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棠久久不语。
他知道王道长所言的“天罚”并非赵判官心目中的“罪有应得的天罚”,而是一种旁人知道了也不敢插手的“天灾”。
凡人就好比一株花、一块石头,不幸地遇到修士妖兽要过雷劫,被天雷余威劈为齑粉。天意之下,渺小之物如何幸存呢?
东明府大灾可能是一个不知名又身份极高的存在一手推动的。
而地府事先是不知情的,事后也不敢干涉。
岩县城隍,连浑水摸鱼捞好处的事都不敢做。
这说明事情的棘手程度远超想象,这件事也绝对不是“对神灵不敬,触怒天庭降下天灾”那么简单。
岳棠想着想着,又想到了生死簿。
赵判官确实让岳棠获益良多,给了许多有用的情报。
譬如,岳棠已经知道那个改动生死簿的人,绝不是阴司城隍的属官。
因为生死簿分册与城隍大印相连,又与地府敕封有关,每次翻阅,都要有城隍的法力催动。
也就是说,把岳棠的生死簿那页剔除出来,当做魂飞魄散的情况扔进废册的那个人——至少是城隍级别的鬼神。
县城隍、府城隍、州城隍,都可以。
地府的阎罗、判官们也行。
反正外人是偷不到这本册子的,偷到了也没办法打开。
如果是用伪装成鬼神的办法做到的,那么这个人就等于用法力生生地伪装出了“地府敕封”,成功欺骗了生死簿。
这样的人……只能是天庭之上,地位极高,实力极强的神仙了。
那么问题来了,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所以岳棠不得不思考,究竟是地府鬼神,还是天庭神仙?
如果是后者,这个神仙又跟东明府大灾有何关联?
岳棠越想,心中越是不安。
难道一百三十年前的大灾,也与那条预言有关吗?
难道是他……害了东明府几十万百姓?
如果大灾是为了除掉预言之人。
背后之人,又为何要撕毁那页生死簿呢?难道这场大灾,其实是在为岳棠遮掩?
想到这里,岳棠的周身气息浮动,道心已有失衡之象。
“……大灾之事,天庭不做解释,地府鬼神不敢吭声,这里面怕是另有文章。”
王道长不知预言之事,他以为岳棠钻了牛角尖,非要查明大灾真相。
修士连地府都无法对抗,更遑论天庭。
王道长看不透岳棠,却能隐隐感觉得到,岳棠是一个很不一样的散修。
为什么是散修?当然是从行事作风上看出来的。
有师门的修士虽说底气更足,动辄把靠山(成仙的师门先辈)挂在嘴上夸耀,但他们在对待阴司城隍鬼神之时,反而会瞻前顾后,也会表现得更懂“规矩”。
修士这么干主要是不想给师门招祸,跟性格无关。
而在岳棠身上,完全看不到这些特征。
岳棠对天庭地府都毫无敬畏之心。
王道长很吃惊,却也欣赏这般性情,但让他眼睁睁地看岳棠去撞铁板,撞得粉身碎骨,那就不忍心了。
“道友三思!”
王道长诚心诚意,甚至不惜拿自身为例。
“小小岩县阴司城隍就敢与妖兽勾结,用的还是冠冕堂皇的理由,称凡人今生受苦是前世注定,是轮回报应。东明府大灾,说不准也是天命注定之类的可笑缘由,在天庭众仙眼里是司空见惯的,也感觉不到任何错误,反而觉得是什么天地至理!比如……比如说世间魂魄过多,轮回容不下,要定期来一场灾厄清除……若是道友付出极大代价,知晓的却是这等真相,值得吗?”
到了那时,道心还能维持下去吗?
被阴司那些小人坑了,大不了转世重修。
如果道心有隙,又被天庭发现的话,那就是万劫不复了!
王道长自然不能看着这个萍水相逢却顺手帮自己报了仇的散修出事,故而竭力相劝:“赵判官抓就抓了,无关紧要,可是那岩县城隍,道友千万别下手。”
判官被擒,城隍怕事情传出去面上无光,自然会隐瞒,除非事情盖不住了。
但城隍出事,阴司小吏一个都承担不起这个责任,估计会飞速报到府城,甚至去黄泉地府告状。
那样事情就闹大了。
其实这个道理,岳棠也很明白,但他不会说出来,而是一副接受了王道长劝说的模样,微微点头。
“多谢提醒。”
岳棠谢的是王道长另外一重点醒。
无论幕后之人意欲何为,至少这场大灾在天庭那里是过了明路的,在天庭是有一套说法的。
也就是说,即使撕掉生死簿某一页的做法是有意为岳棠遮掩,这个人也不过是借大灾行事罢了,不是大灾的罪魁祸首。
那边王道长欣慰完了,回过神来,感到一阵局促。
眼下情形,分明是他这个大意丧命的金丹修士,试图指教一个修为深不可测的同道,尤其是这位道友胆大心细,很有决断,应对阴司城隍的手段更是闻所未闻,可比自己聪明多了。
“是贫道多言了。”
“王道长一番好意,我岂不知?”
岳棠放缓语调,温文从容。
他外表仍是活尸之态,气息阴冷,眉眼神态却叫人似沐春风,令人观之感觉极为怪异。
王道长从未问过岳棠之名,事到如今他亦不打算问,毕竟岳棠从头到尾都在遮掩行踪,摆明了是有难言之隐,于是王道长只提了他最感慨的地方。
“道友这变化之术,可谓登峰造极,连阴司鬼神都无法分辨真假,贫道当真是开了眼界,想必这就是传说中的变化神通了?”
……并非如此。
岳棠心想,这只是巧合。
能把“王道长厉鬼”这个身份冒充得这么精妙,连岳棠自己都很意外——当这个念头出现之后,岳棠准备拟定计划时,才发现这宛如天成的伪装条件。
他亲身经历了东明府大灾。
他听巫锦城谈起南疆往事。
他在云武城遇到那些活尸。
他一路都在模仿活尸鬼气。
最后,岳棠的经历、他的见识、他的天赋全部叠加在一起,才有了长生观里的“王道长”。
这样的巧合,就算直言相告,听者也会觉得难以置信。
岳棠只能岔开话题。
“我观符箓之学,有几处不明,还望王道长指点。”
“何处?”
谈到毕生所学的符箓,王道长立刻恢复了自信。
“鹤符。”
这是一个用来传讯的符箓,通常还要把黄纸符折成仙鹤,再催动真元,送到某个固定的地方。
如同雷法正符一样,在岳棠心里是“非常好用”的东西,可惜无处能学。
从前也没有人用鹤符给岳棠送过信,他想模仿都不成。
白天在修长生观房顶的时候看到书简里记了这条,岳棠差点就坐在塌掉一半的房顶上现学了,总算最后克制住了——在天黑之前布置完长生观,应对阴差鬼卒更重要。
现在事情办完了,岳棠迫不及待要讨教这门符箓了。
“鹤符不难,道友不会,大约是不知道如何用。”
王道长非常肯定地说,这道符也没什么,用上两次就很有把握了。
“……不过,要看你想送多远。”
岳棠想了想,然后问:“如果很远呢?”
王道长沉吟:“那有些难,比如从这里到岩县县城,约莫两百多里,遇到风霜雨雪或者障碍物,黄纸符会容易破裂,这就需要画符的时候蕴藏更多的法力,使用更好的符纸。”
“只能飞两百里?”
“若是方法得当,两万里也不是问题。”王道长立刻说,“不过贫道没有试过这么远,也只用过千里传符。”
岳棠若有所思:“听起来也没有那么方便。”
王道长倒是来了兴趣,坚持说:“道友想学鹤符,贫道岂会藏私,贫道没试过那么远的方法,主要是没有这么远的地方需要传讯。贫道听闻,若削玉为石,纂刻符箓,再灌注真元,把符文从玉石里‘取’出,贴在百年紫竹焕发的新笋最薄的内壳上,最后折为鹤形……这般制作的鹤符,可以从夏州飞到楚州。”
“百年紫竹……”
岳棠喃喃,这虽然不是什么稀罕物,但是竹子寿命在一甲子左右,偶尔有能活到百年的,也是开完花即死。
想要获得百年紫竹春笋,不仅要运气好,还得正好赶上时间。
“道友无需烦恼,”王道长哈哈笑道,“那只赤狐住在距离此处三百里外的紫云竹海,有一大片紫竹林,只待春暖花开,道友就可得到此物。”
岳棠点点头。
这么说的话,确实可以一试。
不过说起赤狐,岳棠想起另外一事。
“赤狐所用的折扇,乃是一件法宝,王道长可知晓来历?”
“这……”
王道长被问倒了。
他细思许久,才缓缓道:“十万大山之中多有秘境,大约是从那里得来的。不过我自认识这赤狐开始,它就有这折扇了,起初也没发现那是一件法宝。”
赤狐先生有元婴期的修为,王道长素日也是绕着它走的。
岳棠取出那柄折扇,轻轻展开。
折扇的材质很是古怪,扇骨非金非玉,触手冰凉,扇面薄如蝉翼,分量极轻。
这东西偏又坚硬无比,就连扇面也没法扯破。
折扇上下空无一字,挥动的时候——
岳棠及时收手。
劲风割破了供桌四周的幔帐,击在墙壁上。
长生观的所有符箓齐齐震动,霎时金光环绕,极力抵消这一击之威。
“……”
王道长的魂魄惊呆了。
岳棠也是茫然。
他似乎在无意间驾驭了这件法宝?
怎么做到的?
岳棠回忆当时交手细节,赤狐先生就差拿这玩意当铁尺用了。
岳棠捡回折扇之后,只是细细看了一遍就收回储物袋,因为顾虑有危险,所以根本没有试着降服这件法宝,怎么就触动了它?
岳棠看着墙上多出来的一个洞,又看似乎重新沉寂下来的折扇,沉默了。
很好,法宝没搞明白,还得连夜补墙,扫除刚才真元留下的痕迹——厉鬼盘踞的道观,怎么能有这样残留着醇厚灵气的破洞呢?
第三波客人,可是天亮之后就会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