼倒是很水润,叫方澜不敢多看。

“师妹你可不能感冒,要是你也感冒了,温湿度计和保温箱怎么办?”黎因继续说。

温湿度计和保温箱是仪器中最沉的两件。

方澜没忍住翻了个白眼,师兄这张嘴,总是在她感动时破坏气氛。

她考研时就听说过,有个叫黎因的师兄非常帅,追求者前赴后继。

可惜师兄一心学业,无心情爱,不知叫多少人心碎。

真正接触下来,又觉得师兄这样毒舌,谈不上恋爱也正常。

不过从专业的角度出发,黎因绝对是位神仙组长。

如果她是野采负责人,临出发前小组成员集体出事,她肯定要在机场大骂,在群里发狂。

但师兄一直情绪稳定,跟管理局交接,和新向导碰面,还要安抚组员情绪。

虽然嘴上这么说,但届时他肯定会背最重的仪器,干最累的活。

在正事上,黎因向来靠谱妥帖。

想到这,方澜不由问道:“找到新向导了吗?”

师兄虽然仍旧在笑,眉眼却有些倦怠。

“放心,已经找到了。”

***

次日,方澜就见到了他们的新向导。

对方开了辆又脏又破的皮卡,车轮和车身上沾满了厚重的泥浆,瞧着从刚从山沟的泥地里趟出来。

向导下车时用力关上门,方澜能清晰地看到那扬起来的尘土,堪比北市的雾霾。

等向导从驾驶座的方向绕到他们面前,方澜双眼圆睁。

感觉就像从烂糟糟一堆泥里,突然钻出了一棵顶顶漂亮的树。

少族都这么帅吗?

新向导长得很高,比黎师兄还高,跟她说话时低垂着眼。对初次见面的人,冷漠且吝于笑意:“你好,我叫闵珂。”

声音低沉沙哑,好听是好听,就是有点太冷淡。

冷淡的向导单手接过方澜背的仪器箱,轻松放进后备箱里。

向导穿得很少,只穿了件黑色高领毛衣,越发显得肩宽腰窄,肌肉轮廓清晰分明,让方澜忍不住看了又看。

等向导上了车,方澜才小声道:“帅是很帅,但不冷吗?”

黎因:“神经元对温度感受彻底断联的经典案例,他的下丘脑已经决定冷是一种幻觉。”

方澜差点噎住:“他得罪你了吗?”

黎因笑得和善:“没有哦。”

一行人上了车,黎因没坐副驾,而是跟方澜坐在一排。

两个人一直聊天,大多是学业上的事情,涉及不少专业术语。

而向导则专心开车,没有搭话的意思。

中途方澜收到了另一个小组成员林知宵的信息,对方给她拍了张因为过敏而肿胀的脸,方澜觉得很好笑,挪到黎因旁边,将手机递给他看。

两个人脑袋刚凑到一起,突然车子一个刹车,方澜没系安全带,本能地撑住前座。

“抱歉。”闵珂好像很真诚地建议道:“这里羊比较多,你最好系上安全带。”

道路中央,有一只毛发发黄的小羊站在车前,睁着无辜的大眼。

闵珂鸣笛数声,按得又重又急,惊起路边飞鸟,小羊也撂蹄子跑了。

车子再次缓缓行驶,黎因问方澜:“你有没事?”

方澜摇了摇头:“师兄,这里的动物都不怕人诶。”

“可能是因为高原缺氧,羊也傻里傻气的。”

黎因顺着她的话语望了窗外,没留意到羊,倒是看见山坡上静止着一团雪白的雾气:“那是云?”

方澜反驳道:“是雾吧。”

前方沉默开车的人:“是云。”

方澜:“……”

这里海拔不过两千六百米,云能停在半山腰?

转过头,方澜见黎因冲她得意挑眉,她忍辱负重地把头拧了回去。

十分钟后,阳光总算冲破厚重的云层,铺天盖地撒向大地。

汽车行驶在笔直的国路大道,蓝天与群山明晰了草原的边界,慢悠悠的牛群像黑色云朵,被风吹得轻轻飘动。

左侧的彩林被光淋得鲜艳,满目黄绿交错的树林,偶尔点缀几株艳丽红枫。

秋意织出彩缎,如梦如幻。

系着安全带也不能阻止方澜的好奇心:“牛还能爬这么高呢!师兄你看到没有,山坡上有好几头!啊!那里还有两头牛在接吻!还是一黑一白的,怎么连牛谈恋爱也得政治正确啊!”

黎因不由笑出了声,这是他来到白石镇这么久了第一次放松大笑。

好不容易止住笑意,黎因:“整天都在胡说八道什么?”

话音刚落,他便与闵珂在后视镜中对视上了。

闵珂那双好似无机质的蓝眼珠,化作全然冰冷的载体,安静地盯着黎因。

似掀起滔天骇浪前,风平浪静的蓝海。

相互交织,暗潮汹涌的目光,中止于黎因的轻轻一笑。

那是一个很礼貌的笑容,体面又客气。

这笑他会给任何人,宾馆前台,医院护士,饭馆老板娘,亦包括闵珂。

就好像闵珂没什么特别的,对黎因来说,闵珂只是段无足轻重的过去。

连恨都得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