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早晨,玛丽表妹搭乘早班货运火车来到我家,身上只带了一个破旧的蓝色盒子,里面尽是别针和纽扣这些不值钱的东西。爸爸抱着她穿过客厅,走进厨房。我那时已长大,爸爸不会再那样抱我了。他把表妹放到凳子上,随后妈妈说“斯塔,把前门的玻璃擦一擦”,所以我没听到她后来对他们撒的谎。
那天早上过后,爸妈让她睡在我的床上。我不答应,说可以让她睡在矮床上。妈妈说“天哪,小气鬼,你也可以睡矮床呀”,最后我蜷缩在矮床上凑合了一夜,可那床对我来说实在不够长。我的两条腿悬在床外,冻得冰冷。第二天早上我不待见玛丽,这怎么能怪我呢?
此外,她在阿格斯醒来的第一个早上还抢走了我的衣服。
吃早餐的时候,她发现那个蓝色盒子里装的都是些没用的东西,这对我来说是个好消息,而且我也早料到会是这种结果。要不是觉得我这个表妹可怜,那天我是绝不会允许玛丽和妈妈在我的衣柜里胡乱翻找的。“这件你穿正合身,”妈妈举着我最喜欢的一件衬衫说,“试试看!”玛丽就穿了,然后把衬衫放进了她的抽屉里。她的抽屉是又一件让我不高兴的事,我不得不腾出两个抽屉给她用。
“妈,”她俩翻找了好一会儿,我突然想到,也许往后的一个学期,我只能换着穿那三套一模一样的套装了,“妈,早就够了,别再翻了。”
“什么话呢,”她总是那样说话,“你表妹现在连根线头都没有。”
然而,她那时已拿走我一半的衣服,可以说她已经有一柜子的衣服了。而且妈妈越发喜欢打扮这个可怜的孤儿,还乐此不疲。但玛丽并不真的是孤儿,尽管她假装自己是个孤儿,以博取同情。她妈妈还活着,即使她抛弃了我的表妹。其实我很怀疑玛丽被抛弃了,我倒觉得玛丽是自己逃跑了,因为她无法理解阿德莱德做事的方式。不是每个人都知道该如何充分利用自己的美貌,但阿德莱德姨妈知道。她一直是我最喜欢的人,我特别希望她能来我们家。但她不常来,因为我妈也不能理解她的行事风格。
“你想勾引谁呢?”阿德莱德穿着毛领长裙出现在晚餐桌上时,妈妈会这样讽刺她。爸爸涨红了脸颊,只顾着低头切盘子里的肉,没多说什么。但我知道他和妈妈一样,他们都对阿德莱德不满。妈妈总说自己把阿德莱德宠坏了,因为她是家里最小的孩子。她也这样说我,但我并不觉得自己被宠坏了,一丁点也没有,因为我还得干活,我得跟别人一样清理鸡胗。
我讨厌星期三,因为那天是杀鸡的日子。农场主会把鸡装在薄木板条做成的简易笼子里送过来。克努特负责杀鸡,他把长刀的刀刃刺入鸡脖子,一只接一只。杀完鸡,拔光毛,开膛破肚之后,鸡胗归我清理,一咖啡罐又一咖啡罐的鸡胗。我至今还会梦到当时的场景:我负责把鸡胗里外翻个个儿,放进盛满水的锅里清洗。鸡胗里的沙子和硬种子会沉到锅底,有时会有小块的金属和碎玻璃。有一次,我找到一个亮晶晶的东西。“妈!”我攥在手心里叫着,“我找到一颗钻石!”所有人都激动地围住我。妈妈把这枚闪光的石头拿到窗前。当然,这块石头并没在玻璃窗上留下一丁点儿划痕,我还得把剩下的鸡胗清理完。但有那么一会儿,我确信这颗钻石让我们发了财,这之后我又发现了另一颗。牛眼钻,爸爸说要当作遗产留给我。
遗产的事其实真的只是个玩笑,至少爸爸是说着玩的。这块东西其实是牛眼中坚硬的圆形晶体,如果对着光,会看到它像猫眼石一样富有光泽,因此我把它叫作牛眼钻。这种钻石十分易碎,所以它既不能用来做戒指,也不能做任何珠宝,因而自然分文不值。爸爸把它当作护身符,随身携带。店里没有顾客时,他会把牛眼钻放在手里把玩,我还发现玩纸牌时爸爸偶尔也会摩挲它。我很想要,有一天我问爸爸能不能把它给我。
“不行,”他说,“这是屠夫的幸运石。以后留给你,好吗?”
我觉得我当时一定惊讶得合不上嘴,因为爸爸对我一向有求必应。比方说,门店前的香肠柜台上放着一个小玻璃糖果盒,里面的糖我想吃就吃。我以前常带根汁汽水味糖果到学校,送给我喜欢的女同学。不过我倒从不嚼口香糖,因为有一次我听到阿德莱德姨妈生气地对妈妈说,只有流浪汉才嚼口香糖。那时妈妈正在戒烟,所以围裙口袋里总会放口香糖。她俩在厨房争吵时,我就在她们边上。“你也是个流浪汉!”我妈妈说,“真是乌鸦骂猪黑!”然后她拿出嘴里的口香糖,揉在阿德莱德长长的卷发上。“我要杀了你!”阿德莱德姨妈愤怒地破口大骂。在孩子眼中大人这样的举动可不是小事,但我不怪阿德莱德姨妈。如果我的头发因为粘了口香糖而被剪掉一截,我也会发疯的。我从不嚼口香糖,但店里的任何东西,只要我想要都可以拿,或者只要我开口,东西就会直接送到我面前。所以,当爸爸拒绝把牛眼钻给我时,可想而知我会有多震惊。
虽然当时还是个孩子,但我也有自尊心,所以我再没提起那颗牛眼钻。但玛丽·阿代尔来了两天后又发生了一件事。
那天晚上,我们等着大人来掖好被子、道晚安。我睡在自己的床上,她睡在矮床上。她睡那张床,身高正好,腿不会悬到床沿外面。她睡前做的最后一件事,是把阿德莱德的旧珠宝盒放在我的五斗橱上。我什么都没说,却挺难过的,我猜爸爸也感受到了。他可怜她。那天晚上他走进房间,给我掖好毯子,亲了亲我的额头,对我说“做个好梦”。接着,他也弯下身亲了亲玛丽,但他却对玛丽说:“送你个宝贝。”
那是我想要的牛眼钻,那块屠夫幸运石。当我越过床沿,看到她手里那块微微发光的水晶体时,我真想朝她吐口水。所以当她问我这是什么东西时,我假装睡着了。自己猜去吧,我心想,没说一个字。几周后,她熟悉了小镇的路,便找了个珠宝匠,在幸运石的一端钻了个孔,把石头用首饰绳穿起来挂在脖子上,真当这是什么宝贝似的。后来,她又有了一条金链子。
先是住我的房间,随后拿走我的衣服,接着又抢走我的牛眼钻。但最可恨的是,她还偷走了塞莱斯汀。
塞莱斯汀是我最好的朋友,她住在距离小镇三英里开外,和同母异父的齐佩瓦族哥哥姐姐住在一起,姐姐岁数比她大很多。那时,从保留地来这儿的印第安人还不多,塞莱斯汀的妈妈便是其中之一。她妈妈可能叫丽吉娜,姓什么不清楚,原本在达奇·詹姆斯家里做女管家,那时詹姆斯还是个单身汉,后来俩人结了婚,还是丽吉娜当家。我听人说他们婚礼后一个月塞莱斯汀就出生了,丽吉娜把其他三个孩子也带了过来,达奇·詹姆斯婚前并不知道他们的存在,但他们相安无事。詹姆斯离奇死亡之前,他们一直住在一起。他在我家肉铺的冷冻柜里冻僵了,但店里的人都不愿提这件事。
不管怎样,其他孩子都没有被正式收养,仍以喀什帕为姓,只有塞莱斯汀姓詹姆斯。塞莱斯汀很小的时候父母就相继去世了,她的姐姐在她的成长中起了至关重要的作用。塞莱斯汀会法语,有时她在学校里讲法语,为的是看起来比我们高贵,但更多时候她被人嘲笑,因为她块头大,衣着古怪,净穿布料粗劣的衣服。那些衣服都是她姐姐伊莎贝尔从阿格斯的廉价商店淘来的。
塞莱斯汀个子很高,但身形并不臃肿,像我妈妈所说的,她仿佛雕像一般美。没人告诉塞莱斯汀该做什么,我们到处走,想去哪儿玩就去哪儿玩。例如,妈妈从不让我去墓地里玩,但去塞莱斯汀家的路上,我们还是去了墓地。墓地就在达奇·詹姆斯家的土地上,那儿是因传染性咳嗽和流感而夭折的小孩的坟墓。那些孩子被遗忘了,只有我们还记得。他们小小的木质或铁质的十字架已经倾斜,我们把十字架扶正,甚至用菜刀在木制十字架上重新刻好他们的名字。我们从牛轭湖边挖来紫罗兰,移栽到墓地里。我们忙这忙那,把墓地变成我们的地盘。我们喜欢在炎热的午后坐在那儿,惬意极了。夏天的风摩挲着墓地里高高的草丛,蚯蚓松动着脚下的泥,河滩上的燕子成双结对在空中飞来飞去。真是个好地方,不那么让人伤感。不过当然了,玛丽非得毁掉这一切。
我低估了玛丽·阿代尔。或许是我太轻信她了,因为在初夏的一天,是我提议一起去找塞莱斯汀。我让玛丽坐在我自行车的把手上,但她太重了,我控制不住车头。
“你来骑。”我在半道上把车停下。她从车把上摔了下去,然后一下子跳起来,把自行车扶住。我体重也不轻,但她的双腿似乎不知道累。拉塞尔·喀什帕,也就是塞莱斯汀那个印第安哥哥,在路上撞见了我们。“哟,你今天又在使唤谁啊?”他说,“她看起来比你可爱多了!”我了解他,他这人总爱说反话,但玛丽不知道。我能感到穿着我旧背心裙的玛丽越发骄傲,她一直骑到塞莱斯汀家,到那儿后我跳下车,径直走进屋。
塞莱斯汀正在烤东西,像个大人似的。她姐姐任由她做喜欢的糕点,不管她会往里面放多少糖。塞莱斯汀和玛丽一起和面团,玛丽也喜欢做吃的,我不喜欢。所以当她们称量、搅拌、给烤箱定时、取出冷却架时,我就坐在餐桌旁,在蜡纸上擀面团,然后切成好看的形状。
“你打哪儿来的?”干活时塞莱斯汀问玛丽。
“她从好莱坞来的。”我替她回答。听到这话塞莱斯汀乐了,但当她发现玛丽并不觉得有趣后,就立刻不笑了。
“说真的。”塞莱斯汀说。
“明尼苏达州。”玛丽回答。
“你爸妈还在明尼苏达州吗?”塞莱斯汀问,“他们还活着吗?”
“他们死了。”玛丽毫不迟疑地说。我还没来得及说出实情,塞莱斯汀就已开口了:
“我爸妈也死了。”
后来,我才明白塞莱斯汀为什么要问这些问题,毕竟她那时已从我这儿听说了玛丽的故事,也清楚其中的细节。玛丽和塞莱斯汀望着对方笑了,她们的眼神就如同在人群中久别重逢。突然间,我发现她俩长得真像,这也很奇怪。当然,这一点只有她俩在一起时才看得出来,她们不在一起时根本没人会注意到这一点。塞莱斯汀的头发是深红棕色,没有光泽,皮肤是橄榄色,眼睛是闪亮的黑色。而玛丽的眼睛是浅棕色,稀疏的头发是深色的。正如我说的,她们俩坐在一起时,你会发现她们惊人地相似,但不是因为体格。玛丽矮小而健壮,塞莱斯汀却是个高个儿。她们有其他相同点,比如举止,比如谈吐,比如都有一股狠劲儿。
她们继续搅拌、称重,我能看出她们比刚才更亲密了。她们站得很近,肩并肩,有说有笑,赞美对方正在做的一切,这一切都让我恶心。
“玛丽明年秋天要去圣凯瑟琳学校上学了,”我打断她俩,“她得跟那些小女生一起上课,就在我们楼下。”
我和塞莱斯汀都上七年级,也就是说我们的教室在学校的顶楼,在合唱队里我们会戴上特别的蓝色贝雷帽。玛丽还小,没必要太在意她,我一直尽量这么提醒塞莱斯汀。但我却弄巧成拙,我并不知道玛丽上周去利奥波德修女那儿参加了入学测试。
“我和你们一个班。”玛丽说。
“什么意思?”我问,“你才十一岁!”
“修女让我升一级,”玛丽说,“到你们班上课。”
这消息让我惊讶不已,我继续埋头做饼干,说不出一句话。她很聪明,我知道她擅长利用别人的同情达到自己的目的。但聪明到可以跳一级,这是我没料到的。我把心形、星星形、男孩和女孩形状的锡制饼干切模压进面团里。女孩形状的饼干又矮又胖,和玛丽一个样。
“玛丽,”我说,“你不打算告诉塞莱斯汀,你从你妈妈衣橱里偷拿的蓝色小盒子里装了什么吗?”
玛丽直视着我。“什么都没有。”她说。
塞莱斯汀盯着我看,就好像我疯了一样。
“本来应该是珠宝,”我对玛丽说,“红宝石和钻石。”
我们盯着彼此,随后玛丽似乎暗自决定了什么。她冲我眨了眨眼,把手伸进裙子,从胸口拽出系着首饰绳的牛眼钻。
“那是什么?”塞莱斯汀立刻提起了兴趣。
玛丽把她的宝贝拿给塞莱斯汀看,阳光透过它落在玛丽的手心里,光影斑驳,微微发红,好不奇妙。她俩站在窗前,轮流摆弄那块牛眼钻,我则被晾在一旁。我坐在桌边吃着饼干。我吃掉了小女孩的双脚,小口咬掉她的双腿。我两口吃掉她的两只胳膊,然后是她的脑袋,剩下那不成形状的身体,最后也被我吞进肚子里。我边吃边观察塞莱斯汀。她不漂亮,但头发浓密,泛着红光。她的裙子长及膝盖以下,但仍然能看出她壮实的腿。我喜欢她粗糙的双手,我喜欢她站起来跟男孩对着干的样子。但不仅如此,我喜欢她,是因为她是我的。她属于我,不属于玛丽,玛丽从我这儿抢走的东西已经够多了。
“我们出去玩吧。”我对塞莱斯汀说,向来都是我说什么她就做什么。尽管极不情愿,她还是过来了,把玛丽一个人留在窗边。
“去墓地玩吧,”我小声说,“我要给你看一样东西。”
我担心她不愿意和我去,担心她选择和玛丽待在一起。但她早已习惯跟在我身后,这种习惯不会轻易就改掉。她出了门,让玛丽留在那儿,等着将最后一批饼干拿出烤箱。
我们从后门出去,走向墓地。
“你想干什么?”塞莱斯汀问。这时我们走进了一片隐蔽、茂密的草丛。有了野李子树遮挡,屋里的人看不见我们。这儿只有我俩。
我们一言不发地站着,空气里飘浮着厚厚的灰尘,还带着一丝白色紫罗兰的芬芳。塞莱斯汀扯下一根草,将柔软的那头衔在嘴里,眉毛下的两只眼睛紧盯着我看。
要不是塞莱斯汀一直那样盯着我看,我或许不会做那样出格的事。但她穿着长得过头的裙子站在那儿,嘴里嚼着草。烈日当空,就在那时我终于想到该给她看点什么。我的乳房很柔软,老是会痛;玛丽的乳房却不这样。
我一颗颗解开衬衫的纽扣,脱下衬衫。我的双肩很苍白,瘦削又僵硬,仿佛一对张开的翅膀。我脱掉内衣,托着自己的胸。
我的嘴唇很干,万物都静止了。
塞莱斯汀像兔子似的大声地嚼着草,咀嚼声打破了寂静。她犹豫了一会儿,然后转身就走。她把我扔在那儿,任凭我袒胸露乳,没再回头看我一眼。我眼看着她消失在灌木丛中。接着,一阵微风拂过,如同一只手轻轻抚过。这阵风让我做出近乎疯狂的举动,开始慢慢地转圈,挥舞双手。我仿佛听见地下传来的音乐,身体随之舞动。我旋转得更快,也更疯狂,我抬起脚。我开始踢踏双脚,在他们的坟墓上起舞。
雷雨云越压越低,斯塔上身一丝不挂。我不禁在想,她还要在那儿跳多久希米舞。我听见塞莱斯汀走进楼下的厨房,砰的一声打开烤箱门,所以我下了楼。我站在厨房门口,看着她用刮铲将饼干一个个从烤架上铲下来,一个也没弄碎。她没抬头看我,但她知道我在那儿,她也知道我一直在楼上看着斯塔。我敢肯定她都知道,因为我说话时她眼皮几乎没抬。
“天一下就黑了,”我说,“雷雨要来了。”
“斯塔的妈妈会急死的。”塞莱斯汀一边说,一边拍掉手上的面粉。
我们出门找斯塔,但还没走出院子,她就回来了。她从我们身旁径直走过去,跳上自行车,然后骑走了。因此那天下午,我淋了大雨。还有一英里路就到家了,可雨突然倾盆而下。我步履艰难地从后门跑进去,身上的雨水不停地滴在亚麻地毯上。
弗里兹拿着条厚毛巾向我跑来,用力把我的头发擦干,差点把我的脑袋拧下来。
“斯塔,出来跟你表妹道歉!”她大喊,喊了两次斯塔才过来。
第二年秋季开学的第一天,我们一起出门,两人都带着厚厚的奶油色写字板,一样的铅笔盒,里面装着新铅笔,都穿着蓝衣服。斯塔的新衣服是浆过的,而我的衣服洗过太多遍,一点也不挺括。我穿着斯塔的旧衣服,却并没觉得有什么不好,因为我知道真正心烦的是她。她眼睁睁地看着我抢走她穿不下的衣服。姨妈把这些褪色的衣服改小给我穿,衣服的边也被缝得参差不齐。她觉得这些衣服被我穿过之后就毫无价值了,成了破布,我并没有如她所希望的那样将这些衣服珍藏起来。
我们一起走在土路上。当几棵矮松树挡住弗里兹的视线时,我和斯塔才分开走。更确切地说,斯塔开心地大喊起来,迈着长腿向一群女孩跑过去。这些女孩都穿着崭新的衣服、白色的长袜和没磨损的新鞋,彩色的丝带系成松松的蝴蝶结,从背部垂下。我远远地落在后面,但我不介意一个人走。
然而,当我们在学校铺满石子的院子里成群结队地闲逛时,当我们被催着排好队时,当塞莱斯汀开始和我说话时,当斯塔嘲笑我、说我是乘货运火车而来时,大家突然对我很好奇。我很受欢迎,在阿格斯,我只是个新来的。每个人都想和我成为朋友,但我只想和塞莱斯汀好。我找到她,拉着她的手,她的睫毛像柔软的画刷,遮住了她的黑眼睛,头发长得可以扎马尾了。她很健壮。因为常和哥哥拉塞尔比摔跤,她的胳膊十分粗壮,个头也比一个月前长高了不少。她比八年级的男生还要高,差不多和全校最高的利奥波德修女一样高了。
我们排队跟在老师后面,走在石板铺成的楼梯上。年轻的雨果老师脸圆圆的,是多明我会的修女。接着她按照名字的字母顺序给我们排座,我坐到了第一排,坐在斯塔前面,这让我很满意。
当然,斯塔的座位很快就换了,她总可以往前调,因为她自愿清理黑板擦,清洗黑板,拿彩色粉笔将书本上的诗句用漂亮的字体抄写在黑板上。我很快就过气了,这让斯塔松了一大口气。课间围在我身边的女孩现在都坐在旋转木马上围着她,听她说八卦,看她抚弄自己长长的麻花辫,眨巴着蓝眼睛吸引高年级男生的注意。
学年过半,我却意外地使班上的同学对我刮目相看。我并非刻意这么做,或是一心想要引起奇迹,但在寒冬一个冰冷刺骨的日子,奇迹就这样发生了。
那年三月,雨整夜地下,还未落地就结成了冰。地上的水流冻结成冰,铺满整个操场,屋檐下挂着厚厚的冰,檐下的水滴在半空中就冻成了冰,我们沿着光滑的大街一路滑到学校。早上课间休息时,我们正要从衣柜里取出外套和靴子穿上,雨果修女便赶来提醒我们今天不能玩滑梯,滑梯结冰了,很危险。但当我们站在那个高高的钢制滑梯下面时,却觉得不让玩滑梯很不公平,因为结冰的滑梯变成了一大块透明的黑色冰面,比以往更像滑梯了。扶手和台阶都结了冰,隐约泛着光。滑梯底部像一把打开的玻璃折扇,如果有学生现在敢去玩滑梯,那么脚会先着地,然后会一直滑到学校院子的正中心。现在就连院子的边缘都结了冰。
我是第一个去玩滑梯的,也是唯一一个。
我踏上滑梯的梯级,塞莱斯汀跟在我身后,她后面跟着几个男生,再后面是斯塔和她的闺密,她们清一色穿着做工讲究的黑胶鞋,手上不是普通学生那种露指或连指手套,而是大人戴的分指黑手套。滑梯扶手的顶端弯成一个漂亮的弧形,男孩和胆大点的女孩会借着弧形增加滑行的动力,甚至在下滑前来一个翻滚的动作。但那天滑梯太滑,太危险了,我不敢直起身,只紧紧抓着扶手。那一刻我意识到,如果我以这个姿势滑下去,一定是头先着地。
从上向下看,滑梯比我想象的还要陡,还要光滑,还要危险。但我忽然有了妈妈偷银汤匙时的勇气。我心想,自己穿着这么厚的冬衣,结冰的操场对我而言不过是块硬纸板而已。
我松开手,以惊人的速度向下滑去,但最后全力撞上冰面的不是被厚厚的冬衣护着的肚子,而是我的脸。
有那么一会儿,我失去了知觉,之后坐了起来,但仍不太清醒。模糊的红光中,我看到有人朝我这儿跑来。第一个过来的是雨果修女,她抓住我的肩膀,解开我的羊毛围巾,用她粗短的手指检查我面部的骨头。她还拨开我的眼皮,敲敲我的膝盖,转转我的手腕,看是否有哪里失去了知觉。
“能听到我说话吗?”她大喊,用她的男式大手帕擦着我的脸,手帕立刻染成了红色,“如果听得到,就眨眨眼!”
我只是睁着眼,血流到衣服上。整个操场鸦雀无声,让人害怕。我意识到我没跌破脑袋,也没人往我这儿瞧。所有人都挤在滑梯尾部,甚至站在我身边的雨果修女,这会儿也背对着我,还有几个虔诚的学生跪了下来。我按捺不住好奇心,摇摇晃晃站起身,蹒跚着挪过去。我挤进人群,看到了眼前的景象。
滑梯下那片透明的灰色扇形冰块被我的脸撞裂了,而冰面上留下的白色痕迹竟很像哥哥卡尔的脸。
他紧盯着我,两颊向内凹陷,眼睛像两个黑洞。他痛苦地紧抿嘴唇,前额的头发分成湿漉漉的几撮,像他平常睡着或发烧时那样。
围在我身边的人渐渐散开,雨果修女温柔地领我离开。她把我带上楼,安置在学校医务室的简易小床上。
她低头看着我,双颊冻得通红,像擦得发亮的苹果,棕色眼睛似乎充满炽热的感情。
“神父要来了。”她说完,很快就离开了。
她一离开,我就立刻跳下床,径直走到窗户边。滑梯下围观的学生更多了,利奥波德修女正支起三角架和其他摄像设备。真没想到卡尔的头像会造成这么大的轰动。不过他一直有这样的魅力,人们总会注意到他,陌生人会给他钱,却忽略了我,就像现在这样,明明是我受伤了,大家却忙着去看他的头像。我听到神父迈着不紧不慢的脚步踩得楼梯嘎吱响,而雨果修女在迈步疾走,于是立即跳回小床。
神父打开后门,他庞大的身躯费了点劲儿才挤进门。他眼神犀利,盯着我一个劲儿地看。神父只有在惩戒或死亡这样的特殊情况下才会被请来,我不知道他此刻为何而来。
他向雨果修女示意,于是她离开了房间。
他拉过一张椅子坐下。我身体躺平,似乎要接受他的检查,长时间的沉默让人尴尬。
“你有没有祈祷见到上帝?”他终于开口。
“祈祷了!”我说。
“你的祈祷得到回应了。”神父说。他十指交叉,做出教堂尖顶的形状,然后咬了咬象征尖顶顶部的那根手指,目光比之前更加犀利。
“基督最后的激情,”他说,“基督的圣像的确在冰面上显现了,就像当年显现在维罗妮卡圣女的手帕上一样。”
我终于明白了他话中的含意,所以对卡尔的事只字未提。当然,圣凯瑟琳学校没人认识我哥哥,对他们来说,冰上的肖像就是上帝之子耶稣。
只要操场上的冰不融化,我就是班上的特殊人物,老师、斯塔的朋友,甚至男同学都会来找我,看我青肿的眼眶和脸,这些伤痕象征着我的荣耀。但我依旧只和塞莱斯汀要好,自那次摔跤后,我们的感情更好了。有一天,报社派人来拍照,我坚持说除非和塞莱斯汀拍合照,否则我不会配合。最后,我俩站在滑梯下,在寒风中拍了一张合照。
《阿格斯哨兵报》的头版标题就是“一个女孩的不幸造就了奇迹”。
一连两周,冰上的圣像都被一道警戒线封锁起来,附近的农场主驱车从几英里外赶来,跪在圣凯瑟琳学校的铁丝栅栏外面。一串串念珠,甚至一两美元被挂在栅栏的红色板条、纸花和小丝带上。
后来有一天,太阳出来了,天气忽然转暖。卡尔的脸,也就是耶稣的脸,融化成涓涓细流,流遍了整座小镇。他在排水沟里发出回响,消失不见,涨满水沟,汇聚在地下室。他似乎不见了,但也可以说他无处不在。在大地被春天火辣辣的太阳炙烤前,在干旱暴发前,我都能听到他在河里低语、轻叹。
当玛丽从滑梯上摔到冰上时,我正好看到她的背影。她灰色的厚羊毛外套被风吹得鼓起来,像一只大钟罩着她的白色底裤,不过,她的蓝围巾没被风吹乱。撞到地面之前,速度快得让人感觉她似乎并没有在移动。就在她落地的那一刹那,周围的一切似乎又快速动了起来。玛丽翻滚了两次,脸上满是血。雨果修女朝她跑过去,尖叫声四起。斯塔摇摇晃晃地走到旋转木马旁,假装晕血,好让别人关注她。她倒在旋转木马的铁质底座上,用微弱而具有穿透力的声音在呼救,像个受难的圣人,仿佛就是凯瑟琳本人。
斯塔实际上比外表看上去要强壮五倍,打起架来我都不是她的对手,所以我没去看她。雨果修女用她的大手帕和玛丽的蓝围巾按在玛丽的前额,领着她上楼。我走下结冰的楼梯,跟在她们后面。但到了医务室,修女不让我跟进去。
“回去吧。”她的声音微微颤抖,双眼在坚毅的亚麻色眉毛下闪耀着奇异的光芒。“那可能不会持续很久,”她说,“跑着去修道院!叫利奥波德修女带着照相机赶快过来!”
我被她说糊涂了。
“冰,那张脸,”雨果修女急不可耐地说道,“快点,马上去!”
于是我开始跑,修女的话很奇怪,不像老师该说的话,倒像农场主说的。我既兴奋又慌乱,连修道院的门铃也没按,就径直跑进门厅,对着有回声的楼梯大喊。那会儿,我从学校院子里的空气中感觉到玛丽摔倒创造了某种奇迹。
我扯着嗓子大喊:“奇迹!”在修道院喊奇迹,就像在人满为患的电影院里喊失火一样,这些身着黑色羊毛修道服的修女们突然都冲了下来,仿佛一阵雪崩。利奥波德修女怀着急切而兴奋的心情,最后一个奔了下来。她肩上背着三脚架,手里提着遮光板、闪光灯、照相机,仿佛等待多年的那个时刻终于来临。
学校操场上一片混乱,一群人围在滑梯的尾部。后来,他们当时凝视的那张脸被编入中西部的教义问答书中,名为《阿格斯的显灵》,书上的插图就是利奥波德修女拍的一张照片。玛丽在书中被称为“阿格斯的一个弃儿”,结冰的滑梯是“一条纯洁的通往神圣荣耀的道路”。有一点他们没写,那就是玛丽摔倒后,有人看到利奥波德修女接连好几夜都跪在滑梯脚下,裸露着手臂,用干蓟草鞭打肘部以上的部分,血淋淋的。那之后,她被送到某个地方去康复。
不过,那天我趁乱溜回了学校大楼。走到楼道时,神父刚好从医务室出来。他在沉思,始终没抬头看,所以没看到我。他一走进楼道,我就立刻溜进医务室。我心里一紧,因为神父出现在病人身旁意味着大事不好。
但我看到玛丽坐起来了,所以刚开始我以为她并无大碍。
“你遇到神父了吧!”她立刻拉着我的手臂问。她看上去有些精神错乱,可能是因为突然成为全校的焦点,也可能是因为身体受伤。她头裹绷带,看起来有几分像修女,只不过眼窝伤得很明显,青一块紫一块的。
“他们说那是奇迹。”我告诉她。我以为她会大笑,但她却紧紧抓住我的手。她眼里泛着光,因此我开始怀疑起来。
“这是一个信号,”她说,“但并不是他们想的那样。”
“我不明白。”
“那是卡尔。”
她从没提过卡尔,但我从斯塔口中知道卡尔是她哥哥,当年乘着西去的火车走了。
“你躺下吧,”我告诉玛丽,“你的头撞坏了。”
“他是来告诉我,”她大声说,“他不会放过我的!”
她整张脸扭曲起来,像神父那样在苦苦思索着什么,但她想的不是我,甚至也不是她自己。她只是愣愣地望着远方,眼里泛着光,一动不动。我看得出她十分恼火。
雨果修女让我离开医务室,我走下楼,走进阴冷的寒风,和大家一起看那张神奇的脸,只不过在我看来这并没什么神奇的。我注视着冻土的形状、裂开的冰面、冰下的石子,以及灰扑扑的雪。我和其他人都是从同一个角度看过去,别人能看到那张面孔,我却看不到,哪怕我在那儿跪到膝盖发麻也没看到。
那天夜里,雪地上的圣像成了拉塞尔和姐姐伊莎贝尔谈论的话题。
“你朋友会让我们这个小镇出名的。”伊莎贝尔说。我们一家人全靠她活着。她跟农场主们一块干活,还给他们煮饭,有时甚至跟男人们一起打谷子,以此来养活我们。“女孩若想被封为圣徒,则不需要达到那么高的要求。”这时伊莎贝尔说。伊莎贝尔长得人高马大,看起来很忧伤,又很淳朴,每年都会担任圣凯瑟琳学校大游行的旗手。我妈妈也很壮实,尽管我继承了爸爸的肤色,但也在迅速长成妈妈那样的体格。
“我敢打睹,斯塔都快有杀掉小玛丽的念头了。”拉塞尔说着,发出尖厉的笑声。斯塔一直拿他的印第安人血统开玩笑,所以他很喜欢看到有人能灭灭斯塔的威风。
“他们在给玛丽拍照,要刊登在报上。”我告诉他。伊莎贝尔很惊讶,但拉塞尔不会,他打橄榄球时触地得分,已上过好几次报纸,人们说他虽然是印第安人,但他的人生不会就此停滞不前,他最后会成功的。他日后的确如此,不过那取决于你从什么角度看他了。
第二天早晨,趁着还没开始上课,拉塞尔和我一起去我们学校看冰面。那天夜里,有人在那一小块神圣的地方四周围起矮板条和铁丝栅栏。拉塞尔跪在栅栏外为自己祈福,还说了几句祷告词,然后沿着结冰的路面推着自行车,往他的中学走去。他竟然也看到了。他走后,我一个人跪在滑梯下,眯着眼睛,挤成了斗鸡眼,想看到那张脸。修女们一直忙着在学校院子里搭建圣坛,准备一场特殊的弥撒。我开始后悔没让拉塞尔给我指一指鼻子、嘴巴和眼睛,那样我也能看到基督了。即便是现在,我想问修女,但最终还是没能鼓起勇气。我站在七年级的队伍里,看到玛丽、斯塔、弗里兹和皮特第一批领受圣餐,只好假装被那块撞得稀烂的地方深深触动了——我看到的只有这个。
明尼阿波利斯的一间小木屋里,一个年轻的妇女坐在房间里读报,她把报纸翻来翻去,发出沙沙的声音。她的丈夫坐在房间对面看着她,儿子正躺在他怀里。
“还有这个广告。”凯瑟琳·米勒说。
“你为什么还要找他们?”丈夫马丁问她。
她放下报纸,冷静地注视着他。她的眉毛修成细长的弓形,这似乎让她的眼睛透出灵气,浅棕色的头发盘在头顶。
“你知道原因的,”她来回翻动着报纸,“马丁,当心警察,拐骗小孩可是犯罪。”
马丁无话可说,他低头看着怀里的婴儿。小家伙困倦不已,眼神迷离,嘴巴也张着。马丁把孩子抱紧了些,熟睡的婴儿对他那么信赖,这让他心满意足,他没注意到妻子突然紧张起来。她屏住呼吸,把那篇文章快速扫了一遍,然后放下报纸。
她坐在那儿,报纸放在腿上,注视着她的这个儿子犹大。犹大这个名字取自守护圣徒犹大,圣徒犹大主管那些注定失败的事业、难以实现的愿望和人们最后的希望。她想起那天夜里,他们埋葬了自己的儿子,那可怜的孩子才出生三天就夭折了。
她很少回忆那个夜晚,只是让它安静地藏在内心深处的某个角落。现在她却禁不住想起那个夜晚,当时四周一片寂静,天空是春天特有的深蓝。她的乳房发胀,疼得受不了,她的脑袋因痛失爱子而变得一片空白,每根神经都在颤动。她怎么都睡不着。
这种莫名的疼痛时不时向她袭来,她觉得自己会被痛苦淹没,或者被逼疯。她甚至拒绝使用止痛药。她不想借助任何东西来减轻痛苦,不想吃鸦片酊,连威士忌也不想喝。但那晚马丁出门后,她忽然想喝点。她跌跌撞撞地走到放酒的橱柜前,迅速给自己倒了一大杯。屋里又黑又冷,她个子高挑,身穿玫瑰图案的法兰绒睡衣,但现在看起来有些邋遢,她站在那儿独饮这杯酒。透明的液体在她体内燃烧。她又倒了一杯,慢慢喝下,任由身体慢慢发烫起来。出乎意料的是,威士忌起作用了,至少分散了她的痛苦。她轻飘飘地走回床边,倒头就睡,身体隐隐作痛,越发严重,这种痛苦现在似乎是身外之物,不再是内心之痛。
因为疲倦,她睡得很沉,所以没听到马丁回来的声音。马丁一走进卧室,刚把婴儿放进小床,她就听到了婴儿的啼哭,但她内心不去想。即使精神恍惚,她也深信这哭声只是某种可怕的幻觉。她感到马丁的手在触碰她的乳房,正在解开被甜甜的乳汁湿透的胸罩,而她想把他赶走。马丁低声安抚她,好像她是一只吓坏的野兽。等她安静下来,马丁便将婴儿放在她胸前吃奶。
随后,她还是不由自主地任由孩子吃奶,尽管她觉得这一切是那么地不真实。她的头脑现在不清醒,但知道这个婴儿不是她的,虽然身体大小和她失去的孩子相仿,但这个婴儿的年龄更大,吮奶也更熟练。
那一刻,如果马丁抬头看看她脸上的表情,就会发现她压抑了许久的情感一下子显露无疑。单单望着小家伙就让她感到温暖,这孩子一头深红色卷发,真是个奇迹。
“你看上去好像猫儿逮到了小鸟一样。”马丁微笑着说。
“我太开心了。”
“我也很开心,”马丁小心翼翼地说,“他是我们的孩子了。”
“我知道。”
她大声念出那则寻人启事,那则启事和广告放在同一版面,上面说阿格斯的科兹卡一家正在寻找一个刚足月的男婴,还开出丰厚的报酬。新闻里还描述了男婴母亲那不可理喻的行为,科兹卡一家也在寻找孩子的母亲。
凯瑟琳·米勒念完这则寻人启事,便将报纸折好放进抽屉,抽屉里还放着孩子刚来那晚所穿的衣物,包括一顶浅蓝色小帽、一条用外衣布片做成的厚毯子,还有件奇怪的绿格子婴儿连体服。那晚,这孩子就穿着这件连体服来到她身边,拯救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