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夜里,玛丽打电话告诉我明天不用开车去上班了。然后电话那头的她屏住呼吸,等我问她为什么,于是我便问了。
“店里着火了。”她的语气有些得意。
“什么?”我吓了一跳。
“别担心,”她说,“我没事,主要是房子被烟熏得不轻。店里全是保险损失评估员。”
“要我过去吗?”我问。
“我正要去你家。”她说。
结果,她整个十二月都住在我家。
玛丽并不担心店里的损失,因为说实话,现在肉铺的生意并没有皮特和弗里兹打理时那么好。这怨不得玛丽。甜菜种植兴起后,提供便利的一站式服务的超市渐渐流行起来,我觉得这种模式能吸引顾客,但玛丽不以为然。无论如何,这次火灾是翻新店铺的好机会。要不是火灾,她根本翻新不起。玛丽兴奋极了。还没收到理赔金,她就叫来工人们开始重新装修肉铺。熏肉室被烧出一个洞,里面的电路也烧坏了。玛丽运气好,她住的地方只不过墙面上有几处被烟熏得发黑。里屋满是烟味,锤子咚咚作响,灰泥遍地,工人走来走去,她不想住在那儿。于是她跟我说,她更愿意和多特一起住在拉塞尔的旧房间,要是我不介意,就这么安排吧。
我告诉她:“我不介意。”
但事实是三天之后,我就坐立难安了。我不知道为什么,也许是因为多特和我已形成一套生活习惯,而玛丽频繁地举办读书会打乱了我们晚上的安排。她又去图书馆借了她最爱的那本书,那是一本关于手相的书,作者是切洛。玛丽研究手相好些年了,我已厌倦了。我知道自己的掌纹代表着什么。
“没爱情,没金钱,不会去夏威夷旅游。”当她提出为我看手相时,我告诉她,“不用看了,谢谢。”
“我只想看看你智慧线的岛纹是不是缩小了,”她对照着书说,“这可能预示着脑瘤或突发中风。”我们围坐在客厅的燃气暖炉旁。我看着蓝色火焰倒映在窗户的网格阴影上,告诉玛丽,燃气暖炉中跃动的火焰比切洛的书藏着更多的奥秘。
“那么你告诉我,”说这话时,坐在椅子上的她为了表示强调而微微前倾,“孩子出生时,手掌就有特定的纹线。偏是那几条纹线,而不是其他的。你怎么解释呢?”
映在她脸上的火焰看起来再平常不过,却非常耀眼。玛丽最近开始每天戴不同颜色的头巾,今天戴的是白色的。她明黄色的眼睛眼角上挑,脸颊上毛细血管密布,像是用线缝合的针脚。如果你原先不知道她是女的,那光看外貌完全看不出她是男是女,别人或许会以为她就是著名的切洛先生本人。
“没什么可解释的,”我坚定地说,“只是几条纹线而已。”
但玛丽不再听我说话,她正在为多特看手相,尽管此前她已看了无数遍。但多特对此乐此不疲,现在她正让玛丽从手掌里看看自己未来丈夫的名字缩写。多特还不到十一岁,但已不止一次坠入情网。看到她疯狂暗恋却得不到回应的样子,我真于心不忍。为了吸引注意力,她练就一副低沉、洪亮的大嗓门。她像我一样,骨架大、个头高、下颌宽大,笑起来牙齿全露在外面。她太过热情,吓跑了其他孩子。为了得到男友,她撞倒他们,然后把他们的脸按在雪里摩擦。为了和其他女生玩,她把她们连衣裙的腰带和自己的绑在一起,拖着她们满操场跑,直到她们答应传纸条给她。
修女们拿多特没办法,我也束手无策。于是我做了件错事,对多特有求必应,直到一无所有。我想成为一个自己儿时不曾拥有的好妈妈,让多特不至于沦为我这样的女儿。我从多特身上看到了太多自己的影子,我了解她的感受。我比男生都高大,但从没像多特那样将他们打晕。
虽然我不赞成,但玛丽却怂恿她欺负别人、谈情说爱。
“我看到一个S,”她沉思道,“然后一个J。也就是……S.J.。”
“不是他。”多特失望地说。她盯着自己的手掌,好像能用目光改变那些纹路。
“把作业拿到厨房去,”我说,“快点做完。”
我能感到多特在我背后做鬼脸,这是母亲的直觉。
“我来辅导你。”玛丽随即说。于是她俩进了厨房,留下我一个人。有一阵子,我听到她们边翻多特的书边发出笑声。我能肯定她们正在嘲笑我,并且我以后还会这么想。晚上,玛丽睡多特的床,多特则倒头睡在一张简易小床上。我快要睡着时,听见她俩在窃窃私语,不过我不会叫她俩安静下来,因为我知道玛丽不会听我的。
原来如此,我看着暖炉的火焰,突然明白了,这就是自从玛丽搬来后我一直闷闷不乐的原因。我就像有了两个任性的女儿,她们不听我的话,根本不在乎我。我是这儿唯一的大人,而她们在人数上压倒了我。
玛丽和多特回到房间后,我决定问问玛丽房子翻新得怎么样了,或许还能暗示她尽快搬回去住。但没等我开口,多特就宣布她有个藏了一星期的秘密要说。玛丽会心一笑,猛打手势让我来听听,很明显,多特已经告诉她了。我有些伤心,但还是努力做出迫不及待的样子。
我们都安静下来,多特大声说了起来。
“我将扮演耶稣的父亲约瑟,”她宣布,“我们最近一直在为下周的圣诞节戏剧演出排练。”
我觉得他们选我女儿扮演耶稣之父是个糟糕透顶的主意。我看了眼多特,想象她戴着长长的灰白胡子,穿着粗布长袍的样子。我在她身上看到了木匠约瑟举起木槌的影子。我叹了口气,勉强微笑一下。我不得不承认,她能演得很传神。
多特递给我一张折叠起来的油印通知,是老师发的。上面写道,学校将在十二月的第二个星期举办圣诞节戏剧演出,邀请家长们参加,同时可以带上自己的拿手好菜或甜点,演出结束后会有一个百乐餐。通知下面有条虚线,我需要写上准备带去的菜,但虚线上已写了吉露果冻。
“吉露果冻沙拉。”玛丽注意到我的眼神后说。我看了看多特,尽量显得通情达理一些。
“我为你自豪,”我对多特说,“我当然会到场。”
然后我要求多特穿上睡衣去洗脸,她说不要,我说不行。玛丽退了一步,没参与我和多特的争论。多特又拖了一个小时,这让她既兴奋又满足。后来,她迈着沉重的脚步缓缓上楼,高唱着最爱的颂歌,“啪喽啪啪啪噜”——这是其中一句合唱。听着她在楼上走廊的脚步声,我很满足。尽管她不好对付,但我是她妈妈,是那个在圣诞节告家长书上签名的人。但我不能对玛丽这么说,会显得我愚蠢、太小心眼,谁知道我突然对她说出了更愚蠢的话。
“我猜你肯定要在吉露果冻沙拉里加萝卜吧?”
我突然发问,刺耳的声音似乎在房间里回荡。
玛丽一脸无辜,说以为自己做好带过来能省去我的麻烦。她说我太忙,所以她来做这道她拿手的沙拉。我没表示感谢,因为她越俎代庖,而且还有一个原因:她明知我不喜欢她的吉露果冻沙拉。我之前对她说过。她竟然在里面放核桃,还有碎芹菜、通心粉、洋葱和小棉花糖,最糟糕的是她还放萝卜片。
我只要想到她那奇怪的吉露果冻沙拉就来气。麦麸曲奇,单层蛋糕,炖的动物肝脏,玛丽做的都是奇奇怪怪的东西。我不想让她糟糕的厨艺影响别人对多特的看法。
但我还是冷冰冰地说:“好,随你吧。”
多特洗过澡后,精力充沛,穿着羊毛睡衣下楼。今晚她无比兴奋,因为晚了一小时睡觉,宣布了自己担任主演的消息,并且我们还答应了去观看她的演出。我不忍心扫她的兴,但片刻之后她却出人意料地给自己泼冷水。
“忘了告诉您,我们演《圣驴》。”
然后她的神情突然变了。
“我讨厌驴。”她仿佛在自言自语。
“怎么了,多特?”我问。
但奇怪的是,她没再争论,而是早已转身上楼,爬到床上。
那天晚上,我留玛丽在楼下聊了很久。我仍然烦她,之所以拖着她聊那么久,其实是为了不让她打扰多特睡觉。直到她睁不开眼时,我才让她上楼,她打着哈欠,累到几乎无法从椅子上站起来。
我也很累,而且我引开了玛丽的注意力,多特就只能独自面对驴的问题。无论究竟是什么问题,都该由我帮她解决,我该跟着她上楼,好让她告诉我哪儿出了问题。但我知道,如果这么做了,玛丽一定会跟着我,然后插手多特的事。
这一切必须停止,等整个屋子都安静下来,我躺在床上想。我决定不管怎样,即使会引起误会,我也要让玛丽在圣诞节戏剧演出结束后回她自己家。在那之前,我可以再容忍她像个小女孩似的,跟多特待在一起。她们很晚还在走廊上窃窃私语,分享各自的秘密,这些我都尽量容忍,但仅仅到戏剧演出结束为止。结束之后,我要让女儿只归我一个人。
但第二天早上,我回想这个决定时不禁有些迟疑,因为玛丽跟我说了一些我不知道的关于多特的事,不过当然了,要不是我昨晚拖着不让她睡,恐怕也已经知道多特为什么讨厌驴了。
我们到肉铺时已近中午。停业了几个星期,我们打算几个小时后开始营业。和以往一样,我们开始为老顾客准备订单,这在我看来预示着希望。眼前的翻新工作还在继续,工人们的围裙里塞满了工具,我想催他们动作快些,但他们已在尽最大的努力赶工。对我来说,他们疯狂的锤打声和刺耳的钻头声都是象征着勤劳的欢快之声,但玛丽却火冒三丈。
“吵得我心烦。”她边说边包装德式小香肠,每包香肠一磅重。
“他们越加紧干,你就能越早搬回家住。”我答道,无法抑制语气中的期待。
“哦,”玛丽仔细地看了我一眼,“我总可以住到福克斯酒店啊。”
“哦,不,”我故作真诚地回答,“别住酒店,你住我们家肯定对多特有好处。”
“我也这么想。”她眯起眼睛盯着我,那种眼神通常只用来对付想赊账的顾客。但想占便宜的是她,而不是我。她想和我住在一起,这样就可以让多特慢慢喜欢上她。这我能理解,毕竟玛丽孤身一人,但玛丽让多特喜欢她的方式令我不满。比如说,华莱士·费弗也喜欢我的女儿,但他从不会像玛丽那样插手我和多特的私事。
所以,我面无表情地瞪了玛丽一眼,她不明白我的意思。我按了收银机上的现金按钮,添加了一份订单。当我算出总额时,她转过身来,恍然大悟。
我使劲关上收银机的抽屉时,她问我:“你知道昨晚她说讨厌驴是怎么回事吗?”我不想沦落到非得去问她的地步。
但玛丽并没等我发问。
“多特喜欢那头驴,多半是因为那个演驴的小男孩,”玛丽骄傲地说,“她喜欢上他啦。”
“我猜到了。”我平静地答道。但我内心觉得自己已忍耐到了极限,可能会被逼得做出让自己后悔的事。
我背过身,陷入了沉思。她已如此深入我女儿的内心,到什么程度才会停下呢?如果多特离家出走,我想她可能会跑去镇上和她姑妈住在一起,那么玛丽就大获全胜了。她会辞了我,不让我去肉铺。我得雇个律师才能将女儿赢回来。这太不公平了,我永远唱黑脸,督促多特完成作业,而玛丽却和她有说有笑,允许她晚睡,以至于她上课打瞌睡。我要想方设法让多特吃青豆,帮她洗脖子,而玛丽却看着她的手相,说一些哄她的谎话。我缺乏母爱,因而渴望做一个好母亲。我小时候多希望能有个妈妈告诉我该怎么做,而现在不管发生什么,我都会陪着多特。我一直都在,反而让她觉得乏味了。我特意做了汉堡配炖菜当晚饭,而玛丽却手边有什么就吃什么。
一星期后,圣诞节戏剧演出的那天早上,天气阴冷,天气预报说今天仍不宜出行。多特一直兴奋地转圈圈,根本停不下来。她狼吞虎咽地吃完早饭,开心地拥抱了我和玛丽。我看得出玛丽很感动,惊讶得说不出话来,才没对多特说再见,也没祝她好运。多特忘记梳头了,蹦蹦跳跳地出门,看起来又疯又傻。我才不管她刚才有没有抱我,拿起梳子就去追她,一路踉踉跄跄,最后在公交车站抓住了她。
“多特,”我说,“站好,冷静一点,不然等你上台时就没精神了。”
她的脸颊泛着红晕,眼睛炯炯有神,双手抱着一个纸袋,里面装有华莱士的旧浴袍和我的皮凉鞋,其他服装由修女们准备。寒风刺骨,我光着双腿。路面很滑,凸起的地方上面的尘垢都结了冰。我给多特梳头时,她很不安分,用手扯着身上穿的蓝色丝绒外套的线头。公交车救了她,门刚唰地打开,她就蹿了上去。
“您再见到我时,我就穿上戏服啦!”她大叫着。
公交车的变速箱不耐烦地轰鸣着,多特沿过道跑到了后排坐下,据说那是调皮捣蛋鬼的专区。不过她向我招了招手,透过积着厚厚灰尘的车窗看过去,她的小脸好似一缕纯净的光。公交车小心翼翼地驶远,她的身影也随之消失了。我回到屋里,心里已有了具体计划。
首先要打电话给华莱士·费弗,因为我车上的那个橡胶雪地轮胎已经腐朽,晚上路面会结冰,所以我需要他开车载我去。我不想坐玛丽的车,因为我打算偷偷带去一道特制的秘制沙拉。演出结束后,家长们饿着肚子前往礼堂后方,那儿的长餐桌上摆满盖着盖子的各式菜肴,那时她才会知道我带了什么菜。很快,我便决定做玛丽不敢做的事。我认为母亲心生嫉妒后有权做些出格的事。我要让所有奇怪的目光都投向玛丽,而不是多特和她的母亲。我们会吃光自己纸盘里的食物,和华莱士·费弗聊天,对周围挠头、窃笑的人们视而不见。而玛丽将会站在别处,独自一人忍受耻辱。我不在乎,我甚至不打算观看演出时和她坐在一起。
当我回到屋里,玛丽已准备好开车进城了,我很高兴她这么早离开。我打算请一天假,好好准备今晚的秘制沙拉。
“不用特意等我,”我在她出门时对她说,“你到了礼堂就找座位坐,到时候人很多。”
她朝我点点头,便开车走了,眯着眼睛透过挡风玻璃上那一小块防霜冻的塑料布看着前方。我打电话给华莱士,商定出发时间,觉得整件事会按计划进行。但当然了,生活中很多时候计划都赶不上变化,这次也是。
那一晚,礼堂拥挤嘈杂。我在一片混乱中端着盖有锡纸的平底锅,和华莱士一起走了进去。但我还没来得及像其他家长一样把平底锅放稳,玛丽就看到了我们。她今天盛装打扮,头戴黑色无檐帽,帽子上缀着一个莱茵石配扣,身穿一条崭新的人造丝绸连衣裙。衣服质地特别,我忍不住多看了两眼。连衣裙那蓝色的底料上布满了黑色的标记,就像是史前人类用木炭写成的。这些标记清清楚楚,似乎是文字,却不好理解。我忍不住倾身向前,试着理解它们。
“我给你们留了座位,”她说,“就在前排,快来,不然就被别人占了。”
“我一会儿去找你。”我将华莱士推到她身旁,让华莱士和她一起去。所幸的是,她急于占座位,没注意到我准备的一锅菜,于是我赶紧把它放到其他菜中间。我跟站在后面整理纸杯的老师们打了招呼。今晚,连沙姆韦老师也露出愉快的笑容,不过她的目光对着人群,在玛丽帽子上那闪闪发光的莱茵石配扣上停留了片刻,眼神中流露着一丝警惕。
最后,我走向玛丽为我留的座位,坐在她和华莱士中间。华莱士是多特的好朋友,玛丽心生嫉妒,几乎从不跟他说话。玛丽也怪华莱士推动了甜菜种植,因为甜菜种植引来了新兴连锁超市,而那些超市抢走了她不少生意。我们环顾四周,被周围人的兴奋感染。灯光打在由钢丝箍紧的桶上,桶闪闪发光。爸爸们卷起袖子,从边车上搬来折叠椅,以安顿穿着毛领衣服的祖母们。礼堂前部的舞台两侧入口处,修女们戴着黑面纱聚集在一起。破旧的礼堂是教堂的多功能活动室,这里可以举办婚宴和丧宴,也可以讨论教堂预算和玩宾果游戏。那块破旧的紫色天鹅绒幕布是一所公立学校废弃的。人走过时,木地板嘎吱作响,摇摇晃晃。但墙壁用一串串金属片装饰着,闪闪发光。周围紧张忙乱的声音越来越响,忽然间又安静下来,只剩幕布后的沙沙声。在窸窸窣窣的说话声中,我们听到了多特的名字,非常开心。灯熄灭了,礼堂完全安静下来。幕布在一阵吱吱声中拉开了。灯光下站着一个小男孩,身着针织披风,头戴墨西哥大宽檐帽,去过墨西哥的人会把这种帽子挂在墙上。小男孩悲伤地讲述了一长串关于他的驴朋友的故事,他不得不将驴卖给制胶厂,好填饱自己的肚子。他身后灯光暗淡,放着几排座位,座位上的一年级合唱团正为驴的命运唱着挽歌。
男孩拉了拉手中乱作一团的绳子,驴就踉踉跄跄地走到台上。它穿着灰裤子和网球鞋,圆桶形的身体往一侧倾斜。那纸糊的驴脑袋醉酒似的耷拉下来,大嘴巴笑得咧到了耳后根。两只黑眼睛画得一高一低,这奇怪的表情让它看起来挺骇人。
台下的家长发出“哦”“啊”声,有几位好像被吓到了。那头驴似乎不太讨喜。它的皮是染了色的粗布和毯子做的,看起来就像被虫蛀过,两只耳朵一长一短。玛丽绝对是唯一一个对这头驴有好感的人。她附在我耳边低声说:“瞧这驴,真神气!”
玛丽咬着嘴唇,平时凶悍的眼睛此刻闪着柔光。她把手套揉成紧实的一团,很像短袜。她满脸微笑地看着演出。小男孩正牵着他的驴,踏上前往制胶厂的漫漫长路。玛丽最爱的悲剧元素正在礼堂中弥漫开来。合唱团唱起挽歌,玛丽的眼睛更亮了。
戴着宽檐帽的男孩大喊道:“朋友!我们是朋友!”然后他和驴慢慢地走过舞台,边走边哭。但还没到制胶厂,约瑟就登场了。
我的心怦怦直跳,担心多特会被绊倒或说错台词,但她没出什么岔子。
她戴着长长的用喷漆制成的假胡子,头上缠着一块旧窗帘布,披着华莱士借给她的棕色毛巾布浴袍。她穿着我的凉鞋,看着就像《圣经》里面的人物。我看到她手举一把木槌。玛丽自豪地点了点头,我猜那木槌是玛丽的旧羊首门环。我不喜欢那东西。我觉得约瑟就该拿施工工具,而不是用来宣判死亡的东西。或许因为这把木槌,多特看起来比教堂里的那些雕塑还肃穆,更加充满力量。我知道,台上是我的女儿,但还是觉得那就是约瑟本人。傻笑的恶驴悄悄地靠近她,她双脚分开,脚掌着力,挡住了驴的去路。玛丽说多特喜欢这个演驴的小男孩,可我现在只能看到他的灰色长裤和破旧的黑鞋。多特抓住驴的脖子,把它举起来,男孩的腿在半空中挣扎了一下。多特放下驴,对着驴的朋友说出了自己的台词。
“先生,您要带这头驴去哪儿呢?”
“我得把它卖给制胶厂,我的家人正挨饿呢!”男孩悲伤地回答。
“或许我能帮助您,”多特说,“我和我的妻子马利亚,还有我们的儿子耶稣,想逃离希律王。如果您愿意把它卖给我的话,我的妻子就能骑驴代步了。”
“我当然愿意把它卖给您,”男孩大声说,“这样,它就不会被杀了。”
“一定不会杀它,”多特说,“我们只骑着它穿过沙漠,前往埃及。”
多特从浴袍口袋里拿出一些由铝箔做成的大银币交给男孩。
就这样,买卖成交了。“圣驴”现在归多特所有。多特想拍拍它那正在咆哮的纸糊的嘴巴。但就在这时意外发生了,我后来只希望这场意外不会在我女儿的心灵上留下永久的创伤。那驴向后退缩,难道剧本是这样写的吗?我心里纳闷儿,看看华莱士,再看看玛丽。但华莱士对我耸耸肩,玛丽眯起了眼睛,似乎早有预感。
“过来呀,我的小驴。”约瑟咬牙切齿,愤愤地对驴说。她拉住拴在驴脖子上的绳子,可能太用力了,驴头底下竟然伸出一只手,出人意料地把绳子从约瑟手中拽了回去。
我无助地举起双手,仿佛这样就可以阻止一切,但为时已晚。
观众在低声议论,几个孩子的爸爸笑得前仰后合。约瑟听到了那些嘲笑自己的声音!多特使劲把绳子从驴的手里扯回来,但演驴的小男孩又伸出手,直接把约瑟的棉线胡子拽了下来。
多特手臂肌肉紧缩,我能感觉到她有多用力。她的脸气得发红,发紫,继而发白。她把木槌高高举起!我知道接下来要发生什么。观众目瞪口呆。多特像立即要作出审判似的,干净利索地将木槌砸在纸糊的驴脑袋上。
驴前半身的道具瞬间掉了下来,驴头飞了出去,摔得粉碎。圣约瑟像个罪犯一样,洋洋得意地紧攥着木槌,鄙夷地站在那个一头金色乱发的男孩身旁,但男孩却一动不动。这成了这部戏的最后一幕。
幕布落了下来,全场一阵骚动。一个金发胖女人慌忙从过道跑向舞台,不用说,她一定是演驴的男孩的妈妈。我坐在座位上,呆若木鸡。
“快去找多特,”玛丽挎上手提包,低声对我说,“不然那些修女可要让多特吃苦头了!”
我们让华莱士看好座位,去找侧门。我们穿过幕布,溜到后台。那些还没上台的天使和牧羊人沮丧地站在一起;圣母马利亚已扯下自己的面纱,正在角落里哭个不停;木制的牛和羊被刷上了油漆,呆头呆脑的,它们的侧影看上去很困惑。
“多特呢?”玛丽的声音太大,大家都转头看着她。
“她从礼堂后门逃走了。”一个修女抿着嘴回答。
“那快派人去找啊,”玛丽说,“不能让她光脚在雪地里跑呀!”
但没人去找多特。
我抓着玛丽的胳膊,把她拉到后门外。
“你开车,我们去找她,”我说,“别担心,她肯定穿了靴子。”
我们开着车,在阿格斯街上缓缓前行,来回寻找多特。新街太多了,有时我们也不知道自己在哪儿。我们把车往回开,在玛丽家停了一会儿后,就直接回了家。我们到家时发现多特正裹着毯子坐在客厅的咖啡桌上,赤裸的双脚挨着取暖器。她穿的那双红靴子正晾在塑料垫子上。
“丫头!”我松了口气,大叫着跑上前去,但玛丽抢先了一步。
“等一等,”玛丽边说边拦住我,“她正伤心呢。”
多特无疑在隐藏什么。她坐在那儿,攥着假胡子,不知是因为寒冷还是生气,身体一直颤抖。她裹着毯子,垂头丧气,竟像个普普通通的中年人。她伤心欲绝,脸色灰白,蓝眼睛里没有一丝愤怒,看起来既冷漠又陌生。
“多特。”我张开双臂说。
她犹豫不决,不愿直视我的眼睛,不知要不要投入我的怀抱,她终于缓缓向我靠近。但玛丽挡在我们中间,跪了下来,关节响了一声,又突然冲上去,窒息般地紧紧抱住我女儿的上半身。虽然抱着多特的是玛丽,但我并不计较,因为除了多特的悲伤,我什么都感受不到。但多特突然奔向我的怀抱,像小野牛一样把玛丽撞倒在地,摔得她眼前发黑。多特随后冲上楼去砰地甩上了房门。
玛丽咣当一声摔倒在地,我愣了一下,然后立刻去扶她起来。但她没受伤,甚至似乎对多特所做的一切感到格外高兴。她推开我的手,自己站了起来。
“这才是我侄女。”玛丽理了理头巾说。
我跑到楼上。
“多特。”我一边敲门一边喊。
过了一会儿,我听到她含混地说了些什么,便推开门进去。她坐在自己的简易小床上,屋里漆黑一片,我坐到她身旁,貌似不经意地张开双臂,缓缓将她揽入怀中。多特一动不动,但紧张得像一只受惊的动物,可能随时发起攻击,也可能在饲养员的照料下变得温顺。我换了个手法,张开手掌,慢慢地抚摸着她。我先把手放在她头发上,又向下去摸她的脖子。她几乎就甩开我了,可她做不到,她已没法逞强。她急需我的安慰,被我搂紧时已无力抽身。她重重的头靠在我肩上,我闻到了眼泪的咸味和毛衣的馊味。她双肩颤抖,我感觉自己的裙子湿漉漉地贴在大腿上,这才知道她在哭。多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声音既刺耳又低沉。
过了好一会儿,多特才又吸了一口气,我吓得差点把她摇醒。但她现在睡着了,什么都吵不醒她。我的手臂渐渐发麻,玛丽还在楼下等我,但我没有离开多特。她刚刚睡着,时不时翻个身,更紧地依偎着我,我依旧没有离开。我一动不动。
她慢慢松开了拳头,仿佛手里的沙子正缓缓落下,她的身子没那么沉了。暖气片在墙角微微地颤动。这周,多特的房间里鞋袜成堆,一股被丢弃的旧洋娃娃发霉的内衬的味道,还有她那只宠物仓鼠藏身的木屑散发的味道。闻起来像她给垒球手套上的油,像她喷在头上的紫丁香花香水,也像积在窗户和窗台间的冰冷的沙尘。那是多特的味道,像新生的树皮,清新而苦涩。那是我无论到哪儿都熟悉的味道。
房间里安静下来,我也睡着了,醒来时已不知几点了。下楼时,我看到玛丽正坐在燃气暖炉旁,一手拿着黄油面包,一手端着一杯淡咖啡。我看了看表,已是午夜了。
“我煮了一壶咖啡,”玛丽指了指厨房,“自己倒吧。”
于是我倒了杯咖啡。我们默默地坐了好一会儿,只听得到彼此嚼面包和啜饮咖啡的声音。
“华莱士肯定留下来向那些家长解释了,”我找话说,“修女们一定会想办法让演出成功的。”
“那小子真欠揍,”玛丽说,“真是一头蠢驴!”
我也这么认为。玛丽猜他大概是新来的孩子,以前一定住那种六联式的硬纸板盒。我告诉她,从人类诞生那天起,孩子们就免不了掐来掐去,但总有一天就不掐了。玛丽提到演出过后的百乐餐时,说自己找到了从未用过的秘密配方,家长们定会围在自己那盘果冻前,一边把盘子装满,一边对那盘加了特殊食材的果冻赞不绝口。从多特房间出来后,我就一直半睡半醒,有些恍惚,于是想都没想就说到了自己带去的那道菜。
“你看没看到我用特制平底锅带去的东西呢?”我问。
“没有。”她答道,连锅里装的是什么都没问。我拍拍她的椅子,笑了起来。
“好吧,你听好,”我说,“那道甜品是以你的名义送去的。”
“我的名义?”她来劲了。
“我在锅底贴了你的名字,”我说,“不过是我自己做的。”
玛丽安静了下来,满心好奇。
“你到底做了什么?”她问。
“吉露果冻沙拉。”
“好吧,哪一种呢?”她回道。
“螺母和螺栓做的,”我说,“还有各种各样的垫圈,为了这盘果冻,拉塞尔的工具箱被我洗劫一空了。”
玛丽的眼神一下子冷冰冰的,瞪了我好久。过了一会儿,她转过身去,朝杯子吹气,好像要把咖啡吹凉。我以为她会听懂我的笑话,然后放声大笑。我想,她什么反应都行,唯独别是当时那样。她一言不发,肩膀垮了下去,背驼了起来。我看着身穿奇怪花色连衣裙的玛丽,终于明白她伤心了。我知道她不会承认自己伤心了,其实她比我更渴望一场圆满的演出。她想走来走去,尝尝每位家长带来的拿手热菜,然后品头论足,她想炫耀自己的侄女演了主角。这是她第一次这么参与到多特的生活中来,也许也是最后一次,除非来一阵狂风将她的肉铺夷为平地。可现在,她没有理由继续待下去了。
“我要走了,”她说,“肉铺的门没锁,狗没拴。”
她披上外套,走了出去。我伫立在门口,看着她的车尾灯在黑夜里渐行渐远。我几乎从未设身处地地体会过她的心情,但现在我能体会到了。她一个人坐在卡车狭小的驾驶室里,摇摇晃晃。今夜这么冷,即使戴着花哨的薄手套,她也只能单手驾驶。她要边开车边向手心哈气,两只手就这样不断交替。从我这儿到阿格斯有三英里远,路况很差,路面结了冰,坑坑洼洼,非常危险,我望着她的车小心翼翼地驶远。红色的车尾灯在远处的路口闪了一下,然后消失了。
几天来,阿德莱德都沉默寡言,从卧室的小窗望向被雨水打湿的树叶时总是一副沉思的模样。她这是在警告奥玛她要发脾气了。她不是生奥玛的气,但不管怎样,她的怒气像雨水一样越积越深,奥玛挡也挡不住。每当阿德莱德情绪失控时,奥玛就退到一旁,任她拍桌子、踢东西、骂人、砸电视,只要她能平静下来,做什么都行。
天没大亮,醒来后奥玛发现阿德莱德不在床上,便溜下楼来,暗中观察她的情绪,发现她正在餐桌旁喝着可可饮料。随着岁月的流逝,她的皮肤变得苍白如纸,头发也是如此,如一圈显眼的光晕。她的嗓音依然清澈,腰肢依旧纤细柔软,四肢灵活,反应灵敏,说话铿锵有力,犀利的眼神常使来看鸟的顾客不寒而栗。现在,她身穿一件白色的宽松长袍,显得鼓鼓的,她用一支削尖的铅笔戳着盆里的一棵小翡翠木。奥玛看了一会儿,就溜上楼去穿衣服了,然后从屋后破旧的楼梯下到一楼。
屋外,草上的露水已开始蒸发,棕榈树灰蓝的叶子生机勃勃,随着晨风阵阵摇曳。几只早醒的小鸟已开始不安分了,在圆形的铁丝笼里跳上跳下,它们想展翅高飞,因翼展不同而扇两次或三次翅膀,又落到笼子的另一边。每天早上它们都要挑战笼子的极限,体验一下笼子的大小和形状,然后才老实下来,唱唱歌,吃吃食。它们的脑袋太小了,小得像表芯,虽然精准却不好使,学到的一丁点知识睡一觉就忘光了。
奥玛踏进银色的大露台。阳光透过棕榈树,洒在露台上,吸引了来参观当地景点的游客。他进去时,鸟儿都伸出爪子腾空而起,先在半空中盘旋,而后飞到固定在混凝土里的枯树枝上,磨自己的喙。铁笼有着高高的拱顶,黑色的轮廓与珠灰色的天空形成对比。院子那头,阿德莱德开始发脾气了。奥玛没回头,但阿德莱德一句话都不说,只是尖叫,这让奥玛心里很不是滋味。有时,在捕鱼船上,奥玛的朋友会把两条杂鱼穿在同一个钩子上,然后扔给海鸥。他们看着飞来的海鸥匆匆吞下杂鱼时被钩子穿住,最后糊里糊涂丧了命。这一幕让奥玛觉得他和阿德莱德也如同被恶意绑在一起的两条杂鱼,他对她的疼痛感同身受,却又无能为力。
奥玛穿过铁笼,回到喂食室。鸟儿们知道是要喂食,聚了过来,它们的眼睛如蛇眼一般明亮。它们胃口大,一天吃下的食物重量远超过自身的体重。奥玛不喜欢它们大清早闹腾,虽然它们只有这会儿看起来不是傻乎乎的。它们贪吃起来像捣蒜一样,不停地用喙啄着水果碎块和肥油。奥玛刚一转身,就听到屋里传来咣当一声,那是玻璃摔碎的声音,或许是阿德莱德把架子上的瓷器装饰品扫了下来,要不就是把厨房的酒杯架子拽倒了。不过,她从不伤害自己。玻璃便宜得很,离得最近的邻居也住在四分之一英里以外,所以没必要拦她。可漫长的等待让奥玛心焦。
为了打发时间,他开始想象阿德莱德发完脾气、恢复正常后的情形。他们手牵手,站在前院里蓝花楹花丛后面,嘲笑游客说的傻话;她玩纸牌赢了他,潇洒地摊开手中的牌;她把在门口车道上找到的一块平滑得发光的小石头放到他脸颊边;她注视着他的眼睛;她给他一块香皂;她喂他一瓣熟透的橙子;她递一份报纸给他。他想象着他们紧紧蜷缩在那张有点凹陷的旧床上,酣然入睡。
屋内静了下来,空荡荡的,奥玛起身离开大铁笼。鸟儿在他身后叽叽喳喳叫个不停,全然忘记了他的存在。天空低沉压抑,气温升高,毛毛细雨落在皮肤上,留下一丝余温。他听到阿德莱德在扫地,就停在门外等待,直到听见两次倒簸箕的唰唰声,才走进去。阿德莱德站在厨房中间,脚流着血,头发被金属发夹紧紧夹住,身上的白色长裙像蓬松的积云般垂下。二人四目对视,只见阿德莱德嘴唇惨白,满脸恐惧。她拿起一只咖啡杯,颤抖着倒满咖啡,奥玛从她手里接过杯子,以免咖啡溅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