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2.千钧一发

  鸿俊与香玉、鲤鱼妖一同看着外头的雪。他的心渐渐地宁静下来, 等待着李景珑为他们带来的,最终的结果。鲤鱼妖珍惜地抱着那片龙鳞,摸来摸去, 还凑到嘴前蹭个没完, 仿佛有了这片鳞, 成为龙的梦想便不再那么遥不可及, 沾点龙气,(日rì)久天长, 便化作龙了。若不是因为鲤鱼舌头太短伸不出来, 鲤鱼妖应当恨不得把它给((舔tiǎn)tiǎn)一遍。

  香玉:“……”

  鸿俊:“?”

  “这是什么?”香玉问道,其时鲤鱼妖正艰难地把那龙鳞往嘴里塞,奈何尺寸实在不对, 无论如何也塞不下去。

  鸿俊解释过其中恩恩怨怨,香玉便道:“我听老人家说,化龙可不容易呢, 还得有人为它封正。”

  鸿俊说:“封正。”

  妖怪修炼得道时,便需有人为它们封正,传说人是万物之灵, 只有封正了,妖怪才能得道,蛟方能化为龙。至于封正的方法, 实在是十分奇怪, 只不过指着那物说一声“你成人了”抑或“你化龙了”, 妖便能获得奇妙的力量。

  “(殿diàn)下与它有缘。”香玉说, “兴许就是它的封正之人呢,传说这缘分,冥冥中早就注定了。”

  “就像文滨那样么?”鸿俊细想起来,香玉与文滨仿佛也有种某种命中注定,自打他们相识以后,香玉才真正拥有了人的七(情qíng)六(欲yù)、喜怒哀乐。

  鲤鱼妖却听不进去,满眼中只有这龙鳞,片刻后问:“老二要什么时候才行动?”

  鸿俊摇摇头,先前约定的时间,也许是一(日rì),也许是数(日rì),但只要李景珑引发了地脉力量,七阙便定有感应,这段时间里,他们都须暂时守在建筑内。香玉陪着鸿俊坐了一会儿,便起(身shēn)去为他们送吃的。

  鸿俊则倚在窗边,打了会儿盹,窗外大雪沙沙作响,他沉入了一个漫长的梦里。那梦中,乃是无数纷繁迭出的,撕裂般的尖叫、恸哭以及怒吼。仿佛曾经在敦煌时所做的噩梦又回来了。

  他梦见男人以匕首剜下(身shēn)上的皮(肉ròu),老人躺入棺中,盖上棺盖。被吊死的女人脸色蜡黄,(身shēn)下滴着血液。死去的,成千上万的孩子们齐刷刷挤在洛阳的街道上,黑云蔓来,他们一起开口,朝他发出凄厉的呐喊。

  李景珑的额头在铁栅栏上猛地一撞,醒了。

  他实在是太困了,哪怕受刑前也总得睡会儿,否则恐怕碰见安禄山时,已无力再战。天依旧黑压压的,辨不出睡了几个时辰,他最怕的就是安禄山甚至不打算审他,直接将他押送回长安。

  但他猜测安禄山不会这么做——毕竟驱魔司的部下们逃了,若将他押出洛阳,徒增变数,夜长梦多,他打赌安禄山一定会尽快解决。

  两只妖怪正推动着装他的笼子,拖着他离开大(殿diàn),李景珑马上感觉到,正主儿要出现了。

  他的双眼睁开一条缝,被推过明堂中宏伟的(殿diàn)堂,推过灰烬纷飞的走廊,风里裹着灰黑色的小雪,带着一股血腥的气味。就在这个时候,他突然无比地想念着鸿俊,甚至有那么一丁点儿后悔起来。

  我为什么会走到现在这一步?

  李景珑坐在那笼中,不由自主地想起了自己的整个人生,从小到大的那些年里,他几乎从未想过,会有这一刻的到来。

  长廊很快到了尽头,尽头是一片空旷的高地,那是从前武则天在洛阳时的祭天坛。祭天坛前,乃是一层层被堆叠起来的干尸。

  那是安禄山的杰作,此刻他正坐在祭天坛上,(身shēn)躯巨大而宏伟,全(身shēn)散发出阵阵黑气,手中抓着一具尸体,放到嘴边吸食,黑气裹住那尸体,瞬间令它变得腐烂,再被他吸了进去。

  在他的(身shēn)边,堆放着大量的新鲜死尸,每啃噬过一具,便被他随手抛到祭天坛下。

  妖怪将装有李景珑的笼子沿着斜坡推了上去,推到安禄山的面前。这家伙的腐烂似乎已有好转,(裸luǒ)|露的肚皮上以针线做了简单的缝合,(身shēn)躯不再像先前般溃烂,仿佛被他吸进去的精血正在滋养着这腐烂的(身shēn)躯。

  “你究竟是什么?”李景珑注视安禄山,不待他答话,只喃喃道。

  “魔。”安禄山的声音已变得低沉、喑哑,(胸xiōng)膛中就像有个巨大的风箱一般,“看在你已快死的分上,告诉你也无妨。”

  “你……心魔竟能长成这样?”李景珑几乎无法相信自己的双眼,若说上一次安禄山还有几分人形,那么此刻近距离所见,简直就是只彻头彻尾的怪物!

  “魔就是魔。”安禄山露出满嘴獠牙,似乎在笑,打量李景珑因自己的威慑而战栗。旋即他挥了挥手,朝云便上前来,打开笼门,李景珑矮(身shēn)钻出,抬头审视这已在自己认知之外的恐怖怪物。

  安禄山又一挥手,朝云便将笼子推了下去,此刻祭坛上,唯独安禄山与李景珑,静静相对。

  安禄山的(身shēn)体仿佛被揉进了无数的死去之人,那些怨念搅在一起,就像把世间的悲伤尽数倾注进了一个沥青池,再以数千斤的沥青,浇筑出了这头怪物。他肥大而黑色的(身shēn)躯无时无刻不在散发着魔气,(身shēn)体的每一部分,都有不甘的怨魂正在嘶吼,要逃离这躯壳的(禁jìn)锢。

  “心魔、血魔、嗔魔、怨魔、(淫yín)|魔……”安禄山在台上低吼道,“待我吸食了足够的魔气,便将成为这天地间,至为强大的神灵——!”

  那昏暗世间仿佛受到感应,随着安禄山的咆哮而阵阵颤抖。

  李景珑双手被一件法器反绑着,稍稍一挣,那链条便束得更紧。但这不重要,地脉之力一旦涌来,什么法器都将灰飞烟灭。

  “獬狱的一魂,竟被炼得如此强大。”李景珑颤声道,“当真无法想象,你究竟是谁?你不再是安禄山了。”

  安禄山沉声道:“我就是这世间的每一个人,李景珑,世人皆有怨恨痛苦,你以为你有多光明磊落?”

  李景珑竟是退后半步,沉声道:“世人皆有怨恨痛苦,不错,但人之所以为人,正是因为……”

  “愚蠢——!”安禄山的声音如同响雷,瞬间盖过了李景珑的后半句话,“入魔罢——”

  他扭动那巨大的头颅,几乎是咆哮道:“入魔罢!让我看看,你又有多少不敢宣诸于口的(阴yīn)暗,人心呐——”

  说毕,安禄山蓦然伸出巨掌,朝向李景珑,轰然巨响,黑暗涌来,如同狂风骤雨,瞬间将李景珑包围。

  “……正是因为,这红尘间,尚有令我眷恋之物!”李景珑却在那黑暗之中出掌,掌中蓦然绽放出一道炽烈的白光!

  魔气的飓风席卷了李景珑全(身shēn),被安禄山吸食进去的戾气瞬间尽数释放,将整座高台笼罩,而李景珑犹如无边无际,黑暗大海中的一叶扁舟,在那山岳般的惊涛骇浪之中,巍然屹立!

  “我看到了——”安禄山的狂笑声响起,吼道,“你的灭亡——”

  李景珑左手持符,右手掌心中,心灯亮度再次提升,喝道:“到此为止了!“

  就在他运劲烧毁那符咒的刹那,一道白光闪烁,心里仿佛有什么被崩碎。

  “生者为过客,死者为归人。”

  “天地一逆旅,同悲万古尘。”

  青雄的声音在耳畔瞬间响起,阵阵震响,李景珑发现自己回到了驱魔司中,无数景象不断变幻,飞速闪回。

  “爹——我好痛啊——”

  “鸿俊?”李景珑怔怔看着眼前这一幕,大吼道,“鸿俊——!”

  “绸星!绸星……”

  贾毓泽抱着年幼的鸿俊,悲伤大哭,李景珑蓦然回头,发现自己背后浮现出手持智慧剑的金甲战神!

  刹那间金火燃遍鸿俊全(身shēn),他的全(身shēn)炭化,龟裂,爆出血液,在母亲的怀中挣扎、翻滚。孔宣释放法术,合(身shēn)冲向那金甲战神,抵住了光芒四(射shè)的惊天一箭!

  时光再次倒流,李景珑紧紧握着那《伏妖录》,站在废弃的驱魔司中。

  “将他带到此地。”壁画上,狄仁杰遗像发出光芒,“我将除去他体内的魔种……”

  “不、不。”李景珑退后。

  瞬间无数因果在他的脑海中串联成线,驱魔司的(阴yīn)雨天,即将离开长安的鸿俊,孔宣的家破人亡,以及最终……青雄的出现。

  “赎罪罢。”

  李景珑耳畔所响起的,是青雄最后的低语:“这一生,你注定了要为此而赎罪。”

  李景珑按着头,发出猛兽般的狂吼,再抬头时,自己已置(身shēn)于黑暗飓风圈中,体内的黑气被抽离,黑气滚滚,化为另一个自己,站在面前。

  “原来……如此。”另一个黑暗的李景珑张口,发出了安禄山的沉闷之声,“我看到了什么……愧疚、愤恨,与你的私(欲yù)……”

  李景珑竭力控制住自己,反而业已太迟,符咒烧毁的刹那,蓝光从地底疯狂涌出,轰然吞没了这阵飓风!

  “这是什么!”安禄山万万未料竟有此变故!

  (阴yīn)暗天空下,祭坛底部,地脉能流轰然冲垮了这近五丈高,方圆百丈的巨大建筑,砖石一瞬间瓦解,朝着四面八方飞散,绕着李景珑与安禄山疯狂旋转。

  一道蓝光直冲天际。

  “他开始了!”鸿俊当即转(身shēn)跑向通天浮屠中央,一个滑步,跪在引流法阵中,低声道,“无论什么神,请让他平安归来……”

  鸿俊掏出符咒,运劲,烧毁的瞬间,地脉能量轰然涌出。

  龙门山前,废弃矿坑上,莫(日rì)根手中符咒悬浮,被烧为灰烬,蓝光从脚下喷涌而起。

  天津桥前,特兰朵燃烧符咒。

  一道接一道地脉的蓝光冲天升起,洛阳城中,北斗七星所分布之处,七大建筑中,地脉能量被彻底释放,涌向天空!

  茫茫大地,七道光柱在空中同时砰然散开,紧接着化作无数光点,朝着明堂中央的祭天坛涌去。

  “到此为止了,魔障……”李景珑的声音瞬间变得威武庄严,千亿光点朝着他的(身shēn)躯飞速聚集,随着能量越来越强,他的背后现出一尊白光朦胧的神祇法相!

  安禄山咆哮道:“想故技重施!没那么容易——!”

  李景珑缓缓睁开双眼,正如大明宫中那夜,光火燃烧了他的全(身shēn),令他化作光体虚灵。

  光耀四野,燃灯降神!

  他伸出手,智慧剑从远方飞来,落在他的手中,握紧。

  光点如这暗夜之中的千亿星辰,争先恐后(射shè)向李景珑,化作无数流星,没入他的(身shēn)躯。安禄山竭力抵抗,那黑气却在燃灯的强光下,犹如烈阳融雪,不住灼烧,散去!

  “散去罢——”李景珑的声音回((荡dàng)dàng)于这天地,他的全(身shēn)经脉尽数焚断,地脉力量已布满他的(身shēn)躯,在这一刻,他仿佛感觉到自己的意识与天地的本源连同,刹那窥见了那虚无缥缈的大道!

  安禄山发出恐惧的哀嚎,在这光海之中无处可逃,跪在地上,接受来自神明的审判!他全(身shēn)的魔气开始被吹走,(胸xiōng)膛腐(肉ròu)飞散,现出被魔气腐蚀得彻底漆黑的心脏,而那心脏仍在搏动,在墨似浓重的黑火中燃烧!

  就在李景珑的意识与天地相连的短暂刹那,一个声音击破了降神时的无我境界。

  “李景珑……”鸿俊小时的声音痛苦求饶,“你为什么……要……这样……”

  李景珑陡然睁大双眼,短短刹那,心灯之力轰然倒卷,开始焚烧他的内心!

  与此同时,通天浮屠。

  全长安已成光海,鸿俊感觉到地脉的力量飞速流淌过自己的(身shēn)躯,涌向远处明堂,在那强大的能量之中,他依稀听到了一个声音。

  “魔种……”那低沉的声音说道,“你终将灭亡……”

  鲤鱼妖之声仿佛在背后响起,然而此刻鸿俊的意识一片模糊,四周光芒转化为夏(日rì)时驱魔司的炽烈阳光,他仿佛回到了小时候,跪在院内中庭,再抬头时,那金甲战神手持智慧剑,朝他指来。

  “不……不……”鸿俊颤声道,“别!别杀我!”

  地脉法阵瞬间震动,鲤鱼妖在外头喊道:“鸿俊!鸿俊!”

  鸿俊近乎被地脉蓝光淹没,全(身shēn)化作光体,背脊上犹如抽丝剥茧,层层展开,竟是出现了不动明王的法相!

  “这也是你们说好的法术吗?”鲤鱼妖怎么看怎么觉得不对,跑近法阵外围,喊道,“鸿俊!你怎么了!”

  鸿俊心脏一阵绞痛,(胸xiōng)口处,李景珑所下的心灯封印砰然破碎,周(身shēn)不受控制地燃起了黑色魔火!

  鸿俊痛得大喊,依稀又回到了小时候的那一天,父亲、母亲、李景珑的脸依次在面前闪过,然而紧接着,背后那金甲战神喝道:“魔障——!还不伏诛!”

  捆妖绳爆发出金光,从鸿俊体内被瞬间抽出,鲤鱼妖在外焦急无比,却帮不上忙,只喊道:“鸿俊——!”

  是时只见不动明王抬起一手,手中牵捆妖绳,刹那绳索收拢,紧紧束住鸿俊心脏,那漫天爆散的魔气被随之一收,再次收入鸿俊体内!

  鸿俊双目失神,一头栽倒在地!

  紧接着,法阵失控,通天浮屠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