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时初。
东方渐红,天将破晓,西边的冷月还残留着点点昏黄的影子。一夜的动荡仿佛都离西岭月远去了——她此时已经离开了长安地界,而李成轩就在华州等着她。
前日晚,萧忆从大理寺劫走了空空儿和精精儿,伪造成两人逃狱的假象,斩杀了近百名大理寺守卫。天子迁怒于李成轩,昨日已正式下令剥除他的亲王头衔,并将于今日在独柳树问斩。
消息传出,郭仲霆等人大惊失色,还未等他们想出法子营救,聂隐娘已经主动找上门来,声称要劫狱。
她的理由很简单:其一,她不能看着她师父甄罗法师的子孙冤死;其二,她的主公魏博节度使田季安想要见李成轩一面。
郭仲霆原本不同意劫狱,可他无法确定西岭月能否在乾陵找到证据。万一西岭月不但没成功,反而被人抓住,扣上个“冒犯先祖陵寝”的罪名,只怕天子会更加恼怒,李成轩也会更加遭殃。
思前想后,唯有先把人救出来才能掌握主动权。这般一想,他便同意了聂隐娘的劫狱计划,对方甚至没问他借人手,单枪匹马就闯了大理寺大狱。
与此同时,郭仲霆让裴行立前往乾陵接应西岭月,至少要保证她不落在乾陵守卫的手中。这才有了昨晚的分头行动。
裴行立根本没带西岭月回长安城,唯恐她这一回去便出不来了。倒是郭仲霆为了送李
成轩出城,兵分三路,故布疑阵,颇费了一番功夫。
不过好在大家都安全离开了京兆府辖区,来到了华州华阴县。
他们约定的接头地点也令人意想不到——是在杨文怀为其父母置办的私宅之中。两月前还是李成轩亲自来查封了此处,拘捕其父母入京,如今这地方已经被贴上封条,偌大的宅院门庭冷落、空无一人,最适合秘密藏身。
裴行立带着西岭月来到这里,悄悄从后墙翻进去,学了三声猫叫。随即,另一声猫叫响起,三长一短算是回应,郭仲霆匆匆走了出来。
“王爷呢?”西岭月张口就问。
“他受了点小伤,刚用完药,在东厢房歇息。”郭仲霆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带着两人走进西厢,没想到秦瑟居然也在!
一夜的殚精竭虑,四人都是面带倦色。西岭月顾不得关切几句,连忙将昨晚发生的一切告诉了众人。裴行立和郭仲霆多多少少知道些内情,秦瑟却是全然不知,当听到萧忆就是幕后主使时不由得惊呼出声,连道难以置信。
“眼下我心里很乱,”西岭月丧气地抱住头,“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郭仲霆看了裴行立一眼,才道:“聂隐娘说,让你们暂时去魏博躲一躲。”
“聂隐娘人呢?”西岭月自一进门就没看到她,“不是她把王爷救出来的吗?怎么没看见她?”
“我们分三路引开追兵,她已经连夜往淄青方向去了。”
“
分三路?还有谁?”
“还有阿翠、阿丹。”郭仲霆再答,“她们是孪生姐妹,目标太明显,所以分开走了。阿丹去南浦;阿翠不会武,跟着聂隐娘。”
“你怎么能把她们卷进来!”西岭月很是担心,毕竟阿翠、阿丹只是两名奴婢,身份低微,一旦被捕性命堪忧。
“你放心,”郭仲霆出言安抚她,“就在昨日,母亲已经把她们从官府奴籍上除名,如今她们已是良人,一个是去‘投奔’远房表叔,一个是和聂隐娘行走江湖。”
“哪里有什么远房表叔!”西岭月亟亟反驳,说到此处却猛地醒悟过来,“啊,是母亲!母亲她……”
“是啊,母亲终究没办法见死不救。”郭仲霆说着转头去看秦瑟,“就连我和淑真,也是在母亲的暗示下‘连夜私奔’,才能把王爷带出来。”
“私奔……”西岭月转身去看秦瑟,就见她盈盈站在一旁,神情一如往常。
西岭月这才想到,长公主让他们以“私奔”为借口带李成轩出城,也算是变相认可秦瑟了。否则堂堂的齐州县主名誉何在?开国功臣胡国公的威严何在?她自然只能嫁到郭家了,这倒也算是一桩好事。
郭仲霆见西岭月一直没注意他的话,只得再次重复:“月儿,我们已经想好了,就按聂隐娘的意思,让你和王爷去魏博躲一躲。”
“为什么要走?”西岭月很是不解,“我已经找到证据了,只
要交给圣上,王爷的嫌疑就能洗清了。”
“没那么容易。”郭仲霆指着她手中的绢帛,“一条绢帛指向一个南浦郡,这么远,一来一回就得三四个月。就算圣上派人去南浦郡调查,少则四个月,多则一年两年,难道让王爷一直关在大理寺等着?万一萧忆还有后手,又弄出个什么风波污蔑王爷,他岂不是必死无疑?”郭仲霆反问。
“还有你,这期间也会很危险。就算萧忆不杀你,他的党羽难保不会。”裴行立加以补充。
就连秦瑟也在旁问道:“你想好怎么对圣上说了吗?真的要把你义父义兄全部供出来?”
面对三人的问话,西岭月只感到一阵头痛,心烦意乱地道:“我……我不知道,我还没想好。”
“你总不能留在长安慢慢想。”秦瑟一语点醒她。
屋内几人都是忧心忡忡。
沉默良久,郭仲霆又继续提点:“月儿,咱们这位皇帝舅舅本就多疑,就算你能大义灭亲,他也未必全都相信。你想想,倘若你义父真是康兴殿下,你义兄就是滕王阁主,圣上会怎么想你?你可是丢了十八年哪,你的身世立刻会被揪出来!”
“我的身世……”西岭月终于明白了他话中之意,脸色瞬间煞白。
是啊,既然使毒飞镖的人就是萧忆,那就可以肯定,在洛阳香山寺发生的一切,全部都是萧忆布下的局。他刻意让飞镖射穿刘掌柜的咽喉,射向她的肩
头,再及时出现替她解毒治伤。郭仲霆也就顺势发现了她的胎记,怀疑她是丢失多年的亲妹妹,主张将她带回长安。再经过她义父萧致武的一番确认,最终让她顺利地回到郭家,认祖归宗。
细想起来,这简直就是一个天大的阴谋!或许萧家父子早就知道了她的身世,或许当年她就是被他们偷走的!而这一切,不过是为了促成十八年后的相认,好让萧家一步一步地接近郭家,接近长公主!
若不是她及时发现这一切,后果会怎样?
她会成为萧家父子的棋子,借用郭家的势力去帮萧家办事……甚至会让长公主夫妇在不知不觉中沦陷,就像杨文怀一样,先由一件小事开始,一步步走向背叛朝廷、背叛大唐的深渊!
西岭月不敢再想下去,仅仅是一件事已足够让她心惊:“锦绣庄……前年刘辟造反,锦绣庄受到牵连,看来并不是冤枉的!”
“可是父亲母亲却求到了圣上面前,还暗中动用郭家的势力,帮你义父重新起势,甚至借了钱财给他周转。”郭仲霆早就想到了这一点。
这件事看起来不大,细细想来却令人脑后一凉。若是萧家打着郭家的旗号去收拢人心,或者暗中布下什么局,郭家怎么说得清?还有借出去的那些钱财,都会成为武周复辟的经费!这可是实打实的证据,指证郭家就是康兴殿下的帮凶!
而这一切都是缘于她,缘于她
这个失散多年的女儿!西岭月顿时一个踉跄,站立不稳。
“如今你可知道你为何不能回长安了?”郭仲霆接过她手中的绢帛,神情严肃,“从某个方面来看,你比王爷的处境更危险。你若留下,父亲母亲恐怕都保不住你。”
保不住,也不能保。长公主夫妇一旦为她求情,便会让整个郭家陷入危机。
即便是弃了她,天子也会追查这半年以来郭家的动静,一旦查到了什么,不管是真是假,又能掀起一场风波!
郭仲霆见她意识到了,索性挑明:“月儿,郭家兴盛几十年,这里头定有一些蝇营狗苟……即便父亲母亲没有,其他叔伯也免不了。此次若被圣上查出来,有心人再借题发挥,郭氏一族便会万劫不复。”
“因此,你必须得走。否则族人们一定会给父亲母亲施压,让他们与你脱离干系。”他说到此处,已是不忍。
西岭月听懂了,颤声问道:“这是父亲母亲的意思吗?”
郭仲霆垂下双目,没有回答。
然而却已经算是给了她答案。无论她走与不走,郭家她都待不下去了。
萧家的事一出,她身为义女定会接受严查,郭家只能与她撇清干系。毕竟她才刚刚认祖归宗,就算郭家帮过锦绣庄、帮过她义父,那也是看在她的面子上。
只要郭家及时表态,一口咬定是受了萧家蒙蔽,于情于理圣上都会相信的。可若是郭家坚持要庇护她这个女
儿,圣上的心思就未必了,难保不会迁怒整个郭家。
再有朝堂上的政敌煽风点火,后宫里的粉黛吹枕头风……只怕就连郭贵妃和遂王都要受牵连。
“那我……我该怎么办?”从未有过的孤独感渐渐浮上心头,西岭月终于发现她在一夜之间失去了两家亲人!郭家、萧家,曾经她受过双倍的疼爱,如今就要面对两边的抛弃!这天下之大,竟没有她的容身之所!
“西岭。”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一声熟悉的呼唤。西岭月循声望去,就见李成轩不知何时已站在了门口。
朝阳初升,洒在他肩头,光华的映衬使他倦色更浓。他从门口缓步行来,身形笔直、步伐从容,丝毫不像落魄在逃的通缉犯,那神采气质仍旧万里挑一。唯有那黑色锦袍下,一条伤痕从他左手背一路向上蜿蜒,提醒着众人他昨晚经历过怎样的惊心动魄。幸好伤口不深,已经敷过药。
“王爷……”西岭月哽咽回应,竟不知该说些什么,一种被抛弃的恐惧紧紧攫着她的心。
这一刻她无处诉说,只能眼睁睁看着李成轩走到她面前站定,听他沉稳开口:“我们就去魏博。”
“不,不行。”西岭月终于认清了现实,如今最危险的人已经不再是李成轩,而是她自己,她渐渐垂眸,“我不能连累你。只要你把证据交给圣上,肯定能查清楚整件事。可我……我是逃不掉的。”
“此事也
并非全无希望。”李成轩出言宽慰。
“是啊月儿,如今圣上正在气头上,自然要发落你。等过个两三年事情了结了,你挑个圣上开心的时候再回来,解释清楚就行了。”郭仲霆也劝慰她,“到时候父亲母亲也有把握替你求情,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我知道,你们的苦心我都明白,我愿意走。”西岭月执拗地道,“但我不能连累王爷,他不能和我一起走!”
“唉,一码归一码,圣上已经下旨要杀王爷,他也越狱了,如今回去也是死路一条啊。”郭仲霆着急解释。
就连裴行立也劝她:“你一个人在外漂泊,谁能放心?”
然而无论众人如何劝说,她都打定主意要自己走,毫无动摇。
最终还是李成轩开口,郑重问道:“西岭,昨日你去乾陵寻找线索,我有阻止过你吗?”
西岭月抿了抿唇:“没有。”
“那你也不要劝我了。”
他说话的时候,气息沉稳,目光灼灼,有一种令人信服的气度。西岭月望着这样一张脸,魂为之销,魄为之夺,再也说不出一个“不”字。又或许,她从不曾真正地想要拒绝,她无法拒绝。
在这异常孤独的时刻,有个人愿意陪你颠沛流离,又是何等慰藉!
“好。”她终于败下阵来,轻轻点头,“我们一起走。”
李成轩绽开一丝俊笑,给予了她无限信心与希望。
众人也都长舒一口气,唯有裴行立表情复杂,涩
然苦笑。
西岭月没有发现,另一个担忧浮上她心头:“我们真要去魏博吗?我听父亲说过,河朔三镇已割据多年,我们这一去,岂不是要让圣上坐实你和魏博联姻的事?他会对你更有芥蒂的。”
“那你们能去哪儿?”郭仲霆立即插话,“李锜伏诛之后,各地藩镇纷纷归降,表面上都已效忠朝廷,武氏遗孤的爪牙就藏在其中。你们只要逃出去,不是被圣上抓住,就是被武氏遗孤抓住,难道要跑去吐蕃、回纥?那更是通敌叛国。”
“只有河朔三镇割据自立,且魏博节度使有意和王爷联姻,至少证明他还没有归附武氏遗孤。如今想来,这应该是最安全的去处。”裴行立和郭仲霆的想法一样。
“可万一他已经归附了呢?”西岭月还是不大安心,“也许这就是他的计谋,想等着我们自投罗网?”
“不大可能。”李成轩沉着分析,“河朔三镇割据多年,早已形同‘国中之国’。他归附武氏遗孤有什么好处?不过是另一种臣属关系。没有足够的利益,他不会轻易答应,眼下至多是在观望。”
“事不宜迟,你们赶紧走吧。”郭仲霆见天色大明,忍不住开口催促,“我和淑真也会假装逃往西川,牵引部分兵力。”
阿丹去南浦,聂隐娘和阿翠去淄青,郭仲霆和秦瑟去西川。不得不说这三条路线实在是找得太精准,足以混淆视听。
可也太危险
了。西岭月为几人感到担心,话还未出口,郭仲霆已读懂她的意思,再行安慰:“你放心,阿翠、阿丹没有一起出逃,就不会引人注意。聂隐娘武艺高强,也足以保护阿翠。还有我和淑真,逃到半路就会返回长安,不会惊动官兵。”
“只要这三条路线不封锁,每日来往的百姓就会源源不断,他们根本查不过来。”久未开口的秦瑟也分析道。
“可是咱们府里一夜之间走了这么多人,圣上又不傻,岂会看不出来?”西岭月道出顾虑,“我只怕父亲母亲要为难。”
“只要你能走掉,我们都好办。”郭仲霆再一次催促,“别再犹豫了,至多半天时间,神策军就会查过来。”
秦瑟也从西厢的床上拿出两个包袱,对她说道:“马匹已经备好,还有你们的假身份和通关文牒。这本是为我们自己准备的,刚好救急。”
西岭月接过沉甸甸的包袱,打开来,只见其中是一些银票、通宝和换洗衣裳。而那两份通关文牒上的名字也相当扎眼,男的叫郑行简,女的叫李娃,家世背景、身份户籍全都详述得一清二楚,似乎真有其人。看来郭仲霆的确想过要和秦瑟私奔。
“这两个名字有些耳熟。”西岭月不由脱口而出。
郭仲霆见状解释:“这是白学士的弟弟白行简写的一部话本子,女角儿叫李娃,男角儿只说姓郑,没名字,我便将著者的名字拿来一用
了。”
西岭月闻言哭笑不得:“仲霆哥哥,你看过这话本子吗?”
郭仲霆挠了挠头,一瞬间又恢复迟钝的模样:“没有,怎么?”
“我在酒楼里听过说书,这女角儿李娃是个妓子,郑生是个花客。”
郭仲霆顿时尴尬无语。秦瑟也嗔怪地看了他一眼。
“好了,你们快走吧。”裴行立适时开口提醒,“我也该返回长安了。”
他转过身来,正巧对上西岭月愧疚的眼神,便通透一笑:“你不必担心,这绢帛我会交给圣上,后续之事我会跟进,精精儿和空空儿的尸体我也会收殓安葬。”
“裴将军……”西岭月张口欲言。
裴行立摆手阻止她:“你放心走,待过个三年两载风波平息,你若还愿意嫁我,我就等你回来。”
“可万一我无法脱身呢?你还要等吗?”
“无怨无悔。”裴行立表情认真,语气坚定。
饶是西岭月无意于他,听到这话也是万分动容,不禁眼眶一热。
岂料他话锋又转:“当然,若你和王爷……愿意用这新身份……我也甘愿退出。”
西岭月闻言连连摇头:“这和自欺欺人有什么分别?我们终归是舅甥。但是裴将军,我……”
“拒绝的话就不必说了。”裴行立再一次打断她,寂寥地笑,“人总要有个念想,不是吗?”
西岭月只好住口不言。
李成轩恰在此时看向裴行立,两人四目相对,一种无言的交流,那是只有男人之间才
能理解的彼此欣赏、彼此信任、彼此托付。
“好好待她。”这一次,换裴行立郑重嘱托,语气淡然却又沉重。
当日,西岭月和李成轩骑马出关,连夜赶到洛阳,转走水路前往魏博。
走水路的方便之处在于躲避追兵,再有郭仲霆准备的通关文牒,两人倒也侥幸逃过几次追捕。
在水路上走了十天,搜捕的官兵明显减少,两人便知接近魏博镇了。因为此镇割据,朝廷的官兵无法进驻,双方默契地互不侵犯,不相往来。只是苦了百姓,路过河朔三镇时要绕道而行,若要进入此三镇,还需在边境交界处更换文牒,接受严查。
幸好聂隐娘提前给了李成轩通行符契,两人才得以顺利进入魏博地界,前往节度使的治所驻地:魏州。
而此时已是三月初。
两人终于暂时放松了心神,放慢了脚程。一则是聂隐娘临走前说过,要等她回来,再去和节度使田季安碰头;二则也是两人摆脱了追捕,心神稍安;三则,自从去年离开镇海之后,他们再也没有机会结伴同游,故而彼此都很珍惜这段光景,不愿那么快去面对新一轮的钩心斗角。
再加上两人均是心里洒脱,不想为了未知的忧愁而耽误眼前的美景,便都放开了心神游逛,享受着苦中作乐的意趣。他们甚至还在河阳过了上巳节,修褉踏青,倒也别有一番滋味。
这期间,两人虽以文牒上的夫妻关系相
称,但彼此一直以礼相待,从不越雷池一步。即便明了对方心意,也只是当作知己,默契地不言情爱,更绝口不提舅甥关系。如此慢慢地一路游逛,终于在三月底抵达了魏州。
魏州,魏博镇治所。这里历史悠久,人杰地灵,战国时便已置郡,后汉时是曹操的封地,亦是曹魏政权名称的由来。
春秋时,公子重耳曾在此乞食于野人;战国时,孙膑曾在此设计杀庞涓;西汉初,韩信在此建功立业;武周朝,狄仁杰在此当过刺史……
历史长河中有诸多令人仰慕的先贤都曾与魏州结下不解之缘。直至如今,它仍旧是河北道一方重地,广博富庶,魏博田家据此为营,已经割据了四代人近五十年,而朝廷束手无策。
聂隐娘先前说过,若到了魏州可居于她的住所,即便节度使田季安发现了他们,也绝不会去主动打扰。两人当时并未多想,依言找到了那处两进的宅院,入住之后却发现此处与节度使府相距甚远,一在城东,一在城西。
聂隐娘既然效忠于魏博,她为何不在节度使府附近居住,反而住得这么远?一点都不方便上传下达、通信传令。
更有意思的是,她的宅子里没有一个下人,但从他们住进去开始,每日都会有人送来新鲜的吃食。一日三餐无不准时,来人连面都不露,将食盒放在门口便走了。
两人这才渐渐明白,为何聂隐娘笃定田
季安不会主动上门打扰,这应是她与田季安之间的某种约定。而这种约定因为两处宅院的距离更显得微妙,但西岭月是察觉不出来的,她于男女之事上向来迟钝。
两人在魏州住了四天,聂隐娘还没有回来,西岭月开始担心她在路上出了什么意外。李成轩却不担心,端看节度使府每日往这里送吃食,他便知道聂隐娘定是平安无事,否则田季安不会这么客气。
四月初三,西岭月终于坐不住了,她癸水在即,要去采买些私密用品。李成轩担心她的安危,又不方便跟着,便将她送到附近的集市,两人约定申时初在西北入口处会合。
时值午后,天朗气清,集市中行人正多,车马络绎不绝,西岭月怕李成轩等得着急,也不敢多游逛,迅速采买了所需物品。她正要去和李成轩会合时,一辆华丽的马车突然从她身边辘辘行过,与此同时车帘被掀开了一条缝隙——有人正从马车内窥视着她。
西岭月立即反应过来,暗道一声“糟糕”,正要找个地方躲藏,却见那马车已经停下,两名护卫迎面赶来,对她伸手相请:“这位娘子,我家主子邀您同乘。”
西岭月见避无可避,只得被迫答应,在两名护卫的引领下登上马车。她撩开车帘的那一刻,一阵淡淡的药香扑鼻而来,田忘言的惊讶声也随之传来:“西川县主,真的是你!”
西岭月略略抬眸:“
田娘子,好久不……”
“见”字还未出口,她便愣在了当场,因为马车里除了田忘言还坐了另一位闺秀,竟是李忘真!
这次轮到西岭月惊讶:“李娘子,你怎么在此?”
田忘言看了看李忘真,欲言又止,只道:“你先坐下再说。”
西岭月依言落座,三个姑娘心里都是一阵疑惑。
李忘真先行说道:“我方才瞧见一个背影像极了你,本以为认错了人,没想到真的是你。”
田忘言也好奇地问道:“郭县主,您怎么会来魏州啊?家兄知道吗?”
西岭月没有立即回答,她细细打量对面两人的表情,发现她们是真不知情,这才开口:“令兄知道,我们这几日便是住在城西聂隐娘的宅子里。”
“我们?”李忘真敏感地抓住这个词语,但会错了意,“既明也来了吗?”
既明,萧既明。如今再听到这个名字,西岭月心中狠狠一抽,掩不住地黯然:“不,我们……决裂了。”
李忘真最清楚她和萧忆之间的关系,田忘言也听说过不少。故而两人都是一阵吃惊,前者忙问:“到底出了什么事?你怎么会来魏博?谁和你一起来的?”
长安的事是瞒不住的,魏博这边又已知情,西岭月也没什么好遮掩,如实回道:“我和福王一起来的,算是避难。”
她抬眸看去,将另两人的震惊神色收入眼中,迟疑着问:“李娘子,我能相信你吗?”
李忘真点了点头
:“你放心,既然田仆射默许你们留下,我断不会对家父多说一句,平添麻烦。”
西岭月闻言沉默片刻,将离开镇海之后所发生的一切大致道来。待说到那夜在平宁庄与萧忆彻底决裂时,她忍不住再次湿润了眼眶,却不知是为了精精儿师兄妹,还是因为萧家父子的欺瞒与利用。
李忘真和田忘言越听越难以置信,前者的脸色渐渐变得苍白:“不,这不可能……他不是这样的人。”
田忘言也疑惑地问道:“这其中会不会有什么误会?”
“我亲眼所见,他亲口承认,还有什么误会。”西岭月强忍情绪。
她见李忘真不肯相信,便也不再多做解释,转而对田忘言说道:“田娘子,我有一事相求。我离开长安已快两个月,不知家父家母近况如何,想请您帮忙打听一下,可以吗?”
西岭月言辞恳切,田忘言也无法拒绝,点头应道:“好,我今日便去问问兄长。”她说到此处,还是觉得不可思议,又问,“你是说你的身世也是萧家的阴谋?他们是想利用你接近郭家?收为己用?”
西岭月“嗯”了一声:“在洛阳,萧忆故意用飞镖射穿刘掌柜的咽喉,假装误伤我的左肩,又当众为我治伤。仲霆哥哥就是看到了我肩上的胎记,才怀疑我是他失散多年的亲妹妹。”
田忘言越听越觉心惊:“萧家父子处心积虑……心思真是深不可测。”
她边说边
看向李忘真,直白提醒:“忘真,你这桩婚事要再想想了。他们父子能利用养女,你这堂堂的淄青节度使千金,怕不是也中了他的美男计?”
李忘真方才一直处于震惊之中,抿唇不语,此刻听了这番话,更是面无血色,捂住心口开始急促喘息,呼吸渐渐变得困难。
西岭月见状大惊,正欲唤侍卫去喊大夫,却见田忘言已经利索地将李忘真放平,从她袖中取出一瓶药丸,倒出几粒喂入她口中。隔了好一会儿,李忘真才渐渐缓过来。
西岭月恍然发现马车里的药味就是从她身上散发出来的,遂关切地问道:“李娘子,你的喘症不是治好了吗?怎么还会再犯?”
李忘真说不出话来,田忘言便代她回道:“前年去年是好多了,就是从腊月开始又犯了,大夫说是心病。否则你以为忘真为何要来魏博散心?这时候她本该在家筹办婚事的。”
筹办婚事?是了,去年义父离开长安时,分明说过李师道想在今年春天为爱女举办婚事。可因为萧忆一直滞留长安,这婚事自然也没办成,想来李忘真就是因此而心情抑郁,才来魏博找闺中密友散心的。
只见田忘言又轻声安慰她:“忘真,你也听到郭县主的话了,你没和萧忆如期成婚,或许还是因祸得福呢。”
李忘真此刻已渐渐镇定下来,神思恍惚地坐起身,突然抬眸望向西岭月:“你觉得此事我父亲
参与了吗?”
“我……我不知道。”西岭月很想将怀疑说出来,又恐生出变故,只得违心回答。李忘真却是声音轻颤:“这桩婚事,当时父亲一口答应,痛快得连我都没想到。”
言下之意……或许此事本就在李师道的计划之内,试想有什么方法能最快最妥帖地拉拢一方诸侯?当然是联姻。
倘若她义父萧致武当真是康兴殿下,一旦复辟成功,萧忆就是储君。李师道的掌上明珠嫁给萧忆,就是新朝名正言顺的太子妃,以后更会成为皇后。
天下节度使有数十个,但新朝国丈却只有一人。联姻,再没有比这更划算的生意了。
显然,李忘真想得更多更深,她姣好的面容之上流露出一丝异样,好不容易回血的嘴唇再一次变得惨白。
“忘真,你别多想,当务之急是先把婚事退掉。”田忘言在旁出主意。
李忘真毫无反应,兀自陷入某种情绪之中。她一眨不眨地盯着西岭月看,先是惊疑不定,后来又渐渐变得惊恐失色。
西岭月被她看得莫名其妙,又恐她身子不适,忙道:“不然还是请个大夫吧。”
“不。”李忘真坚决拒绝,沉吟片刻,才道,“有些事我要想一想,过几天,我们还在这儿见面。”
她说着已经撩开车帘,指向街旁一家名为“醉花荫”的酒楼:“四月初六,午时,你叫上王爷一起。”
“好。”西岭月一口应下,这才下了马车,
与两人作别。
待与李成轩会合之后,她将今日发生之事如实相告,李成轩闻之蹙眉:“西岭,你太莽撞了。”
“怎么,你怕李师道被我戳穿心思,恼羞成怒杀了我?”
“不,”李成轩沉声回道,“我是担心李忘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