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棠捏着杯盏的手指僵硬,喉咙里像是塞了一块胡桃。
舌头麻痹、沉滞,发不出声音。
不止因为这个故事,还有故事尽头那个等待的人。
……也许应该称为魔。
崖顶风急,蛰伏在白袍边角的鲜红饰纹犹如黄泉彼岸之花的瓣须,自枯骨血泥之中生出的魔,乌发泛着魔焰的幽暗光辉,有一缕沾到侧颊,为那难以描摹的容色添了一笔墨痕。
绝白的五指搭在漆黑的剑鞘上。
不是握剑,是在执掌一份无穷无尽的憎恨与怨恶。
那里面有无数位南疆巫傩的命魂之力,未来也会加上巫锦城自己……最终它会交付给预言里的某个人,化为那人的力量?
岳棠想到这里,就感到一阵难以平复的焦躁。
“我以为,你不是一个把自身命运交付给他人的魔。”
岳棠声音微哑,巫锦城有些意外地看了他一眼,以为这是岳棠听了故事之后的情绪波动,没有深想。
“不错,我不信天命。”巫锦城沉声回答。
“那……”
岳棠几乎是下意识地想阻止。
巫锦城看着远处越发明亮的晨曦,语气平淡:“传闻也好,预言也罢,都是天庭传出来的,真正在乎这个预言的是天庭。天庭本来应该在三界悄悄寻找,然后悄无声息地解决这个危机,他们为什么不做呢?”
因为找不到。
用尽了所有办法,都没有线索。
——才会连在人间巡天的天官天将都要“负责”寻找。
岳棠很理解巫锦城的言外之意,这样程度的搜寻,其实侧面证明了预言中的那个人有多厉害。巫锦城需要找的,正是一个力量强大,又愿意与天庭作对的人。
岳棠沉默了片刻,终是忍不住说:“万一这个人并不存在呢?”
天庭对这种预言肯定是宁可信其有的态度,所以命令各方势力通过各种方式寻找,但一个本来就是虚妄的天命预言,又要去哪里找对应的人?
巫锦城显然早就考虑过岳棠所说的各种可能。
他微微扬眉,轻声道:“许多年前,巫傩的那位族长不知道自己能否等到复仇的那一日;很多年来,那些巫傩族人的怨魂也不知道等待的尽头是什么,他们消磨了所有魂力,付出了无法再入轮回的代价,最后极有可能只有一场空。毕竟在巫傩七族最兴盛,法术卷轴没曾失传的时期,对上凶兽鬿誉还是沦落到了族灭身死的地步。”
巫傩族人没有外援。
南疆偏远,甚至没有多少修道者知道他们的遭遇。
唯一可以指望的天庭,也在天庭敕封鬿誉为南疆山神之后化为泡影。
就是在这样毫无希望的情况下,巫傩族亡魂延续了两千余年的怨气。
——人死之后,还可以去黄泉地府,六道轮回之路。
这辈子的运气不好,能指望下辈子。何必对仇恨念念不忘,满怀憎恶地走上一条注定魂飞魄散,三界不存的路呢?
大部分巫傩族人就是这么想的。
“但还是有一些巫傩不答应。”
紫眸深处像是闪烁着魔焰的影子,巫锦城一字一句地说:“吾等不从天命,不走坦途,不留退路,不信这煌煌天宫矗立不摇。”
预言里的人不存在又怎么样?对抗天庭毫无希望又如何?
积蓄力量,默默等待着机会。
这就是南疆巫傩一直以来的选择。
从巫锦城接过了这份扎根在枯骨血泥里的怨恨开始,从他自愿成为巫傩首领开始,从他弃道堕魔开始——
是啊,魔,本来就不入轮回。
岳棠动容,他站起来深深地行了一礼,算是敬南疆巫傩先人。
“你我萍水相逢,交浅言深,委实惶恐。”
岳棠心知,巫锦城不会无缘无故地对一个陌生的散修说这么多,所以他不绕弯子,直接问,“尊驾有何事需在下效劳?”
招揽人才的猜测,听完这番话之后,岳棠已经知道不可能了。
比起招揽手下,巫锦城更需要的只怕是——
“你是散修,无门无派,偶尔游历四方。若是愿意,替我留心寻觅那人即可。”巫锦城郑重其事地说。
除非到了万不得已的那一步,巫锦城是不会离开南疆的,这阻止了他前往夏州乃至人间九州,寻找可能的希望。
巫锦城直直地盯着岳棠说:
“我看得出,你不满天庭敕封大妖为山神,对魔亦无偏见。我之来历,天庭估计已经查得一清二楚,并非什么不可说的秘密。所以今日偶遇,你仍可只当是听了一个故事,把这个故事带去别处,带给你认为值得的人……更多对天庭不满的人。”
说完,他也一反矜傲之态,站起来向对面的岳棠行礼。
岳棠毫不犹豫地说:“这有何不可,自是乐于效劳。”
作为散修,他不想加入南疆大军,觉得巫锦城自己就够聪明了也用不着他去投书,如今巫锦城提出的要求对他来说毫无难度,他自然答应。
“对了,你可有更详细的预言线索?”
岳棠只在那两个躲雨的天官天将那里听到过一回,他甚至只知道预言中的妖孽将要在三界造成一场大浩劫。
还是今天巫锦城提到,岳棠才知道还有“天庭倾覆,轮回倒转”的详细描述。
“十万大山之中尽是妖兽,对人类乃至天庭之事都极为陌生。这十年来,我确实见腾云驾雾者踪迹变多,像在找什么东西,我一直纳闷不明,直到来南疆才听说预言之事。”
岳棠说着说着,发现巫锦城神情有些古怪。
“你未听说?天庭快要把人间九州掀过来找了,十万大山之中竟然这样松懈?”
“我闭关多年,在此之前,也不与那些妖兽打交道,可能天庭命大妖们搜过山,但我不知。”岳棠越说越觉得不对,怎么感觉自己的嫌疑增加了似的?
预言里没找到的那个人,难道真的在闭关?
“等等!”
岳棠忽然想到了白鹿山神提到了天庭通缉要犯。
白鹿山神当时说得非常含糊,只提到了那个人叫“月唐”,不知道这人做了什么,包括白鹿山神在内,妖宴宾客全都猜测“月唐”是偷了法宝丹药私逃人间的小仙。
后来那两个天官天将没提到预言所说的妖孽姓甚名谁,岳棠也一直没有把这两件事联系到一起去,毕竟天庭通缉犯这么多(巫锦城也算),一个卷着法宝丹药跑了的小仙,怎么都跟预言里的妖孽搭不上边。
现在岳棠发现自己的思路被白鹿山群妖带歪了。
什么卷法宝跑路的小仙,全是瞎猜。
“……白鹿大妖曾经说,因天庭通缉一人,名为‘月唐’,所以各家山头的洞府里不许私藏人类,全部要查。”
岳棠心中有极其不好的预感,表面却还维持着镇定,“难道此人就是?”
他看到巫锦城点了点头。
岳棠有点恍惚。
他感到自己就像失足坠下了山崖,掉进恶鬼峡的湍急江流里。
脑子里只有一句话在不停地重复“这怎么可能呢”?
不管是天庭通缉犯,还是预言里的降世妖孽……都不可能啊!
可是一个普通的天庭要犯,岳棠能当做这是同音同字,不放在心里,现在事关预言,他不能等闲视之了。
岳棠回过神来,发现晨曦已经撕破夜幕,山崖四周一片透亮。
朝霞红云层层叠映着南疆山水,也映在巫锦城的身上。
如果不说他是魔,又没有靠近感觉到那种幽深危险的气息,那么远远看去,此等威仪与凛然气度,如仙似神。
巫锦城一直看着岳棠,没有出声。
岳棠知道自己那短暂的失态瞒不过对方的眼睛,他捏了个隔音的法决,确保无人能用神通从远处听到这里谈话,这才认真地说:“这个名字,与我知晓的一人相似,但他的实力平平,只是一个普通的修道者,故而我未曾将两件事联系在一起。”
巫锦城所执之剑,太过沉重。
岳棠不会因为名字的巧合就异想天开,以为自己能倾覆天庭,他没有这个能力。
还有——
“我听到的消息是,预言中的那人,是非人非妖,非魔非仙之体。”
岳棠毫不掩饰地苦笑道,“说来好笑,我听到预言的下一刻就在琢磨,到现在也没琢磨透,我根本想不出这会是一个什么样的存在。”
“或许……”
巫锦城停顿一息,然后缓慢地说,“你可以谈谈那位你熟知的人,为何不是预言中人吗?除了实力不济之外。”
岳棠定定地看了他一眼,他不在意巫锦城猜出自己的名字。
——什么熟识之人,只有自己才了解自己,才能确定自己不可能是预言里的人。
但巫锦城没有揭穿,没有直说,而是使用了岳棠刚才的掩饰说辞,这让岳棠感到对方是信任自己的。
岳棠也顺势为自己解释:
“既然那是一个天庭都没办法找到的人,说明生死簿上没有这个人的名字。那非人非妖之说,估计就是由此而来。”
岳棠真心相信自己绝对不是。
就算他没有门派,也几乎没人认识,可是他在生死薄上的名字肯定还在呢!
生于何处,年岁几何,修道多少年等等。
这些不会因为他隐居无名山,就跟着一起消失了。
如果他是预言中人,那么天庭现在搜查的口风就会变成妖孽乃夏州人士,修道一百三十年,如今不知潜逃何处。
修道者比凡人特殊的地方在于,阳寿多少这一条是随时变化的,地府管不到修道者什么时候死,可是生死簿是绝对有的。
除非成仙。
仙神|的名姓不在地府判官的那本册子上。
岳棠只是修道小成,距离成仙还远着呢!
“……神仙的名册也在天庭掌握之中,天庭遍寻不着,说明这个‘月唐’也不是神仙。既然天庭没能从生死簿上获得更多的信息,反倒证明了同音或相近名字的人都没有嫌疑。”
岳棠说得有理有据,巫锦城也跟着点头。
然后他加了一句话:“前提是,这个人的生死簿,没被人改过。”
“……”
岳棠难以置信,什么人能改这东西啊?
岳棠没有师门长辈在做神仙,搞暗箱操作,更没有阴曹地府的关系,删减生死簿想投胎得更好,至于岳棠自己,那就更没有这种能力了。
而且上述那些只是改,不是查无此人。
岳棠满头雾水,迟疑道:“改动生死簿这事,怕是不可能……”
巫锦城忽然抬手,加了个法决,怪岩周围立刻多出一层血色屏障。
纵然有天赋神通者穷尽其能,逆转时间窥看到这一刻,也无法看到或者听到两人接下来所说任何一个字,任何一个表情。
“有一种情况,会让某个人的记录在生死簿上完全消失,且无人怀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