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滴细密地落在檐头,又顺着瓦片的缺口流下。
老旧褪色的窗棂四处透风,一直被风吹得咯吱作响。
这处厢房已经塌了一半,只有靠窗的这堵墙因为柱子没被蛀空,还勉强维持着。
枭靠坐在角落里,右颊上有一道细长的伤痕。
伤口处隐隐翻腾的灰气,居然在慢慢蚕食真元。
正是这个难缠的伤口,让他久久无法恢复。
一阵风过,雨水飘落进来,正落在枭的手背上,他缓缓睁开眼睛。
寒风,冷雨,破屋。
对很多人来说,这样的地方根本没法待,枭根本不在意。
因为比起喧闹繁华的城镇,金碧辉煌的殿宇,他更习惯待在荒山野岭,破庙山洞里。
不止尘世里有太多麻烦事,修真界也是一团乱麻。
利益熏心者,犹如蝇虫一般嗡嗡扰人。
而蝇虫总觉得世间之人也是跟它们一般的东西,闻着恶臭之味就会疯狂扑上去。
就比如这一回。
枭无声地抚摸着横置在膝上的剑。
七天前,他用这柄剑杀了那个宗门的四位金丹修士,十二位筑基修士,还让一位元婴长老重伤而遁,代价就是剑身出现了缺口。
想要修复本命法器,可能比恢复他身上的伤势还要困难。
枭闷闷地咳嗽了几声。
他看着窗外连绵的雨势,一时出神。
他今年两百二十岁,踏入金丹期已经整整八十年了。
象征着剑魂的金色剑丸上,裂痕越来越多,如今他更是感到了深深的无力。
剑修可以越阶而战,但剑修……也只能越一阶罢了。
金丹期,在日渐式微的修真界听起来地位很高,其实才刚刚够上高阶修士的门槛罢了。
林州的修真宗门很畸形,无论谁家都有数千外门弟子,就这么炼蛊似的坐视弟子自相残杀。金丹期以下,不管死了多少都不会心疼。
在林州,金丹修士才算是在修真界有了一席之地,筑基修士要想方设法地出头,什么歪门邪道都敢用,什么坑蒙拐骗的事都敢做,筑基期以下那根本不算人。
一个本命法器出现缺口,剑魂多处裂痕的金丹期剑修,能改变什么呢?
或许,他命不久矣。
或许,这掌中剑,连他自己的命数都无法改变。
枭正自出神,突然听到外面的院子传来了脚步声。
***
“哎。”
岳棠听到自己叹了口气。
他放下笔,站在窗前,遥望雨幕。
一如既往,他无法控制自己在这段记忆里的行动,只能做一个沉默的旁观者。
他看到了自己苍老打皱的手背。
他感觉到自己的身躯很沉,一点都不灵便,关节僵硬,就仿佛四肢百骸被人灌了好几斤水,硬生生地把他压在原地。
岳棠明白,这不是什么毛病,只是“老迈”的感觉。
生、老、病、死,皆是人世之中最寻常不过的事。
外面冷雨不息,身上穿着厚重的衣物仍然没有丝毫暖意。
除此之外,岳棠看不清自己方才在书桌上写了什么,也看不到屋内的摆设,只能感觉到自己拿起一件氅衣披在身上,又拿起点心盘子,慢吞吞地走了出去。
“燕老先生,这是……”
“喂山猫,后院厢房好像来了一只小家伙。”
苍老的声音不疾不徐地说。
“那处厢房年久失修,燕老先生,还是小僧去吧。”
“无事,我在那院落门口,把碗放下就走。”
如果这只是一段忽然冒出的记忆,岳棠自然很有兴趣地看下去,可是这会儿他已经猜到了“山猫”究竟是什么。
岳棠:“……”
不知为何,有种莫名地好笑。
这一世的他,仍是凡人。
很快,岳棠就开始忧心枭的伤势了。
一个修士居然没能瞒住凡人的耳目,被凡人发现了踪迹,那大约真的很严重了。
随着燕老先生走到破败失修的厢房时,岳棠才发现这里有多糟糕,墙都塌了。
燕老先生又不知道躲在这里面的是一个修士,这凄风冷雨的,又没一口吃的东西,大概担心这里的人挨饿受冻。
前世的自己可真是胆大啊,也不怕这是个亡命之徒,贸贸然就来了?
嗯,不对。
按照“自己”的脾气,可能枭躲进来的那天,燕老先生就机缘巧合地看到了。
这些天来一直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后来确定对方并无恶意,只是借个地方躲藏。
岳棠还在思忖,鼻尖忽然闻到了一股淡淡的药味。
燕老先生在袖子里摸出了一个药瓶。
岳棠恍然,原来不是喂山猫,而是来送药啊。
岳棠读过很多书籍,药理药性他也懂一点,闻到这味儿再看这瓶子,就知道是止血的药粉。枭不会把血迹、气味留在外面迎来追兵,看来是他伤得真的很明显。
燕老先生放下药瓶,又用点心盘子遮挡了一下,就施施然地走了。
岳棠想要留下来多看一眼都没机会。
燕老先生居住的院子里有一株歪歪斜斜的梨树,模样十分丑怪。
岳棠看到寺庙里的僧人、香客来来往往,偶尔还有书生、或者饱读诗书的老叟前来拜访,不过他们的面目都模糊不清,显然“自己”早就忘了他们是谁。
谈话、声音、面孔……
就像江上泛起的水雾,只剩下隐隐约约的轮廓,什么都看不真切,听不清楚。
唯有院中的这株梨树,非常鲜明。
梨树的枝条光秃秃的,花苞倒是已经生出来了,看这季节,已是春日。
燕老先生依然穿着厚实的衣物,看看书籍,写写字画。
梨花逐渐绽放。
忽有一日,他在窗边看到了一个药瓶。
药粉没有少,但是瓶塞被人拔开过。
燕老先生收起药瓶,看了看天色,走到梨树下摆开棋盘,又给棋盘对面放了一盏茶。
“正值梨花盛放,何不来手谈一局?”
院中依旧空空落落,燕老先生也不急躁,慢条斯理地打着棋谱。
直到茶盏变冷,才有一个人影从门口进来。
岳棠抬头望去,来人容貌陌生,眼神却有几分熟悉。
想来是用了法术遮掩真实面目。
不知为何,岳棠总是想起当年的枭剑客,是从院墙那里跳下来。
这么多年,枭也有所改变。
“……前来上香的香客,远远见到一树梨花,走过来看景,扰了老丈的清净。”
岳棠出神地想,枭的声音也变了。
他不再是一个语气生硬,少言寡语的人。
应该客套或者编几句瞎话的时候,他也能做到,只是神情疲倦,眸中神光有些涣散。
岳棠悚然一惊,这哪儿是重伤,这怕不是寿数将尽。
岳棠是按照自己的修行速度来推测枭的。
他以为燕老先生遇到的枭,应该已经是元婴期修士了。
可是如今看来,枭还是金丹期。
突破无望这件事,并不是从元婴期的时候开始,而是从剑魂凝结的那一刻,也就是金丹期就有了这样的隐患。
如果没有机缘,可能就会死在金丹期的三百寿数上了。
不,巫锦城前世连元婴期的六百寿限都没有,金丹期恐怕也没有机会到三百岁。
难道枭的大限就在近日?
岳棠猛然一个激灵,回过神来。
瞧他关心则乱,完全忘记了这是“过去”的事。
枭不会死在这里,枭还能再活一百多年呢。
这只是一道坎,不是枭的死劫。
这时燕老先生与枭已经坐在树下对弈了。
岳棠完全错过了他们的对话,不过想也知道,一个伪装香客,虽然用不了药物,但是仍然愿意感念这份情义,前来相见;一个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加上对这个躲藏在寺庙里的修士很好奇,就找了个由头相邀。
是的,燕老先生绝对发现了枭的真实身份。
——那处厢房破成这样,都能继续藏着,寺庙里肯定也没丢过吃食,这不是修士,也是精怪。
岳棠再次觉得燕老先生实在胆大。
万一是吃人的精怪呢?
好吧,这么长时间,寺庙里的僧人香客都好端端的,没有人遇到怪事,更没有人忽然生病,哪怕是精怪,也是不吃人不吸人阳气的。
这是燕老先生与枭的第一次碰面。
接下来每日午后,这位自称香客的不速之客都会前来拜访。
他们很少交谈,只是下棋。
岳棠感觉得到,燕老先生正在通过棋盘慢慢了解枭。
第十八日。
这日的对局,格外惨烈。
燕老先生前些天都是收着下棋的,今天终于展露了他真正的实力。
岳棠都不忍心看棋盘,从头到尾,枭的棋路都被牵着走。
其实枭的棋艺没有那么差,比胡修士强多了,只是跟燕老先生一比,相差太远。
岳棠把注意力放在枭的手上,赫然发现,他试图在面前的人身上寻找枭的影子,其实最像的终究是那只手。
剑修的手已经没有当年练武形成的厚茧,可是落子的动作,仍然像当年手握佩剑决心弑君那般稳定坚决。
他的棋路,锋芒毕露,杀伐之意浓厚。
只是深陷重围,有心杀敌,无力回天。
黑子连成的势在燕老先生的纵容下慢慢成形,又在猝不及防之间,腹背受敌,势绝气断,垂死挣扎。
到了中盘末尾,黑棋已经七零八落,无可挽回。
枭怔怔地看着棋盘。
他已经忘却了自己的身份,忘记了这是一盘棋,眼前所见的不是黑子落败,而是自己的终局。
“小友,不如你我交换棋子,再续此局?”
“……”
枭猛然抬头。
下成这样还能力挽狂澜?
岳棠也不信,因为这个黑棋给他,他都救不过来。
然而接下来的事完全出乎他的预料,燕老先生真的就是一个比后世岳棠更厉害的大国手,如果说此前棋路,是脱然高蹈,制敌于先,其后就是无中生有,一气贯通,把那散落在棋盘的各处棋子连在了一起。
岳棠看到枭眸中涣散的神光有了一瞬间的凝注。
他感觉枭的气息正在发生变化。
“人们时常感觉自己走入绝境,其实不然,只因身在局中,受其枷锁。”
燕老先生轻笑一声,又把棋盘恢复成了交换之前的中盘模样。
“小友可要试试,换个办法破局?”
枭一言不发地再次换过棋子,低头思索。
燕老先生按住了盛子的棋篓,笑道:“这局是老夫取巧,诱导了你的应对,所以你的反击也在我的预料之中。纵然棋子互换,我亦可用事先落下的伏子……小友,在他人只手遮天,布下的局里苦思破局之法,何其艰辛,你该如此才是。”
燕老先生随手一掀,棋盘与棋子哗啦啦落在了桌面上。
枭:“……”
岳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