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道长与阿虎走后,石塔里忽然沉寂下来。
岳棠这才发现,自己一通说,所有人都被他派出去了,包括巫锦城。
现在这里只剩下他一个人。
“……”
感觉有点奇怪,毕竟这座云武城石塔他也是第一次上来,怎么就变成他运筹帷幄的军帐了呢?或者说,这身份的骤然转变,他莫名其妙地就适应了?
岳棠揉揉额头,无奈地叹气。
都是天道误他!
谁能想到只是进一次秘境甩脱追踪,竟然变成误入归墟,稀里糊涂地就错失了三年时光呢?大好形势一朝尽丧,哪里还顾得上客套推辞,抑或攻心为上以德服人的事儿啊!
但凡天下智者,越是被逼到绝境,就越能展现才智与魄力,而他们苦思冥想而出的破局之法也越是神鬼难料。毕竟他们面对的都是正常人觉得大势已去,没有活路的局面。
岳棠看出了南疆的士气低迷,也看出了众人的不安。
这时只能下猛药。
结果就是不知不觉之间,好像彻底坐稳了反叛军首领的位置。
瀚海剑楼留在南疆的剑修与众多的巫傩还是第一次见自己,也是第一次见青松派众人,见到从天界逃出来的敖汾,可是大家压根什么都来不及说就被岳棠一通指派,直接出去干活了。
这……他们可能要在干活里认识彼此吧。
比如敖汾通过降雨让南疆人认识它是一条真龙,符修用天符驱逐阴气,让巫傩们认识他们的能力。
呃,仔细一想,这竟然是个好主意。
岳棠沉思,那他就顺其自然,不去改变了。
想到顺其自然,岳棠情不自禁地想到另外一件事,另外一个人。
这座石塔本来的主人。
房间角落的石盆里燃烧着黑色魔焰,之前剑修符修们来此,刻意避开了它们。
魔焰的幽暗可怖气息让人浑身不适。
可它们还是远远比不上巫锦城的魔剑,以至于岳棠看到这些魔焰都没感觉到任何危险。
岳棠起身,朝着火盆走近几步。
魔气扑面而来。
那是一种很难描述的感觉,它能让实力低微者肝胆俱裂,能令邪修鬼物惊恐逃窜,能使道者心神动摇,眼前幻象叠生。
岳棠仿佛看见巫锦城在火盆前用真元淬炼魔剑。
魔气在那苍白修长的指间缠绕,森冷的剑锋渴饮鲜血,映着魔意勾画的狭长眼眸,长睫微合,眼底是沉郁冰封的煞气。
意藏无双剑,他年待戮仙。
等待,是一件漫长孤寂的事。
有多少个日夜,巫锦城独自于此思索南疆的未来,遥望着云层之上的天庭,等待着不知何时会出现的同道中人,期盼着那个预言得以实现呢?
岳棠心头一悸。
他霎时惊醒,稳住了道心。
幻象便似潮水般退去。
岳棠从火盆前离开,往外走去。
这座石室外面是一个平台。
平台没有护栏,也用不着这种东西,会出现在这里的人都不怕失足摔下去。
岳棠只觉眼前豁然开朗,全无遮蔽。
南疆人没有建城的习惯,云武城规模虽大,却是一座孤城。周边数百里都是野地江岸,只有零星几个充作码头的临水小寨。
若是没有笼罩天空的阴云,站在此处,便是独揽明月的胜景。
这些年,巫锦城除了等待之外,还能俯瞰繁盛的云武城,或者……
岳棠忍不住探手一张。
他想,巫锦城可能就是在这里接到他的第二封、第三封纸鹤传书。
——雪峰秘境里可收不到信,巫锦城为了等他的信,会减少待在巫傩神庙的时间,而是尽量留在云武城里。
岳棠不觉懊悔,或许当日他应该多写几封信。
如此,每当远眺连绵群山,月华似水,纸鹤自天际而来……
“嗯?”
岳棠眨了眨眼,他看到黑雾乌云间真的出现了一个金色光点。
他差点以为自己陷入了幻象。
毕竟天上没有月亮,他也不是巫锦城,好端端地怎么就来了一只纸鹤?
更离奇的是,岳棠方才是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想要感受昔日月华如水可掬的模样,结果手还没缩回来,正好赶上一只纸鹤?
岳棠茫然地接住落下的纸鹤,用真元展开一看,里面竟然裹着一块玉佩。
玉佩通体散发莹润的光。
美玉对修士的价值,在于它里面存放了什么神识可以阅读的内容。
岳棠十分纳闷,他根据纸鹤上的真元感应,知道给他送东西的人是巫锦城。
——大家距离这么近,刚刚还在一起,用什么纸鹤传书?
话说回来,正是因为两人都在南疆云武城,所以纸鹤里面才能放上一块小巧的玉佩,不用担心它失落,也不怕拖累纸鹤的速度。
岳棠拈着这块通透的美玉,发现它的材质不似夏州常见的那种。
玉佩上雕刻的痕迹带着凌厉的剑意,寥寥几笔,一只立于树梢上的夜枭就形神具备,正直直地盯着端详玉佩的人。
岳棠下意识地笑了起来。
不为别的,夜枭的姿态跟眼神,竟然有点像昔年东明府翻墙来找甘华的江湖杀手。
“什么时候雕的?”
岳棠自言自语。
他拿起玉佩,靠近眉心。
神识之下,浩瀚如海的文字涌来,连带着还有一张张飞落而下的黑白棋谱。
是国手燕召的一生藏书、批注手札与棋谱!
岳棠这才想起他之前找巫锦城“要”的东西。
只是后来他们进入秘境,又发现秘境的真身是归墟,整整三日提心吊胆,唯恐发生什么变故,离开归墟之后又迎来了当头噩耗,岳棠心神都被南疆的诸多困难与如何逆转当前局势的事占据了,自是忘却了这件东西。
“……直接给我不就成了?”
岳棠收回神识,心情复杂。
纸鹤传书虽然好使,但这只纸鹤要携带玉佩,速度不快,而且众人刚刚离开这座石塔,万一谁回头看了一眼呢?
偏巧他还走出来,伸出了手。
紧接着纸鹤就从天而降,说这不是商量好的,岳棠都不相信。
“……”
到底有多少人看见,这是个问题!
石塔太高,太显眼,修士有一个算一个眼神都好得吓人。
岳棠索性把纸鹤重新叠起来,抬手放走,然后看到纸鹤向码头飞去了。
——顺着纸鹤,就能找到它的主人。
岳棠给自己用了一个障眼法,码头那边还有南疆部族的运粮船呢!
他看准了方向,御风而降。
纸鹤不知怎么的,忽然就不见了。
岳棠也不急,在他看来,这就是巫锦城想要喊他过去的意思。
他人既然来了,还怕巫锦城不露面吗?
***
石塔之下。
一些黑袍巫傩若有所思。
他们虽然没有参与刚才的密议,不知道岳棠说了什么,但是之前陆续离开的人都是步履匆忙,甚至压不住心中兴奋的情绪,显然是有了目标。
萨图使唤人去办事的语气都轻快了几分。
……就似三年来一直笼罩着南疆的阴云全都消散了。
虽然他们竭力维持着南疆的平稳,但是过去的三年来,只有打退天兵鬼军的那瞬间才是欣喜的,其余时间都是坐困愁城,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巫锦城早就做好了安排,他们只要按照计划一步步走就能最大程度的保存实力。
可是计划是一回事,失落是另外一回事——他们还没有杀够天兵鬼军,没有让天庭吃一个大教训,没有宣泄巫傩一族的怨恨,怎么能甘心呢?
所以包括萨图在内,巫傩们的心情都糟透了。
巫傩们彼此觉得那是愤懑,担忧、颓然无力等情绪交织的复杂感觉。
看在旁人眼里,就是南疆巫傩们身上又多了一层生人勿近的煞气,更像尸体了。
现在尸体“复活”了。
这种改变肉眼可见,他们看到同伴精气神都“活”了。
纵然是死了很多年的他们,也忍不住心生期盼。
首领“请”回来的那个修士,那个早早看出南疆有大难让他们抓妖怪种粮食的岳棠,可能比他们想象中还要不凡。
就是——
他们亲眼看到巫锦城在哪里放的纸鹤,放完了又转身就走。
这是做什么?
难不成是避人耳目?可是这种方法只会人尽皆知吧!
巫傩们第一次觉得死后脑子不好使了,不然他们怎么想不明白呢?
***
岳棠感觉到熟悉的气息从后方而来。
“巫道友,海堤的位置都带着青松派修士看过了?可有不妥之处?”岳棠装作没有收到过纸鹤传书,一出口就是正事。
巫锦城也很自然地接话,仿佛恰好跟岳棠在这里巧遇似的。
“江岸有两处阴气深重的地方,朱丹掌门已经在用天符驱除了。”
岳棠顺着巫锦城所指处远望,果然看到了金色符箓像罗网一样张开,吞噬着阴气。
再一转头,又看到了远处有剑光掠过,直接削断了山石。
符修与剑修一起动手,加上力大无穷不知疲倦的巫傩活尸,修个堤坝真是太容易了。
“巫道友慧眼独具啊!”
石塔那里还是太高了,还是这里比较清晰。
“是岳道友知人善用。”
巫锦城不动声色地说。
岳棠忽然心里一动,试探着说:“巫道友话里有话?”
“并非如此,我亦听你提过秘境尸傀,也知晓第三狱空虚,还有郁岧嶢的悟道,却未能把他们联系在一处。论破局巧思我不如你,燕老先生的棋谱到你手中,你早日融会贯通,说不准可以助你悟道更进一步。”
听到巫锦城语气里隐含的一丝落寞之意,岳棠连忙劝慰:
“不,其实是因为巫道友身为剑修。剑修么,只信自己手中之道,不像我会学一学旁人之道,巫道友想不到这点,实是性格使然,非是才思不捷……”
说到这里,岳棠蓦然住口,他好像回过味了。
关于巫锦城为什么急着把棋谱给自己。
今晚岳棠就要在瀚海剑楼的协助下联系郁岧嶢。
郁岧嶢是谁?瀚海剑楼的天才剑修,他所悟之道,自然非同小可,岳棠要参悟他的法门学他的办法带着众人偷摸进地府,巫锦城会高兴吗?
当然不会。
但是巫锦城不会阻止。
为了大局大势,他非但不能干涉,还必须促成。
怎样才能让岳棠不受郁岧嶢的影响呢?
巫锦城决定给岳棠棋谱。
没有什么能比前世的岳棠写下的想法与感悟,更能帮助岳棠本人了。
纵然岳棠为郁岧嶢的“道”赞叹,沉迷在另一种道里,可是一回头看到玉佩看到棋谱,还不是燕召的东西更适合岳棠?
这是阳谋啊!
察觉到巫锦城这层心思之后,岳棠哭笑不得。
又想笑,又窝心。
那份装作不知道有情劫的默契呢?这还怎么装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