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几人开始分头行动。
已是腊月二十四,大明宫到处充满了喜气,各宫廊檐下、梁柱上皆挂满了红色宫灯;太液池畔的花草树木也被修剪得焕然一新,枝丫上处处绑缚着彩色丝绦。
宫人们皆是欢声笑语,讨论着主子们给的年节赏赐,丝毫不觉危机已经到来。西岭月突然开始理解李纯了,作为天子,胸怀家国,心中难事不仅不能对枕边人抒发,还要面对这一张张天真洋溢的笑脸,不可谓不郁闷。
也难怪她这位皇帝舅舅对情事淡薄,如今专宠一人了。想必杜秋娘除了与纪美人的性情、才貌相似之外,也有善解人意之处,才能慰藉帝王的烦郁吧!
西岭月和郭仲霆就在这一片喜气洋洋的氛围中来到了尚功局司珍司,还带着阿翠、阿丹。四人抵达时,新任的赵尚功,即原来的赵司制早已在此等候,态度更是恭敬有加,有求必应,司珍司库房也毫无保留地开放。西岭月请了司珍司的几位女官帮忙,将朝廷抄没的刘辟、李锜名下的财物全部找出,尤其是字画。
几人忙活了一个上午,才将字画全部找齐。西岭月和郭仲霆看到数量,咋舌之余更不敢掉以轻心,连忙静下心来寻找线索。阿翠和阿丹不便插手,被郭仲霆呼来喝去,一个为他捏肩捶腿,一个替他跑腿取物。就连午饭都是阿翠从尚食局取了来,就
差喂到他嘴里了。
如此忙到日落,西岭月和郭仲霆已将字画看过大半,却始终没有找到什么有用的线索。正当二人愁眉不展时,库房门外突然响起一声温婉的呼喊:“郡公、县主。”二人放下手中字画,起身穿过一排排立柜,看到来人是郑婉娘。她穿着一袭宫女衣裳,手中端着一个托盘,正笑吟吟地立在门外。
西岭月疾步迎上去:“婉娘,你怎么来了?”
郑婉娘示意她看向托盘,回道:“是贵妃让婢子来的。她说您查清了纪美人之事,还了她一个清白,她本想让您去含象殿坐坐,奈何您受圣上重用,分身乏术。今日她听说您来了尚功局,便亲自下厨做了些滋补之物,因婢子与您是旧识,才让婢子跑腿送来。”
郑婉娘口齿伶俐,一席话转述得十分清晰。随着她的话一齐飘来的,还有她手中托盘上的汤盅的香味,也不知是什么滋补之物,总之香气四溢,盖子都掩不住。
还未等西岭月道谢回话,郭仲霆已是酸溜溜地说道:“好啊,贵妃姑姑如今只念着月儿,倒是把我忘在脑后了。哼,喜新厌旧!”
屋里几个女子闻言都笑起来。郑婉娘似乎早就料到他会这么说,立即将他堵了回去:“郡公,贵妃说了,您就算受冷落也不能怨她,否则您的婚事上,她就不替您说话了。”
郭仲霆听后立刻摆出一张笑脸,龇着一口大白牙朝郑婉娘伸
手相请:“哎呀,我方才说什么了?我什么都没说啊!快请进,快请进!”言罢又呵斥阿翠,“阿翠,你还愣着做什么,还不赶紧把汤接过来!”
阿翠强忍笑意上前,从郑婉娘手中接过托盘。
西岭月也引着她走进库房,笑问:“我和仲霆哥哥忙得脚不沾地,这几日跑东跑西的,贵妃姑姑怎么知道我们在尚功局?”
郑婉娘掩面轻笑:“县主,您忘了贵妃如今执掌凤印,统御六宫吗?”
西岭月这才拍了拍额头:“对啊我都忘了,如今六局二十四司都是贵妃姑姑的手下了。”她的踪迹自然会有人向郭贵妃禀报。
“替我谢谢姑姑的汤。”她顿了顿,又道,“上次的事我还没谢你呢,我让你去丽正殿找杜秋娘……将你牵扯进来了。”
郑婉娘轻轻摇头:“县主太见外了,能为圣上效劳,为您分忧,还能帮贵妃洗脱冤屈,婢子求之不得。”
“以后在我们面前,就别‘婢子长婢子短’了,听着怪别扭的。”郭仲霆边说边掏了掏耳朵。
阿翠将汤盅放在库房内的桌案上,为三人盛汤。
“喝完汤再走。贵妃姑姑若问起来,就说是我留你的。”西岭月语带命令,让郑婉娘无法回绝。
后者只得端起一碗汤,小口小口地往嘴里送,目光则环视着库房里的一排排立柜,问道:“婉儿还是头一次来司珍司库房呢。郡公和县主在找什么?可需帮忙?”
“不
必了,我们自己可以……”西岭月正要脱口回绝,可话到一半,突然想起郑婉娘以前的身份,忙又改口,“对了婉娘,我并无冒犯之意,只是想问问,你从前……在李锜府里有没有留意过,他有什么特殊喜好?”
“特殊的喜好?”郑婉娘放下汤碗,茫然摇头,“婉儿失宠太久了,对于李仆……李锜近两年的喜好,并不知情。”
“那以前呢?”西岭月又问。她记得郑婉娘是因为“天子之母”的预言才被李锜强抢进府的,也曾受过两三年的宠爱,只因一直无所出,李锜才渐感失望,冷落了她。
眼看西岭月问得认真,郑婉娘也竭力回忆起来,半晌又道:“李锜他每日雷打不动都要晨练,除此之外,就是看看歌舞,闲时喜欢摆沙盘、画舆图。”
晨练、看歌舞、摆沙盘、画舆图……西岭月思忖片刻,再问:“他画的是哪里的舆图?镇海的吗?”
郑婉娘再次摇头:“婉儿不懂,但是那舆图很大,似乎不止镇海。”
西岭月精神一振:“你可还记得那舆图的样子?有什么特别的标记?”
郑婉娘再度回忆着:“以前受宠时,婉儿也曾伺候他笔墨,舆图实在记不清了。但他摆的沙盘总插着一面小旗,一忽儿是成都府,一忽儿是洪州,一忽儿又是扬州,总是变来变去。”
“变来变去?”西岭月语带疑问。
郭仲霆也听得一头雾水:“这几个地方
离得很远啊,难道李锜喜欢游山玩水?”
西岭月一个眼刀甩过去,示意他闭嘴,又继续追问道:“婉娘,你再仔细想想,还有别的地名吗?”
郑婉娘见她一直追问,笑道:“县主您真是舍近求远,放着现成的人不问,偏要问我这个失宠之人。”
“你是指……裴将军?”西岭月懊恼地跺了跺脚,一把拉起她,“我真是‘灯下黑’!走,咱们去找他。”
此言说罢,她又觉得饥肠辘辘,遂将面前的滋补浓汤一饮而尽,这才拉着郑婉娘跑出库房。
郭仲霆在她身后喊着:“哎哎,我去不去啊?”
“你看着库房!”西岭月头也不回地跨出门槛。
郑婉娘被她拉着一路小跑,原想出言拒绝,可看她是往紫宸殿的方向走,便瞬间改变主意,加快了脚步。两人急匆匆跑到紫宸殿,直奔后堂而去。
裴垍和白居易如今就在后堂。昨日天子下了命令,让两人一大早进宫,着手研究《滕王阁序》篇尾的诗作。而为了防止诗作外泄,他们未来数日都不得离开,吃住须在紫宸殿内,活动范围不能超出后堂。
裴行立与吐突承璀也在后堂。两人一在内,一在外,裴行立负责随时向天子禀报研究出的线索,并提供裴垍和白居易所需要的一切人、财、物;吐突承璀则负责看管两人的行迹,以防任何异动导致信息外泄。
西岭月正是知道裴行立的去处,才带着郑婉娘
找了过来。
如今人人皆知西川县主是圣上面前的红人,还有重任在身,吐突承璀都不敢拦她。她一路畅行无阻来到后堂,人还没有迈上台阶,声音已经传了进去:“裴将军,裴将军!”
然而她刚跨入门内,顿时噤声,尴尬地站在了原地——圣上居然也在!
此刻他正拿着几张密密麻麻满是字迹的纸张,在与裴垍、白居易商量着什么。而裴行立则恭敬地立在一旁。
屋内几人循声抬头,都看到她冒冒失失地闯进殿内,身后还跟着一个宫女。李纯不禁蹙眉:“月儿,你做什么?”
西岭月连忙下跪请罪:“月儿不知圣上在此,请圣上恕罪。”
郑婉娘是头一次离天子如此之近。以往她在含象殿服侍郭贵妃,因她只是区区一名洗浴侍女,根本见不到天子的面,即便见了也是匆匆一瞥,不敢抬头多看。眼下是她头一次正式面圣,见天子如此英武年轻,她霎时芳心乱跳,盈盈敛衽:“婢子含象殿宫女郑婉,见过圣上。”
殿内众人除西岭月之外,都意识到了郑婉娘的不妥之处。按后宫礼制而言,宫女跟在主子身后,面圣时根本不能主动开口介绍自己,只随主子默默地行礼即可。但方才郑婉娘却在天子未询时主动出声,直接道明了自己的姓名、身份、所服侍的宫殿,目的已经很明显了。
显然,帝王在宫内见多了这种女子,一眼就识破了郑婉娘
的心思,他连个笑容都懒怠给予,更吝啬看她一眼,只对西岭月说道:“你来得正好,方才裴舍人与白学士已研究过,确定这篇巨幅《滕王阁序》是武后真迹。”
“这么快就确定了!”西岭月显然很惊喜。
裴垍捋了捋髯须:“不错,武后的飞白体出神入化,亦精通草书与楷书,流下不少真迹。老夫早年间在洛阳访友,曾见过武后亲笔所写的《升仙太子碑》,字迹与这篇《滕王阁序》如出一辙。”
白居易也解释道:“武后早年擅写楷书,中年喜飞白体,老年更喜草书。《升仙太子碑》乃是她古稀之龄所作,可见这篇《滕王阁序》亦是她晚年所写。”
这就没错了。通天手杖是武后晚年所用,想来这篇序也不会写得太早。西岭月如是想到。
李纯亦作此想,这才又问她:“你这般冒冒失失的,找正均有什么事?”
西岭月连忙指着裴行立,对李纯说道:“月儿是听说李锜闲暇时喜欢画舆图、摆沙盘,觉得这是条线索,故而来找裴将军求证此事。”
“你听谁说他喜欢画舆图?”李纯随口问道。
西岭月只好指向身后的郑婉娘,却不知该如何开口介绍。
好在郑婉娘很坦然,上前两步,对李纯再次行礼:“婢子郑婉以前曾是李锜的侍妾,对他的喜好知晓一些。”
“你是李锜的侍妾?”李纯声音一顿,似乎想起来什么,“朕听秋娘说,李锜
曾强纳一房妾室,只因相士一句‘天子之母’的戏言,说的可就是你?”
郑婉娘被问得心头直跳,忙回道:“正是婢子。”
李纯终于抬头正眼看她,将她从头到脚审视了一遍。
裴行立见状不禁暗暗叹气,叹的倒不是郑婉娘,而是杜秋娘。他寄人篱下十五年,对李锜府中的人事看得可谓十分通透,而郑婉娘和杜秋娘这两名先后获得过李锜宠爱的女子,他亦都有所了解。
在他眼里,郑婉娘工于心计,杜秋娘则过于天真娇弱。果不其然,杜秋娘竟如此之蠢,主动在帝王面前提起“天子之母”的预言,平白给了郑婉娘一个机会。此刻他几乎能够笃定郑婉娘即将获宠,就算天子不喜欢她,也绝不会放过这预言一丝一毫的可能。
然而他没想到,下一刻,李纯已将目光从郑婉娘身上收回,不甚在意地嗤笑一声:“天子之母?李锜还不是死了。”
这是表明李纯对郑婉娘没有任何兴趣了。屋内众人都明白了天子的意思,郑婉娘更是脸色一白,背脊蹿起一股凉意。
西岭月多少也听懂一些,只感到是自己太过鲁莽,把郑婉娘带入这难堪境地,连忙出面替她解围:“呃,李锜虽然人死了,可他生前画的舆图或许有用啊。”
“舆图?”李纯缓缓蹙眉,看向裴行立,“监军去抄他家时,看到舆图了吗?”
李锜兵败之后,朝廷派人去抄了李锜在镇海各
处的府邸私宅,引路人正是裴行立。他对此事最清楚不过,遂恭敬回道:“回圣上,李锜在起兵之前,就把一些重要的图纸全都烧毁了,此事是微臣亲眼所见。”
“那沙盘呢?裴将军见过吧?”西岭月旋即追问。
“倒是见过几次。”
李纯见她问个没完,耽误了自己和裴、白二人研究王勃的诗作,遂无奈摆手:“你们另找地方说话,朕与裴舍人、白学士说正事呢!”
正事?不就是研究那首诗吗?她说的也是正事啊!西岭月心中想着,不禁撇了撇嘴,示意裴行立跟她出去。裴行立自然乐意至极,尾随她走出殿外。
一股冷风立刻扑面而来。西岭月顾不上拢起被吹散的发丝,急切询问:“裴将军,你真的见过李锜摆沙盘吗?”
裴行立从前也算李锜半个心腹,又掌握着节度使府的所有巡防,自然了解:“见是见过,但他摆沙盘时总是屏退左右,只留李衡在身边。”
“沙盘摆好又不会立刻拆掉,你就没瞧过几眼?”
裴行立迟疑着点了点头:“那些沙盘有蹊跷吗?我一直以为是他的行军路线。”
“你先别管这些,快告诉我,沙盘上的地点都是哪里?”西岭月神情紧张。
裴行立闻言认真回想片刻,凭着记忆如实答话:“沙盘我倒是见过几次,好像有洪州、扬州、越州、衡州等等吧。”
“还有吗?”
“还有长安和洛阳。”一旁的郑婉娘幽
幽接话。
果然!西岭月惊喜拊掌:“我知道啦!”
“你知道什么?”裴行立不解。
“我知道哪些藩镇可疑啦!”
南昌故郡,洪都新府。星分翼轸,地接衡庐。襟三江而带五湖,控蛮荆而引瓯越。物华天宝,龙光射牛斗之墟;人杰地灵,徐孺下陈蕃之榻。雄州雾列,俊采星驰。台隍枕夷夏之交,宾主尽东南之美。都督阎公之雅望,棨戟遥临;宇文新州之懿范,襜帷暂驻。十旬休假,胜友如云;千里逢迎,高朋满座。腾蛟起凤,孟学士之词宗;紫电青霜,王将军之武库。家君作宰,路出名区;童子何知,躬逢胜饯。
时维九月,序属三秋。潦水尽而寒潭清,烟光凝而暮山紫。俨骖騑于上路,访风景于崇阿。临帝子之长洲,得天人之旧馆。层峦耸翠,上出重霄;飞阁流丹,下临无地。鹤汀凫渚,穷岛屿之萦回;桂殿兰宫,即冈峦之体势。
披绣闼,俯雕甍,山原旷其盈视,川泽纡其骇瞩。闾阎扑地,钟鸣鼎食之家;舸舰弥津,青雀黄龙之舳。云销雨霁,彩彻区明。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渔舟唱晚,响穷彭蠡之滨,雁阵惊寒,声断衡阳之浦。
遥襟甫畅,逸兴遄飞。爽籁发而清风生,纤歌凝而白云遏。睢园绿竹,气凌彭泽之樽;邺水朱华,光照临川之笔。四美具,二难并。穷睇眄于中天,极娱游于暇日。天高地迥,觉宇
宙之无穷;兴尽悲来,识盈虚之有数。望长安于日下,目吴会于云间。地势极而南溟深,天柱高而北辰远。关山难越,谁悲失路之人;萍水相逢,尽是他乡之客。怀帝阍而不见,奉宣室以何年?
嗟乎!时运不齐,命途多舛。冯唐易老,李广难封。屈贾谊于长沙,非无圣主;窜梁鸿于海曲,岂乏明时?所赖君子见机,达人知命。老当益壮,宁移白首之心?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酌贪泉而觉爽,处涸辙以犹欢。北海虽赊,扶摇可接;东隅已逝,桑榆非晚。孟尝高洁,空余报国之情;阮籍猖狂,岂效穷途之哭!
勃,三尺微命,一介书生。无路请缨,等终军之弱冠;有怀投笔,慕宗悫之长风。舍簪笏于百龄,奉晨昏于万里。非谢家之宝树,接孟氏之芳邻。他日趋庭,叨陪鲤对;今兹捧袂,喜托龙门。杨意不逢,抚凌云而自惜;钟期既遇,奏流水以何惭?
呜乎!胜地不常,盛筵难再;兰亭已矣,梓泽丘墟。临别赠言,幸承恩于伟饯;登高作赋,是所望于群公。敢竭鄙怀,恭疏短引;一言均赋,四韵俱成。请洒潘江,各倾陆海云尔。
滕王高阁临江渚,佩玉鸣鸾罢歌舞。
画栋朝飞南浦云,珠帘暮卷西山雨。
闲云潭影日悠悠,物换星移几度秋。
阁中帝子今何在?槛外长江空自流。
送走郑婉娘,西岭月和裴行立返回紫宸殿后堂,打断
了李纯等人。她飞速誊抄了一遍《滕王阁序》,将其中涉及的地名都圈了出来,白居易读过之后又补充了几个地方,在词句下画了横线以做区分。
西岭月指着画横线的第一句问白居易:“白学士,‘翼轸’是楚地吗?”
“是。”白居易予以确认,又依次解释了其他几处画横线的词句,“‘控蛮荆而引瓯越’,是指楚地和吴越的分野,星宿上应该是指扬州;‘龙光射牛斗之墟’,此典故说的是洪州丰城,也是楚地;‘画栋朝飞南浦云,珠帘暮卷西山雨’,南浦和西山分别在荆南万州、湖南永州,都算是楚地。”
“那就对了。”西岭月指着文章中的地名,对几人示意,“圣上快看,‘南昌故郡、洪都新府’指的是洪州;‘衡庐’说的是衡州和江州……《滕王阁序》里出现了很多地名,都在楚地啊。”
李纯尚且不知她到底发现了什么,只能顺着她的话道:“的确不少。”
西岭月又继续往下指:“‘目吴会于云间’,说的是吴越——越州;‘屈贾谊于长沙’‘窜梁鸿于海曲’分别是指长沙郡、齐鲁;‘兰亭已矣,梓泽丘墟’,兰亭在越州,梓泽在洛阳!圣上,《滕王阁序》里多次出现楚地和吴越,这里面大有玄机啊!”
李纯仍旧听得似懂非懂。
西岭月着急地一跺脚:“快拿一张大唐舆图过来!”
不多时,宦官捧来一幅详尽的大
唐舆图,西岭月把《滕王阁序》里出现的地点一一标注在舆图之上。当她标完之后,看到所有地点都集中在某一片区域,连她自己都吓了一跳。
她连忙沉下心来,对李纯言道:“圣上,方才婉娘和裴将军说,李锜喜欢摆沙盘。初开始,我也以为这是李锜的造反路线,但我无意间发现,沙盘上的地点全部出自《滕王阁序》。我在想,会不会李锜和咱们一样,也在研究它呢?这是不是给咱们提供了一个方向?”
李纯听后,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月儿,你说得对,李锜是武氏遗孤的爪牙,他着重研究这些地方,很可能是武氏遗孤的意思。”
“不止不止,您快看这舆图。”西岭月边说边指向越州的位置,“《滕王阁序》里出现过三次吴越,‘控蛮荆而引瓯越’‘目吴会于云间’‘兰亭已矣’。古时的吴越、会稽郡,如今都是越州一带,对吧?”
白居易最先猜到她的意思,忙接话道:“‘控蛮荆而引瓯越’,指的又是扬州。”
“镇海就在扬州和越州之间,离两地均是一日路程。”西岭月纤长的手指点在镇海的位置上,推测道,“我想,这就是武氏遗孤拉拢李锜的目的,他想通过镇海联通扬州和越州。或者说,是联通淮南和浙东两镇。”
屋内众人恍然大悟。
西岭月又指向《滕王阁序》中的另一个句子,继续说道:“‘窜梁鸿于海
曲’,指的是齐鲁海滨,齐鲁就是今天的淄青。”她顿了顿,看向裴行立,“我记得裴将军你对我说过,李锜为了拉拢德州刺史,逼你娶了刺史的女儿。而德州紧挨着平卢淄青,也是一日路程即到。”
裴行立被她戳中痛事,倒也无甚反应,面色平静地点了点头。
西岭月遂反问他:“可裴将军你不觉得奇怪吗?以前李锜和淄青的关系极好,他为何还要拉拢淄青旁边的德州呢?”
裴行立从没想过这个问题,如今经她一说,不由沉吟起来:“或许是高夫人的缘故,李锜心虚,想通过德州刺史监视淄青?”
“那你有没有想过另外一种可能,李锜拉拢德州刺史,是武氏遗孤的意思?”西岭月提醒他,“你可别忘了,杨文怀就是李锜出面拉拢的。”
李纯似乎反应过来:“月儿的推测不无道理。那武氏遗孤身份特殊,不敢露面;滕王阁主应该也不是仕途中人。他们若想拉拢各地节度使或是高官,路子并不多,倒不如李锜出面来得方便。”
众人听闻此言,都纷纷点头表示赞同。
“因此,李锜拉拢德州刺史就显得很微妙了。”西岭月看向舆图,意有所指,“德州就在横海镇境内,与淄青接壤。”
李纯看了看裴垍和白居易,见两人都是眉头紧蹙,遂道:“月儿你继续。”
西岭月领命,继续拆解《滕王阁序》:“圣上您看,‘南昌故郡、洪都
新府’是洪州,‘地接衡庐’有个江州;‘龙光射牛斗之墟’典故出自丰城。这些地方都离得很近。”
她徒手在舆图上画了一个圈,将上述几个地点全部圈进去,还未开口点破,李纯已沉声说道:“它们都属于江西观察使管辖。”
“剩下的‘地接衡庐’‘声断衡阳之浦’说的都是衡州;‘屈贾谊于长沙’,长沙郡在潭州;‘珠帘暮卷西山雨’是永州。这三个地方同属于湖南观察使。”白居易适时接话,亦是神色凝重。
这一下子,就连裴行立都明白过来,指向舆图:“圣上,江西和湖南两镇相邻,都在江南西道,自古就是楚地!”
李纯听到此处,脸色更加沉凝冷冽。他看着舆图上密密麻麻的标记,感到一阵心惊:“朕从没发现,《滕王阁序》中的地点,全都集中在楚地和吴越一带。”
白居易也是冷汗直流:“镇海可通淮南和浙东,淄青可控齐鲁之地,湖南和江西可掌控楚地。难道这些节度使、观察使都是武氏遗孤的爪牙?”
“这还只是最乐观的猜测。”西岭月指着舆图上从湖南到镇海的一条路线,“湖南和江西接壤,江西又和淮南、浙东接壤,淮南与浙东之间即是镇海。这一片地域基本连在了一起。”西岭月说着,手指一路往北,“而过了淮南就到了……”
“平卢淄青。”天子的声音冷得可怕。
西岭月所指的这一条路线
,几乎将大唐疆域的中南部及东部沿海全都占据。
她也是勉强沉住气,才能继续说道:“圣上您别忘了,李锜还拉拢了德州刺史,即横海一镇。”
她的手指到横海后,没有再继续往下说,因为众人都明白了她的意思——淄青与横海与“河朔三镇”紧紧接壤。淄青毗邻魏博镇,横海与成德、卢龙相邻。而过了卢龙,就到关外了。
西岭月忽然想起现任魏博节度使的妹妹田忘言,她曾在太后面前说起她闺名的由来,分明提过她的父亲和现任淄青节度使李师道关系极好,好到连两家女儿的名字都要同取一个“忘”字,共用一句出处!由此可见,淄青与魏博交情之深……
西岭月忍不住去看面前的大唐舆图:卢龙、成德、魏博、横海、淄青、淮南、镇海、浙东、江西、湖南……这一条线上的藩镇紧紧相连,完全控制了大唐的整个东部和中南地区!
她毕竟不通政事,只是看到这些藩镇疆域之广,便已觉得触目惊心。而天子和裴、白二人则想得更深,也更清楚此事有多么可怕——
江西、湖南自古人才辈出;淮南、镇海、浙东是鱼米之乡、大唐粮仓,而且内通漕运,外通海运;淄青、横海盛产盐业、铁矿;魏博、成德兵强马壮;卢龙还能与关外的北狄互通有无……
大唐民生的根本,几乎都在这条线上。倘若这就是武氏遗孤的阴谋……后果
将不堪设想!
所有人都感到胆战心惊,心惊到不敢相信西岭月的推测,或者说不愿相信。
然而这还不够,白居易的一番话让事情显得更加糟糕:“圣上可别忘了,‘望长安于日下’指的是长安;‘梓泽丘墟’指的是洛阳。假设武氏遗孤在长安的内奸只有杨文怀一个,那么洛阳的内奸又是谁?可要尽快抓住此人。”
李纯听得脸色一变。
长安、洛阳,大唐的两座都城,一个是皇权中心,一个是水路与陆路的核心……倘若这两处真的存在比杨文怀身份更高、权力更大的奸细……
想到此处,天子竟然在寒冬腊月里衣衫湿透!
这一篇《滕王阁序》真的可以颠覆大唐,它简直就是“康兴殿下”的复辟之路!
就在此时,一直没有作声的裴垍突然出言,问道:“按照县主所言,剑南西川可与这《滕王阁序》没有丝毫关系,武氏遗孤又为何要拉拢刘辟?”
这一点西岭月也一直没有想通,不禁蛾眉微蹙,指着《滕王阁序》最后的那首四韵诗,解释道:“唯一的可能,线索就在这首诗里。南浦郡在荆南,是不是离西川很近了?”
“的确很近。”裴垍释疑,“荆南与西川之间只隔着一个东川。”
“会不会是武氏遗孤想要拉拢荆南、东川节度使,没有成功,转而拉拢了西川?”西岭月提出另一种可能。
似乎也能说得通,众人也没有比这更好的解释
了。
屋内顿时陷入一阵沉默,反倒是李纯冷静地开口:“朕突然想起一件事——武后的出生地是利州,以前分属剑南西川管辖。”
“这就说得通了。”裴垍显然更信服这个理由,“太平公主已经死了九十四年,武氏遗孤代代传承,定然在西川繁衍已久。即便利州后来划出去,他们的势力也留在西川了。”
裴垍说到此处,转而对李纯郑重拜道:“圣上,河朔三镇气候已成,暂时动不得。西川、镇海又已事败,周边暂时平静。老臣以为,应当从湖南、江西两地观察使查起,再派人悄悄去一趟利州。”
“还有洛阳和长安的地方官,乃至整个京畿道、都畿道。”白居易加以补充。
“你们说得有理。”李纯认真思索起来,又去看西岭月,“月儿,你认为呢?”
西岭月不通政事,自然不知该从哪儿入手调查。她唯有指着《滕王阁序》末尾的那首四韵诗,说道:“圣上,无论武氏遗孤有没有见过这首诗,单凭武后将它藏起来,便证明这两个地方不简单。”
“朕明白你的意思。”李纯死死盯着诗中的那两句“画栋朝飞南浦云,珠帘暮卷西山雨”,冷冷地说道,“就从荆南和湖南查起吧。”
当众人散去时,天色已经黑透。西岭月忽然想起郭仲霆、阿翠姐妹还在司珍司的库房里,连忙派小黄门过去捞人。
郭仲霆见到她一脸怒意,本想发一顿
脾气,奈何李纯还在旁边,只得将一肚子委屈咽了回去。
西岭月这才晓得,自己带着郑婉娘匆匆离开之后,郭仲霆独自在司珍司库房里继续翻看字画,一面绞尽脑汁地寻找线索,一面眼巴巴地盼着她回来。他这一等就等到了天黑,她却将此事忘得一干二净。
李纯见郭仲霆实在委屈得紧,便主动提出替二人说和,还特意安排了丰盛的晚膳。兄妹两人有幸伴驾吃了顿美食,得到允准,明日即可返回长公主府。
毕竟已到年关,各藩镇、州府的贺使已经陆续入朝,李纯要忙着接见他们,年前是无暇顾及武氏遗孤的事了。
晚膳过后,李纯特意留下西岭月单独说话,舅甥二人都裹着厚厚的狐裘,在太液池畔吹着冷风信步而行。
“前日你母亲进宫了……朕这两日想了想,别的名门贵女都在享清福,唯独你被朕拘着查案子,的确是委屈你了。”李纯不无愧疚地说道。
“您快别这么说,月儿很喜欢查案子啊。”西岭月诚恳回话。
李纯叹了口气:“朕明白,可你毕竟是长公主和郭家的女儿,为了你的名誉,朕不该让你搅和进来。”
“圣上言重了,月儿……”
“四下无人,你还是唤朕‘舅舅’吧。”李纯开口打断她。
“是,舅舅。”西岭月心头涌起淡淡的暖意,思索片刻,又道,“不如您封月儿一个女官如何?月儿就能名正言顺留在宫里查案
子啦。”
“女官?你以为这么容易?”李纯轻笑,也不知是在笑她还是笑自己,“你若进宫当了女官,那些个庸脂俗粉就够你受的。倒不如以做客的名义进宫,她们反而会对你客客气气。”
西岭月撇了撇嘴,显然不以为意。
“你别不信,宫里头的龌龊事可不少,朕只是不想管罢了。”李纯眯起双眼,望着冬日里苍茫的夜空,“朕喜欢单纯的女子,像怜怜和秋娘一样。”
言下之意是郭贵妃不单纯了。
西岭月忍不住替自家姑姑辩解:“圣上这话可有失偏颇,作为您的正妻,管理偌大的后宫,没点心计手腕怎么行?还不被人给吃了?”
李纯再次轻笑:“你说得也对。”
“这次纪美人的事,您可得给姑姑一个交代。”她继续打抱不平。
李纯并没有接话,只黯然地道:“你姑姑一切都好,只可惜她姓郭。”
西岭月心中一惊:“我也姓郭啊。”
“你不一样,你不像郭家人。”李纯扭头看她,“月儿,朕很庆幸你没有在郭家长大。”
西岭月似乎听懂了他的意思,又似乎没听懂,只觉得眼眶一热。
“若是朕这辈子都不立后,你会理解朕吗?”李纯突然站定,认真问她。
此时此刻,西岭月明知道自己应该站在郭家人的立场上进言,劝帝王立郭贵妃为后。可不知为何她开不了这个口,她心中能理解这位皇帝舅舅的难言之隐。他只是不想被强
大的外戚所掌控,不想把枕边人推得越来越远,不想让皇后的宝座束缚他感情的归属,于是他选择空置后位。
虽然知道他当年迎娶郭贵妃只是一种政治选择,可她还是想要问上一句:“舅舅,这么多年了,您对贵妃姑姑真的没有感情吗?”
听闻此言,年轻的天子沉默须臾,才低声回道:“朕敬重她一辈子。”
是敬重,但不是爱。
可生在帝王家,有这份敬重已经很不容易了。
西岭月没有再继续问下去,也劝说不了什么。身边这位年轻英武的天子自登基开始就雄心勃勃,想要涤荡安史之乱后的大唐颓势,他是一位有主见的君王,政事上、家事上,都不会轻易听人劝。她索性也不去多那个嘴。
“等过了年,朕便将你从这案子里择出来。”李纯拍了拍她的肩膀,“你已经做得够多了。”
“圣上!”西岭月极不情愿,欲再争取一下。
李纯做了个阻止的手势:“再查下去你会很危险,为国效忠洒热血,还是交给男人去做吧。”此言说罢,他呵出长长一口白气,在两人面前氤氲出短暂的朦胧,似一片迷雾,就好像大唐未来的前程,令人看不清楚。
年轻的帝王突然面露惶惑,想要拨开那一片雾气,伸手却触碰到星星点点的凉意。
“下雪了。”他缓缓仰头,只见天空中有白色的雪花纷纷落下,由小变大,在苍茫夜空之中旋转飞舞。
“真的
下雪了!”西岭月也伸出双手,感受着今冬的第一场雪。
“今天是什么日子?”天子记不清了。
西岭月也没记住,倒是远远跟着的内侍耳朵极灵,连忙上前几步躬身回道:“陛下,今日是腊月二十四。”
“这场雪来得及时,明年关中的粮食不愁了。”李纯感受着指尖的凉意,于艰难的时局之中展开一丝笑意。
“是啊,可真是个好消息。”西岭月仰头望着越下越大的雪,睫毛上、鼻尖上是一片凉意。
“您知道吗?成都府很少下雪。”她拨开睫毛上的雪粒,“月儿在成都生活了十八年,只见过三四次雪,而且很小很小。”
“哦?那你居然不兴奋?”李纯笑了,“女孩子见到雪都是很兴奋的。”
西岭月笑而不语。
她不是不兴奋,不是不开心,只是这半年里,她已经学会了藏起心事、控制情绪,学会将一些喜欢的人或事埋藏得很深很深。就像儿时偷偷藏在枕下的蜜糖,在夜深人静时悄悄独享,才是这世上最好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