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久,黑蛇阴沉地问:“你说这些,无非是要激起我的不甘,让我留在这里,替你们南疆监视妖尊的动静。”
或许从前黑蛇舍不得放弃十万大山的基业,舍不下青蛇大妖的名头,可是在亲眼目睹了妖尊的诡谲身份与强大实力之后,黑蛇也不由得生出了退避的想法。
十万大山是个好地方吗?
那是当然的,这里自古以来就是群妖聚集之地,妖氛浓重适合修炼。
尽管天庭的征召,让十八路妖军几乎都折在了南疆,但是夏州十万大山的名声在外,永远有妖怪奔赴而来,把这里视作它们心目中的无上妖窟。
只要待在这里,就永远不愁没有小妖可用。
就是……找不着脑子好使的小妖罢了。
那位所谓的妖尊约莫也是因此,才选择了十万大山“发家”。
毕竟这里不止有源源不绝的小妖,还有贪心不足,源源不绝来送死的修士啊!
——好东西总是容易遭人觊觎,陷入争抢的。
从前没有大妖能够独吞好处,占据整个十万大山,可是现在不一样了。
妖尊深不可测,单单方才表现出来的实力,就几乎达到了妖在人世的那个临界点上,也就是修士渡劫期的能力,黑蛇自问绝非对手,且再过一百年也不可能是对手。
更要命的是,黑蛇已经没有盟友了,大妖们尽数死在南疆,连一个探路棋子一个有用的挡箭牌都找不出来。巧妇还难为无米之炊,黑蛇脑子再好使,遇到这样的困局也难免计穷。
假意投效妖尊,再见机行事什么的,黑蛇是万万不肯的。
太危险了,妖尊不是善茬,而且比起活着的妖怪,妖尊更相信死掉的。
于是如今放在黑蛇眼前只有两条路,一是带走心腹手下,在十万大山随便找个犄角旮旯蹲着,瞅空给妖尊找点麻烦,二就是直接放弃青蛇大妖的名头,离开十万大山,远遁而去,不管妖尊怎样折腾,祸害妖怪还是修士,都跟黑蛇没有半文钱关系了。
可是对南疆来说,肯定希望黑蛇选择前者。
——敌人身边怎么能不埋根钉子呢?
岳棠特意回来再找黑蛇,在黑蛇面前说的那些话,那些挑明紧迫局势又仿佛嘲讽催促的话语,就似抡起大锤敲钉子,免得钉子松脱后跑了。
不过可惜,这钉子滑不留手。
既然被黑蛇看透,岳棠也不掩饰,索性直接道:“南疆有南疆的立场,阁下也有自己的利益得失,你真的愿意拱手让出大妖的地盘、手下乃至一切吗?恕我直言,三界即将大乱,山外也未必安全,去陌生的地方,还不如留在十万大山。”
黑蛇的眉眼一耸,杀气骤生。
这个可能它也想过。
黑蛇自视甚高,虽然没有什么血统传承,但它向来瞧不起别的妖怪,如果只能灰溜溜地逃出十万大山,它心里的膈应可想而知。
而且一辈子都很难放下这个心结,它的修为也只能到此为止了。
岳棠正是抓准了这点,继续抡锤子。
黑蛇盯着岳棠,心中恼怒至极,却偏偏毫无办法。
——妖尊它是打不过的,眼前这家伙它也赢不了,声名赫赫的青蛇大妖几时受过这等气?什么时候开始,化神大妖在人间也要缩着脖子过活了?
是了,正是从巡天官带来天庭旨意,敕封山神,强令大妖讨伐南疆开始。
自那时起,不顺心的事就一件接着一件,没个尽头。
黑蛇很自然地迁怒到南疆头上,加上岳棠身份可疑,它的敌意愈发浓重。
黑蛇也不怕岳棠翻脸,毕竟它跟那只山鸡不一样。
“南疆需要一个留在十万大山的眼睛。”
它轻蔑地瞥了昏迷的山鸡精一眼,“这是你们南疆的惯用把戏了,等到‘眼睛’无用了,想必也不介意把它送进敌人的嘴里。”
“大妖此言差矣。”岳棠坦然。
不,山鸡精不当细作,还可以去种地的。
南疆从来不会卸磨杀驴,毕竟没了这口磨,还有下一口嘛,为啥要杀驴?
所以岳棠坦然地面对黑蛇的审视,轻笑道:“我们非是盟友,但有共同的利益,亦可以合作,先前大妖不也是如此?”
故意放走山鸡,想引巫锦城来杀妖尊。
是坑南疆吗?不,是利用,如果南疆的人掉进妖尊陷阱,那就怪南疆自己倒霉。
现在南疆要黑蛇留在十万大山监视妖尊,是坑黑蛇吗?不,也是利用,如果黑蛇自己没命活下去,那就怪黑蛇没本事。
反正都是对付妖尊,大家目标一致,利益所趋,理当共勉才是。
“多谢大妖信任吾家首领、信任南疆的实力,现在该是大妖展现自己能耐的时候了。”岳棠微微躬身。
他言辞恳切,黑蛇却气得毒牙发痒。
岳棠琢磨着差不多了,再刺激下去黑蛇就真要翻脸了。
虽然黑蛇爱吃小妖,性情阴鸷,他跟黑蛇永远都做不了真正的盟友,但是这条蛇足够聪明,是非常好用的棋子——死了也不会难过。
更何况,黑蛇没那么容易死。
岳棠思忖,白脸唱完了,现在该用红脸登场了。
“南疆曾为一位城隍佐官,剥离过鬼神敕封,让他免于逃离阴司的责罚。”
岳棠放缓语调,看着黑蛇,悠然道,“山神敕封吾等也可以一试。”
“笑话,山神敕封留在那张剧毒的青色蛇蜕上了。”黑蛇傲慢地扬起头颅,冷笑道,“此等害己之物,我岂会不防?”
“是吗?”
岳棠毫不避讳地放开神识。
黑蛇骤然感到一股可怖的压力迎面扑来。
还没等它做出反应,压力又消失无踪。
“据我所知,敕封是被打在神魂之中,纵然大妖有所准备,以蛇蜕相代,但也还有部分隐患深入神魂。”
岳棠神识之下,黑蛇神魂里的山神敕封完全暴露。
黑蛇装作无事,当然是不想示弱,受南疆摆布。
如今被掀了老底,自是恼怒。
可是刚才近距离感觉到那种神识威压,又仿佛是当头浇下的一盆冷水,震住了黑蛇。
它再次被迫思索,岳棠究竟是什么来头,为何拥有这样匪夷所思的力量?人间怎么可能会有渡劫期的修士?
难不成,真的是预言中人?
其实那条预言本来就很奇怪,黑蛇很难相信。
现在它意识到三界隐藏着许多秘密,天庭地府都似在酝酿着什么大变,它所知道的事情还是太少了,而南疆掌握的消息远远多过于己。
这才是黑蛇真正想要的东西。
至于山神敕封……
这糟心玩意能挖出来自然最好。
不过黑蛇信不过南疆,不会让外人轻易碰触自己的神魂。
所以黑蛇对岳棠的提议嗤之以鼻。
岳棠再接再厉,继续加码:“再说,剥离了的敕封,未必没有用处。”
“什么?”黑蛇疑惑。
山神敕封还能用来干什么?坑害别的妖怪?
岳棠以拳抵唇,干咳一声,不紧不慢地说:“楚州城隍韩龙星,就是以城隍大印为底,走了一条炼化敕封与法宝相融的路。果然地府问罪之时,他扔下大印就跑,分毫无损。”
黑蛇:“……”
什么叫扔下大印就跑,莫非你亲眼见了?
黑蛇斜睨着,正要说话,忽然一愣,意识到了岳棠的言外之意。
——城隍大印本来就象征着城隍,天道都挑不出毛病,韩龙星这一手转移敕封的法门做得很高明,可是黑蛇这边同样有空子可钻啊!
毕竟众妖心目中的“青蛇大妖”,就是那张皮来着。
只要回到蛇窟,捡回蛇蜕,剥离敕封,炼做替身傀儡……
黑蛇眼神变了,它伸出异化的舌尖,舔舐了一下嘴唇。
然后对上了岳棠似笑非笑的表情。
——互相利用,只要各取所需,就没有毛病。
黑蛇冷嗤,那就看谁能捞到更多的好处,活到最后罢。
***
南疆。
天色将明,浓雾破晓。
黝黑的石城笼罩在昏黄的晨光下,石塔顶端的魔焰熊熊燃烧。
守在石塔下的巫傩们,今天也在充当黑色柱子。
只是最近的气氛有些反常,城外码头上停泊了数条大船,江堤上也经常看到修士的御风遁光,起起落落忙个不停。
因为,撤离南疆的日子越来越近了。
尽管已经做了许多准备,可是事到临头,总能找到更多的事要做。
一些巫傩与修士会留下来,南疆部族还不能完全离开他们的帮助。
纵然如此,巫傩们也无法放下。
这里是故乡。
是他们与祖辈曾经活过的地方。
这里曾被恶神夺走,如今回到他们手中刚刚二十多年,谁又真的甘心呢?
来自十万大山的消息已经传遍了巫傩耳中,他们心中怨气更增了一分,可是谁让南疆的盘面力量仍然薄弱呢,对上地府十殿九狱,可谓毫无胜算。
为了百姓,他们只能退避。
地府假借妖尊之名,兴风作浪,还不知要做出什么事。
桑多思忖着,镜姑跟在他身后,坚持着说:“老身昨夜为你们首领算了一卦,看到一道飞火流星从十万大山而来,砸向云武城,而且正对着巫锦城而去……巫锦城根本躲不开!”
桑多不想相信,又不敢不信占天门,只能在百忙之中焦头烂额地跑来找巫锦城。
他捏着一块玉符,正要踏上石塔去打扰闭关修炼的巫锦城,忽然看到天际划过一道刺目火光,直直地飞向石塔。
“……”
桑多震惊,真的来了?
那火团越来越大,仿佛在膨胀。
巫傩们抬起僵硬的脑袋,一脸茫然。
啥玩意?裹着魔焰的天外飞石?
城外的符修也满脸迷惑,他们正有序地飞上飞下忙活着呢,忽然来了这么一个速度奇快,势头极猛,威压可怖的不速之客,把他们的遁光与法术搅得乱七八糟,直接在半空中撞成了一团。
“是谁?”
“有敌来袭!”
青松派修士大惊失色,仓皇喊叫。
“不对,这火光好像是魔焰?那人整个都在魔焰之中?”
“是巫锦城?”
“……剑修真是毛毛糙糙。”
符修们拍着袖子,理着头发爬起来,拉不
然而巫锦城是替人受过,他好好地端坐在石塔上修炼稳固境界,忽然天降流星,魔焰入窗,他正欲发力,忽然察觉到了什么,收力改为托抱。
石塔的上半截猛然陷入了滔天魔焰之中,疯狂地燃烧起来。
逼得守塔巫傩们连连后退。
漫天火海,映红了半边天空。
塔中的巫锦城默默地躺在地上,看着岳棠狼狈地双手撑地,尴尬地从他身上爬起来:
“我一入南疆,在半路上就压不住了,现在魔焰完全失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