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一鸣道:“毛先生,请讲。”
陈一鸣坐下来以后,毕恭毕敬地望着毛人凤。毛人凤拿起会议桌上一副没有及时收起来的扑克牌,默默地把玩着,却没有说话。陈一鸣看着他,不免感到一丝紧张。
毛人凤摆弄了一会儿扑克牌,顺手抓起了其中的两张牌,举起一张牌问陈一鸣:“这一张是什么?”陈一鸣答:“大王。”
毛人凤笑了笑,又举起另一张:“那么这张呢?”
陈一鸣答:“小王。”
毛人凤笑了,笑得令人毛骨悚然:“还不错,你还分得清大小王嘛!”
陈一鸣抬头看了毛人凤一眼,没有回答。
毛人凤笑了笑说:“那么委座和戴老板—谁是大王,谁是小王呢?”
陈一鸣不假思索地回答:“委座当然是大王,戴老板是小王。”
毛人凤又笑了,继续问:“那么对你来说……谁是大王,谁是小王呢?”
陈一鸣听了,不觉一愣:“毛先生,您……”
毛人凤的脸色立刻变得严肃起来:“对你来说,戴老板是大王,我就是小王。”
陈一鸣皱了皱眉头,很不赞同地低下头来。
毛人凤说:“怎么?我说得不对吗?”
陈一鸣迟疑了一下,终于抬起头来:“毛先生,您的话……在下有点不明白。对全体国民和国军将士来说,只有委员长才是最高领袖。”
毛人凤望着陈一鸣,神秘地笑了:“对,没错!你说得没错!”
陈一鸣问:“可是我听不明白毛先生刚才说的—关于大王和小王的说法。”
毛人凤听罢,表情一下子变得严肃了:
“哦,像你这样的聪明人,难道还会不明白?我问你,你现在是谁的部下?”
陈一鸣回答:“是毛先生的部下。”
毛人凤突然冷笑了:“哦,你还知道啊!可我看你已经忘了你自己是谁了!”
谁知陈一鸣听了,突然站起身来,脸上的表情不卑不亢:“毛先生,在下一直牢记—自己是中华民国国民革命军人,更不敢忘记自己肩负的职责!”
对陈一鸣的回答,特别是对于陈一鸣的表情,毛人凤感到有些惊愕。他真正要说什么,陈一鸣又说话了:“毛先生,您今夜前来,恐怕不只是为了这两张扑克牌吧?”
毛人凤愣了一下,突然笑了:“不错,不错!毛某确实是为了一件重要的事情而来。”
陈一鸣随即松弛了一下,坐了下来:“毛先生,您有话请直说。”
毛人凤笑了笑,故意显出很不在意的样子:“陈中校,我听说……何总司令给你许下了承诺,准备你来组建美援的伞兵团—可有此事?”
陈一鸣听了不禁一愣,想了想,又镇定下来:“毛先生的消息可真是灵通啊!毛先生,确有此事。我知道这件事肯定瞒不过军统,我本来准备明天去当面向您汇报的。只是,委派一鸣组建伞兵团,不仅仅是何总司令的意思,也是委座的意思。”
毛人凤的脸上顿时现出了不快:“怎么,陈中校,你搬出委员长来,是要吓唬我?”
“不,岂敢,陈一鸣岂敢这样!”陈一鸣说着,站了起来。
毛人凤望着陈一鸣宽厚地笑了笑,摆摆手:“陈中校,你请坐!你现在是大英雄了,深受党国和委员长的重视,你现在还有什么可不敢的。其实,你的胆子已经很大了,这不,已经能搬出委员长来吓唬我了。”
陈一鸣听了,不禁一惊,他镇定了一下自己,不软不硬地回答:“毛先生,一鸣身为军人,当以服从命令为天职。委员长是在下的校长,一日为师,终生为父!一鸣自当为校长分忧,肝脑涂地,在所不辞,请先生不要误会!”
毛人凤听了,不禁带有讽刺地鼓起掌来:“慷慨激昂,慷慨激昂,陈一鸣中校的言辞实在是精彩,不愧是黄埔的高才生、天子门生!不过,陈中校也别忘了—你曾经是我军统息烽集中营的囚徒!如果不是戴老板看重你,在集中营里面碾死你比碾死一只蚂蚁还容易!”
听毛人凤这样说,陈一鸣的眼里几乎要喷出火来:“毛先生,我做过军统的囚犯不假,可我已经用行动证明,我是忠诚于党国,忠诚于委座的!”
毛人凤却问:“可是你忠诚于团体吗?!”
陈一鸣道:“团体?”
毛人凤解释:“就是你所在的团体—军统!”
陈一鸣愣住了,不知道该怎样回答。
毛人凤盯着陈一鸣,继续问:“怎么?你不敢回答?难道不该忠诚于军统吗?”
陈一鸣听到这儿,终于憋不住了:“那么请问—毛先生,军统把我们当作人了吗?”
这次,轮到毛人凤愣住了:“你……你什么意思?”
陈一鸣又问:“毛先生,请问军统把我和我的部下当作人看了吗?!”
毛人凤不觉一震,他努力地镇定着自己,眯起眼睛来看着陈一鸣。
陈一鸣的胸脯起伏着:“毛先生,我一直想问你,你为什么把我们出卖给日本人?”
毛人凤的身子抖了一下,没有说话。
陈一鸣继续:“毛先生,我们深入敌后,出生入死,为了国家甘愿牺牲,甚至不惜与日军专列同归于尽!可你们——把我们派去送死的军统,为什么要把我们出卖给日本人?你说,你说呀?!”
毛人凤没有回答,却冷笑了。
陈一鸣浑身颤抖,像盯着仇敌一样盯着毛人凤:“我们是党国的军人,我们可以为党国去死!可你们身为党国的高级将领—我们的上司,却把自己亲手派出去执行任务的手下兄弟出卖给敌人!你们……你们还配做我们的上司吗?你们还有什么脸面对我们?还有什么脸做党国的军人?”
听陈一鸣说到这儿,毛人凤不禁笑了,却笑得很勉强、很阴冷:“好啊陈中校,你终于把想说的话都说出来了。你还可以接着说,继续说,直到把你想说的话都说出来,我在这儿听着!”
陈一鸣看着他,却说不出话来了,他很惊愕于毛人凤的冷静,甚至惊愕于这冷静中所透露出的威严。他缓缓地坐下来,轻声地问:“毛先生,我请你告诉我—现在,我为什么还要忠诚于军统?忠诚于出卖我们、出卖国家利益的军统?”
“哦?哈哈……”毛人凤突然仰头大笑起来,那笑声有些瘆人。
“图穷匕首见!你就差对我和戴老板大动干戈了。”
陈一鸣怒目地看着毛人凤,没有回答。
毛人凤接着说:“其实,我想过你总有一天会这样和我说话的,只是……没想到这一天会来得这样早。不过也好,既然早晚得来,那就早一天比晚一天好。陈中校,你就直言吧,你接下来还要对我说什么?”
陈一鸣不服气地回了一句:“不是我要跟你说什么,而是你们—军统要跟我们说什么。”
“好,痛快!陈先生敢跟我—不,是敢跟军统叫板了?怎么,你以为我们现在奈何不了你们了,是吗?”
毛人凤说完,一脸阴冷地盯着陈一鸣,陈一鸣的脸色渐渐地变得涨红起来—
“毛先生,如果你敢跟我和我的弟兄们动手,那么我敢保证,三步之内,不知道是谁的血先流!”
“你……”毛人凤听了身子一抖,立刻眼露凶光,“你以为我不敢吗?”
“那……那我们就只好试试了!”
“哈哈……”毛人凤突然大笑起来,那声音比先前的笑声更显得可怕,“陈先生,你还是嫩了些,你以为,我会跟一个赳赳武夫动武吗?哈哈……笑话,天大的笑话!我告诉过你,我们是干特务的,干特务工作玩的不是鲁莽,而是这个!”
毛人凤说着,指了指自己的脑子。
陈一鸣立刻变得冷静下来:“毛先生,您既然来了,我就把话跟您说清楚。此次归来,我们已经下定决心不再为军统卖命了。如果毛先生肯网开一面,放我和我的部下一条生路,陈某将感激不尽,秘密也永远是秘密,不会跟任何人提起。”
“否则呢?”毛人凤笑着追问了一句。
“否则,校长会很快知道所有的真相。”
“什么真相?”
“军统勾结日本特务机关的真相。”
“证据呢?你能拿出证据吗?你能请出中村雄来给你们做证?你做不到,你什么都做不到!而你……不,还有你的部下,就谁都活不长!”
陈一鸣说道:“那好,那我们就鱼死网破!我们就是死,也不会再跪在你毛先生面前的!”
毛人凤冷笑:“哼,恐怕这跪不跪—也由不得你们!”
陈一鸣疑问:“毛先生,你什么意思?”
“哼!”毛人凤颇为得意地冷笑了,“陈中校,你是当今的红人儿、民族英雄,又是天子门生,孤家寡人,了无牵挂,我奈何不了你……可是,你的其他弟兄和你就不一样了吧?”
陈一鸣听了不禁一惊,立刻瞪大了眼睛:“毛先生,你要怎么样?你要把我的兄弟怎么样?”
毛人凤回答道:“怎么样?没怎么样。我这次来是想告诉你。为了更好地照顾你手下弟兄们的家人,今天下午,我已经派人把他们的母亲、孩子,还有我们能够尽可能找到的他们的亲属都集中在了一起—”
陈一鸣惊惑地:“什么?你们把他们抓起来了?”
毛人凤说道:“哎哟陈中校,你怎么说得那么难听!不是抓起来,而是集中起来照顾!当然,如果你们自以为是,敢跟团体分庭抗礼,那么团体会做出什么事儿来,我可就难以担保了……”
陈一鸣听了,禁不住浑身都颤抖起来:“卑鄙!你们……你们真卑鄙!”
谁知毛人凤听了,却并不生气:“哦,陈中校,你现在真的是长进了,特务的武器之一就是智谋—换句话说,是卑鄙,你见过不卑鄙的特务吗?”
陈一鸣愤怒道:“你……你……你们到底想怎么样?”
毛人凤说:“很简单,老老实实地给团体卖命!”
陈一鸣答道:“做不到!”
毛人凤说:“那么没关系!明天,那些妇孺的人头,就会挂在你的大门口。”
陈一鸣问道:“你……你们这些卑鄙小人!你们怎么能做出这样的事?毛先生,我们不过是一群卑微的小人物,我们对军统有什么价值:你这样做,对军统又有什么好处?”
毛人凤说:“哼,黑猫敢死队,是军统的敢死队!不是何老狗的,也不是校长的,而是团体的—团体的!团体能够造就你们,万不得已的时候,团体也能毁了你们!”
陈一鸣问道:“你……你们就不怕遭天谴吗?!”
毛人凤神情自得地笑了笑:“踏上这一行,我就没想过会死在床上!好好约束你的部下,继续为团体卖命,不要再作任何非分之想!否则,戴老板的脾气你是知道的!”
毛人凤说完,向门外走去,走到门口时,又忍不住回过头来叮嘱了一句—
“年轻人,记住我的话!”
毛人凤说完,毅然地拉开了门,随后传来了重重的关门声!屋子里的一切都静了下来,只有陈一鸣孤独地坐在椅子上。
不知过了多久,会议室的门轻轻地推开了,冷锋和书生等人慢慢地走进来,他们默默地站在陈一鸣身边,没有人敢说一句话。
陈一鸣慢慢地抬起头来看着他的弟兄们,眼里噙满了泪水。
过了一会儿,冷锋突然说话了:“你们的话,我们已经听出了大概,要不要—我去灭了他?!”
陈一鸣痛苦地摇摇头。
“那……那我们怎么办?”燕子六在一旁性急地问了一句。
陈一鸣叹口气,无力地望着他的弟兄们:“兄弟们,我们……我们已经没有选择了!我们……我们只能继续跟他们干下去!”
燕子六问:“那……那我们就不去伞兵团了?”
陈一鸣说:“不去了,只有这样,我们才能保证我们亲属们的安全,也才能保证他们从此过上安心的日子—弟兄们,我们别无选择!”陈一鸣说完,所有的人都低下头来,没有人再说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