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2.太行山巅

  正月已过, 不知不觉, 距离开敦煌竟已有月余,鸿俊心中有股不安, 随着逐渐深入太行山,这不安竟是越来越强烈。有时候,他突然生出与李景珑折返的念头,有时他更希望这条路没有尽头。

  仿佛只要隔绝人世,许多事就不会发生, 也不必烦恼。

  他们将马匹留在了草甸, 经过太行山的一线天,再循着千百年前的古道, 辗转登上山峰。天穹旷旷,唯一的声音便是来自于数只飞鸟,干粮吃完了,鸿俊便在溪边, 教李景珑捕鱼。鸿俊以飞刀钉水里的鱼, 李景珑再抓上来,生火烤鱼吃, 林间又有不少叫不出名字的果子与野菌, 当初鸿俊正是这么下山来的。

  “就是那座山。”鸿俊指向远处的雪山。

  目的地终于快到了, 在李景珑眼里, 几乎所有的山都长得一样。两人准备了三天份的粮食, 鸿俊便带着他, 在林间左拐右绕, 寻找自己下山时做的记号。又沿着树攀上了峭壁。

  风很大,李景珑尚是第一次这么徒手爬山,尤其曜金宫所在之地,更只有飞鸟能达,他与鸿俊并肩立在峭壁上,鸿俊爬上爬下的惯了,但恐怕李景珑踏错,便紧紧地抓着他的手。

  到得一处窄壁前,李景珑擦了把汗,与鸿俊朝头顶看,鸿俊便甩出钩索,挂在崖前石上,朝上爬了一段,落定,又把钩索甩下来,将李景珑拉上去。

  “你家住这么高!”李景珑只以为是什么深山巅的古刹,没想到连路都没有。

  鸿俊说:“上头风景很好的!来吧!”

  接着鸿俊再往上抛钩索,如此每抛一段,两人便往上爬一截,李景珑方知鸿俊一(身shēn)飞檐走壁的功夫,居然是这么练出来的。

  到得近云层时,头顶已全是万年的凝冰,半山借力之处更只有一人落脚。鸿俊与李景珑几乎是挤着站在一起休息,两人站在崖壁前一处两尺见方的凸岩上,稍作喘息。

  鸿俊再甩钩索,却勾得头顶所有的冰块惊天动地地崩塌下来。

  “当心!”李景珑马上转(身shēn)抱紧了鸿俊,冰瀑崩陷,鸿俊心脏狂跳,两人紧紧相贴,鼻梁相抵,都在紧张地喘息。

  狂倾而落的冰雪恰恰好越过两人,坠向深谷中,好一会儿方声音渐消,两人气息交错,对视半晌,鸿俊竟是感觉到自己与李景珑都起了反应。李景珑的那个几乎是霸道地顶着他,李景珑眼里带着笑意,两手按着峭壁,不怀好意地打量他。

  “被这么抱着什么感觉?”李景珑居然还有心(情qíng)调侃他,“说,是不是早就看上哥哥了?”

  鸿俊满脸通红,说:“别捉弄我!”

  鸿俊只稍一动,李景珑便马上大喊,险些掉下去,鸿俊忙拉住他,说时迟那时快,头顶又坠了些冰雪下来,李景珑复又搂着他,两人一起往头顶看。连着几次,冰层终于滑落得差不多了,鸿俊才再次甩出钩索。

  当初下山时鸿俊是被青雄直接送到孤峰下,但这条路,以前他也没少爬过,若只一人,上上下下地就过了,再带个李景珑,难度显然高了不少。

  夕阳西下,鸿俊爬到一处中间歇脚的悬崖上,垂下绳索,李景珑不住打滑,艰难地上来了。

  “上面就好了。”鸿俊说,“咱们已经过了云层,顶上没冰了,歇一宿吧。”

  李景珑的右手在莫高窟一战后,还有点儿抖,当即与鸿俊并肩坐在悬崖上。是时和风吹起,云海散开,夕阳金光万道,从孤峰西侧望出去,只见茫茫神州大地,群山蜿蜒,山外平原更是绵延千里。

  “真美。”李景珑喃喃道,“没白折腾这些时候。”

  鸿俊出神地答道:“还在很小的时候,我唯一的愿望就是,离开太行,去青雄说的那‘红尘’里走一遭。”

  “现在觉得呢?”李景珑侧头看鸿俊。

  鸿俊的少年眉目是如此地明朗,脸上带着憧憬。李景珑仿佛看到了最初的那个鸿俊,清澈而干净的鸿俊,离开长安后,他一度变得郁郁寡欢。这让李景珑百思不得其解,而坐在高山上,注视万里夕阳时,曾经的他又回来了。

  “人间很好。”鸿俊喃喃道,并转过头,笑了起来。

  李景珑搭着鸿俊的肩,夕阳照来。

  “好在哪儿?”李景珑又问。

  鸿俊想了想,迷茫地说:“我不知道。”

  “小时候,我想去学本事,修仙。”李景珑出神地说,“想去一座没有凡人能到的山里,拜一位本领高强的师父。你却想来人世间,来这红尘里。”

  “青雄说,山上不好玩。”鸿俊奇怪地说,“人间才好玩。你学了本事,不也要回来人间?否则你为什么修仙呢?一辈子长生,一辈子待在山上,又有什么意义?”

  李景珑忙笑道:“当然不是为了朝凡人炫耀才想学本事。”

  鸿俊问:“为了守护神州?可没见过妖魔肆虐的人间,这些年里,神州始终是升平盛世,是什么让你相信,狄仁杰留下的那本书?”

  很久以前,李景珑便回答过他,然而若再追问下去,他也被问得开始有点儿疑惑了。这个念头他一直十分执着,哪怕被众人嘲笑相信怪力乱神,杞人忧天,也从未改变过。

  现在想想,倒是为什么呢?

  “命中注定吧。”李景珑最后说,“否则也不会与你相遇。”

  鸿俊“嗯”了声,靠在他的肩头,夕阳沉入地平线上,繁星升起,此刻鸿俊的脑海中却是异常平静,不再有多少烦恼。

  翌(日rì)天亮时,鸿俊再次开始攀爬。

  登临太行绝顶,此处是最后一段,也是最艰难的一段,常常有近五六丈的石壁,毫无借力之处,只有裂开的岩石缝隙,鸿俊尝试好几次,以钩索勾住岩缝,先是爬上去,再以飞刀插入缝隙内以手吊着,将李景珑拖上来。让他也抓着飞刀如钉在岩壁上的钢楔,慢慢地、一丈一丈地往上爬。

  云瀑环绕,升起,泻下,李景珑吃力地抓着飞刀,说:“鸿俊……我问你最后一个问题……”

  “什么?”鸿俊从高处低头看。

  “你没有……爬错山吧?”李景珑低头看脚下,此刻他一手抓着钉入崖壁的飞刀,脚下万丈之处,云雾散开后,现出遥远不可及的大地。

  这么摔下去,顿时就是粉(身shēn)碎骨。

  “爬上去可就没法下来了!”李景珑说。

  鸿俊:“……”

  鸿俊倒是没想过这个问题,回过神,马上说:“应该……不会……”

  “……吧?”

  李景珑听到这回答差点一口气上不来摔下去。

  鸿俊一手抓飞刀,另一手甩出钩索,挂上了顶上朝外伸出的高台,揪着钩索一个飞((荡dàng)dàng),不住收绳,几下爬了上去,他长吁一口气,站上高台,却蓦然随之一震,险些摔下去。

  高台上,面前站着一个男人。

  狂风吹过,男人一袭火红色王袍飞扬,长带如凤翎般飘起,一条早已断裂。他的王袍松松垮垮,搭在肩上,脸上带着冷漠,金色双瞳注视鸿俊。

  正是重明。

  鸿俊与他对视半晌,瞬间便忘了要说什么,最后小声地喊了声“爹”。

  “鸿俊——!”

  底下李景珑喊道:“没事吧?!人呢?”

  鸿俊回过神,忙放下钩索,将李景珑拉上来,李景珑气喘吁吁,一(身shēn)外袍被挂得乱七八糟,搭着鸿俊,直起(身shēn)时,一见重明蓦然也紧张起来。

  “重……重明世伯。”李景珑忙抱拳行礼。

  “还知道回来?”重明那话却是朝鸿俊说的。

  鸿俊只沉默地站着,不说话,重明打量两人一眼,冷哼一声,转(身shēn)走了。鸿俊要追上去,侧旁已有少年过来,低声道:“(殿diàn)下。”

  “(殿diàn)下,这边请。”

  “爹!我有话问你!”鸿俊不顾侍从所言,朝重明道。

  重明停步,沉声道:“会有机会的。”接着抖开翅膀,化作凤凰,带着烈火飞往远处宫(殿diàn)。

  两人攀上来之处乃是曜金宫主(殿diàn)外的一个平台,平台上有一水池,水池畔种着梧桐树,李景珑收好绳索,少年们便过来请客人进去歇息。鸿俊怅然若失,李景珑便道:“鸿俊,好好说,别与你爹吵架。”

  鸿俊只得点头,叹了口气。

  无论如何,回家的感觉还是很好的,他带李景珑穿出主(殿diàn),沿回廊过了花园,李景珑见这儿种满了叫不出名字的仙草仙芝,问:“都是你种的?”

  “以前种的。”鸿俊想了想,说,“我带你逛逛?”

  “先回去收拾下。”李景珑笑道,“不着急。”

  曜金宫占地足有万顷,宫内鸟儿化作人形的侍从俱是少年少女,数量近千,宫(殿diàn)以和田玉垒成。和、田、玉!李景珑已看傻了,大明宫、兴庆宫、华清宫……人间帝王宫(殿diàn)虽奢华,却也远远未到这程度。整个曜金宫被划为东、西、中三(殿diàn),每一(殿diàn)更是回廊错落,雕栏绘栋,比汉建筑更早,一应摆设,乃是从上古三朝到隋时的古器。

  侍从将李景珑引到西(殿diàn),(殿diàn)门上有与鸿俊碧玉翎相似的孔雀翎图案,连饮水器具也是用的琉璃杯,更有不少鎏金器、软烟纱,摆书的架子也是小叶紫檀。

  “李长史。”一名少年入内,说,“水已备好,这是您的衣服。”

  李景珑拿起一看,忽见这短短一刻钟,曜金宫里竟是做出了一(套tào)与他武袍一模一样的替换衣服,只是所用锦缎,料子更好。

  “我自己来。”李景珑从前哪怕家大业大,也未经这奢华排场,洗过澡后换了一(身shēn)衣服,曜金宫中,少年们想必都是鸟儿,俱赤着上(身shēn),只穿长裤,方便展开翅膀。给李景珑做的衣裳则是深紫色武裤,更特地为他准备了木屐,上(身shēn)则是薄薄的深色短褂。

  说也奇怪,太行山巅竟是半点不冷,温暖得如(春chūn)夏季,想来因是有凤凰在。

  “李长史,这边请。”少年们又来请人。

  李景珑心道应该是鸿俊让他们这么称呼,便点点头,跟着领路人过去,并不经意地挨间看过敞开的房门。有鸿俊的藏书室,有武房供练飞刀用的草人草猪等物,还有药房,内置一鼎,研钵等一应俱全。

  鸿俊也刚洗过澡,头发被剪短了,一头湿漉漉的,妖族不像凡人,没有(身shēn)体发肤受之父母不可损伤的规矩,短发显得他更精神了些。回到曜金宫后,他也换上了一条藏青色的绸裤,习惯地打着赤膊,一名少年正在调颜色,在他的左(胸xiōng)绘上深蓝色如刺青般的花纹。

  他的肌肤白皙,腹肌轮廓分明,(胸xiōng)肌十分漂亮,绘上花纹之后,更显少年人的(性xìng)感。

  “……咱们这儿什么时候也做个温泉之类的……”

  鸿俊正在朝少年们说,却是无人回答他。鸿俊便自言自语,朝他们说了不少山下的见闻,尤其是华清宫的温泉,泡起来非常舒服。

  少年们恐怕接了他的话,又要引他闯祸,便一致保持了沉默。

  “而且山下的东西特别好吃。”鸿俊又说,“偶尔让厨子也换换。”

  李景珑笑着从镜子里看他,鸿俊见他来了,便脸上一红。

  “他们平时都这么穿。”鸿俊答道,“要不我还是把上衣穿上吧。”

  李景珑忙摆手,只不说话,上下打量鸿俊,鸿俊被他看得有点紧张,更仿佛莫名地带着点兴奋。

  “看什么?”鸿俊哭笑不得道。

  “看你漂亮。”李景珑说。

  曜金宫中少年虽多,也俱是百里挑一的俊美,却都及不上鸿俊,他的眉目间,自然而然地有股明朗、干净的气息。

  侍从在鸿俊左肩连左(胸xiōng)绘了羽翎的花纹,又取来一枚玉佩为他戴在脖颈上,又有人来通传,陛下请客人用餐。

  (日rì)落西山,李景珑便去用饭,想必鸿俊刚回家,须与重明多聚一会儿,便让他不必陪了,没想到不多时,鸿俊又匆匆过来。

  “重明不知道上哪儿去了。”鸿俊说,“我陪你吃。”

  侍从上了饭菜,见乃是一碗奇怪的饭,外加鱼与豆腐煮的汤,以及并树叶炒的蛋与少许(肉ròu)食。

  “鸡蛋。”鸿俊看了李景珑的表(情qíng),便知道他在想什么,又说,“不是我爹的蛋。”

  李景珑:“……”

  “你会下蛋么?”李景珑突然问。

  “就算是妖怪,我也是公的!”鸿俊哭笑不得,“母的才下蛋呢!”

  李景珑不过是逗他玩,说:“若生个像你一般的小小鸿俊,想来倒是好玩。”

  鸿俊示意李景珑快吃,两人都饿了,然而那碗里的“饭”却不是米蒸的,入口清香,口感却极其粗糙。

  “饭还是这么硬。”鸿俊被噎得直伸脖子,李景珑忙给他盛汤,然后也吃了一口,说:“这不是竹米么?!”

  鸿俊也不知道竹米是如何珍贵的食材,李景珑心道普天之下,能把竹米拿来蒸成饭的,估计也只有凤凰。而能把竹米饭做得这么难吃的,多半也只有这一家。

  “这又是什么(肉ròu)?”

  “兔子。”鸿俊说,“山下抓的。”

  李景珑算是知道鸿俊为什么在山下跟个饿鬼一样,怎么吃也吃不饱了,缘因曜金宫中的菜肴都极淡,几无油盐,哪怕松茸炒兔(肉ròu),也只用兔子本(身shēn)的脂肪出油,更不施酱,不以大火爆炒。

  “兔子这么可(爱ài)。”鸿俊说,“怎么能做得这么难吃,简直暴殄天物。”

  李景珑:“……”

  侧旁侍候的少年们只听着鸿俊抱怨,鸿俊随便吃了些,便不吃了,问:“你们吃过了吗?”

  这话总算有人回了,大家纷纷回答吃过了,鸿俊便让他们各自出去,不必来跟,李景珑也不用陪,鸟儿们这才纷纷展翅飞走散去。

  “赵子龙倒是没回来。”李景珑说道。

  鸿俊说:“正好,不然害它挨骂。”说着出去翻箱倒柜地找茶,找出半包竹叶青茶,用滚水往琉璃杯里泡了,递给李景珑一杯,两人坐在廊下看月亮。今夜恰好是满月,太行山上的月亮又大又圆,和风吹来,如夏夜仙境。

  “这地方真美。”李景珑说。

  “时间也过得很快。”鸿俊低声答道,未回家时他不想回,回到家时,他又舍不得走。

  “在家里平时都怎么打发时间?”李景珑问,“你的法术是重明教的?”

  “看书、闯祸。”鸿俊说,“重明喜欢在正(殿diàn)上睡觉。青雄来了,会陪我玩几天。”

  “这么多鸟儿,就没有你的朋友?”李景珑问。

  “他们不大会说话。”鸿俊说,“不是不懂说话,是……只修炼了几十年,灵(性xìng)未开,靠我爹的灵力渡成了人(身shēn)。大家只能简单地帮帮忙,做点事儿,不像狐狸们这么聪明。教他们说什么,他们就说什么。咱们平时见的,都是大妖怪,鬼王是人变来的,免去修灵,瘟神、玄女都修了两三百年,戾气还没退掉呢。”

  “赵子龙没陪你说话?”李景珑又说。

  “它怕挨骂,说撺掇着我闯祸。”鸿俊打趣道,“我爹说,再教坏我,就把它做成烤鱼。”

  李景珑想起当他走过这鎏金玉砌的宫(殿diàn),仿佛就看见了小鸿俊的(身shēn)影,在房间之间穿来跑去。

  鸿俊放下手中的琉璃杯,碧绿色清茶倒映着天际一轮满月,轻风吹来,廊下风铃齐声作响。

  鸿俊说:“谢谢你陪我回家,长史。”

  他站起(身shēn),不发一言地经过月下走廊,月光照在他赤|(裸luǒ)的半(身shēn)上,李景珑没有回头,突然说:“鸿俊。”

  鸿俊在长廊尽头回头,望向依旧坐在廊前,背对他的李景珑。

  李景珑沉默了很久很久,似乎有点紧张,修长的手指玩着琉璃杯,杯里倒映着一个小小的月亮。

  “你会陪我回长安么?”李景珑有点伤感地笑道,“总觉得你这次回来以后,就不会再离开了。”

  “会。”鸿俊想也不想就说。

  李景珑正要抬头时,鸿俊却已消失在了走廊尽头。

  他走过梧桐林,走过自己常常面壁的那堵墙,不(禁jìn)停下来,心脏跳得极其剧烈,让他倏然有点不知所措。

  他呆呆地看着墙,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脱口而出。

  “(殿diàn)下。”一名少年说道,“陛下有请。”

  鸿俊忙转(身shēn),快步跑向主(殿diàn)。

  主(殿diàn)上次被他闯祸火烧过一次,已修缮齐整,与当初并无不同,(殿diàn)前以数根石柱支撑,背后是一轮明月朗照,高处的王座上依旧空空如也,临山峦的平台上有一水池,池畔种着一棵梧桐树,梧桐树下坐着一人,正是重明。

  鸿俊放慢步伐,来到梧桐树后。

  小时候重明常常这么背倚梧桐树坐在池边,鸿俊则趴在他赤|(裸luǒ)的(胸xiōng)膛上睡觉,一睡就是一整夜。

  他毫无变化,时间仿佛与他无关。

  “想问什么,问罢。”重明沉声道。

  鸿俊站在重明(身shēn)后,低声道:“爹娘的死因,我查清了。”

  重明道:“很好,不负众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