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殿下生辰在即,请广宣禅师尽快安排一场法事,广邀高僧为太后祈福,务必请甄罗法师也到场。本王作为太后之子、郭郡公作为太后外孙,当日也会出席,找机会绊住她。”
“西岭和既明趁机前往甄罗法师的住处,寻找与本案有关的线索,本王会请两位江湖朋友协助你们。记住,任何情况都不能亮明身份,以免打草惊蛇。”
“下官呢?”蒋维见整个计划没有让自己参与,很是不满。
“你带人潜伏在安国寺和甄罗法师的住处附近,一旦她有任何异动,即刻逮捕。”
——这就是李成轩的整个计划。
为了培养默契,在行动前一晚,他特意安排了一场佳肴,正式介绍两位江湖朋友给西岭月、郭仲霆和萧忆认识:
两人是一对师兄妹,男子三十出头,沉默寡言,身材魁梧,一只风水盘从不离手;女子二十五六,健谈爱笑,身段娇小,腰间缠着一段极其普通的白纱,绑着一个大大的荷包。
没有人知道他们的真实姓名叫什么,但他们的名号响彻江湖:师兄号称“神机精精儿”,师妹外号“妙手空空儿”。
顾名思义,一个精于探解机关,一个是妙手神偷。
西岭月从不混江湖,也是头一次听到这两人的赫赫大名,不经意地脱口而出:“一个精于机关,一个精于偷盗,两位应该去盗墓啊!”
话音落下,屋子
里顿时陷入一片死寂,师兄精精儿的脸色变了几变。
西岭月打了个寒战,一句道歉还没出口,便听师妹空空儿爽朗笑言:“你怎知我们是盗墓的?”
哎?还真让自己猜对了?西岭月一时呆愣。
空空儿掩面娇笑:“县主可知,我们师兄妹是如何与王爷结识的?”她虽是问句,却没指望西岭月答出来,兀自说道,“我们呀,就是盗墓认识的!”
“王爷会去盗墓?”西岭月根本不信。
“不是,王爷是去守陵的。”
西岭月大吃一惊:“那你们是去盗……盗了皇陵?”
“只是陪葬墓而已。”空空儿甩着腰间的白纱,笑嘻嘻地回忆,“王爷当时才多大?十六七岁?似乎是犯了错,被他老子罚去看守代宗的陵墓,恰好碰上我们两个。”
空空儿说着,还瞟了李成轩一眼:“我师兄的计划天衣无缝,谁料王爷也是个精于机关的,竟被他看出了我们的行踪。”
“哦!难道是王爷与二位兴趣相投,一见如故引为知己,把你们放走了?”西岭月往后推测。
李成轩轻咳一声:“差不多吧。”
然而空空儿丝毫不给他留面子,径直戳破:“谁说的?是我师兄与王爷打赌,看谁先能破解机关,师兄赢了,他才不得不放我们离开。”
“也是你们没能得手,否则我必不轻饶。”李成轩破天荒地开口表态。
空空儿努了努嘴:“我师兄妹盗墓十几年,只有那一次
空手而归,王爷还真是厉害。”
“不打不相识嘛。”郭仲霆笑着插话。
西岭月的心思可不在他们师兄妹的“英雄事迹”上,反而好奇地问:“王爷当年到底犯了什么错,会被先皇罚去守陵呢?”
这一次不等空空儿答话,便听郭仲霆咬牙切齿地道:“这根本不是王爷的错!都是会王出入青楼,闹出了人命官司,却陷害在他头上。外祖父误信此事,才罚他去看守皇陵三个月!”
原来还是手足倾轧!
“王爷为何不解释呢?”西岭月实在想不通。
“解释有什么用?人赃并获!”郭仲霆越说越是愤恨,“这么些年,若不是父亲母亲出面斡旋,王爷的名声会比如今更差!”
早在西岭月与李成轩初相识时,她便听裴行立提起过福王的大名,说他如何纨绔放浪、口无遮拦、花天酒地云云。后来她渐渐了解他的为人,还以为那些只是他的伪装,却没想到都是其他王爷的“功劳”。如此想着,西岭月也替他感到不平。
空空儿亦叹了口气:“要我说就是王爷太有能耐了,样样都好,才惹得你那些兄弟眼红。”
众人都以为如此,纷纷点头附和。
“好了,说正事吧!”李成轩显然不愿多谈此事,眼见时辰不早,便说起了明日的计划。
好在精精儿和空空儿经验丰富,大家商谈得也十分顺利,不过其间发生了一件小事。
是空空儿对萧忆一见倾心,商谈
时不住地向他暗送秋波,还两次打断李成轩的话,询问萧忆的年纪和婚配状况。待听说他已和淄青的李忘真定亲时,空空儿明显流露出遗憾之色,惹得其余几人颇感不适。
除此之外再无风波,众人便各自回府养精蓄锐。
翌日十月初一,距离皇太后的寿宴恰好剩下整整十日。广宣禅师如期举办了一场法会,打的正是“为皇太后殿下生辰祈福”的名号,在安国寺内散花燃灯,悬缯烧香,广邀各路高僧前来祝祷。
甄罗法师自然也在受邀之列,她找不出理由拒绝此行。
按照计划,李成轩和郭仲霆会配合广宣禅师,将甄罗法师绊住一整天。西岭月便与萧忆、空空儿、精精儿一行四人来到甄罗法师在长安的住处——位于安国寺后街口的清修苑。
四人本以为苑内会有下人或是甄罗法师的徒子徒孙,甚至还准备了迷香等物,却未料到苑内空无一人,他们不费吹灰之力便进去了。
放眼望去,这不过是一座三进三出的小院子,坐北朝南。第一进是待客厅,东侧配了一间茶室,西侧是讲经室;第二进是甄罗法师所住的正房,左右除了耳房之外还有东西两间厢房;最后一进是佛堂,还未走近便能闻到浓重的檀香味,另有供人打坐、休息、誊抄佛经的地方;最后面一排矮小的屋舍是柴房和灶厨。
整座清修苑古朴老旧,清静宜人,和它的名字非常相
称。
空空儿见状嗤之以鼻:“王爷真会大材小用,来个尼姑的住处,又没油水。”
“师妹!”精精儿沉声呵斥。
空空儿立刻噤声。
西岭月和萧忆却敏感地发现一个问题——并未发现甄罗法师那三十个箱子。
这宅子的布局摆设都很简单,佛堂里也没见多少经文典籍,那么甄罗法师口中的三十箱旧物,她在洛阳修行时收藏的东西都在哪里呢?
退一万步讲,即便箱子里的东西已经摆出来,可单单是那三十个空箱子也至少要占据一间屋子。然而这里没有。
西岭月几乎笃定地道:“精大哥,烦请您勘测一下,我怀疑这里有密室。”
精精儿环顾一周,凭经验作答:“这里不像有密室。”但保险起见,他还是摆开了他的风水盘,在地上测算方位。空空儿也跳上房梁四处观察,寻找着密室的机关。
然而这般找了半个时辰,一无所获。精精儿遂收起风水盘,笃定地道:“县主,以我多年的经验分析,这里并无密室。”空空儿也点头附和。
但西岭月仍不死心,便将自己带来的圆木珠子拿了出来,像在镇海寻找李衡的密室那般,挨个屋子测试。
精精儿见状露出赞许之色:“这法子虽笨,却也有效。”
只可惜西岭月把三进的屋子全测试了一遍,还是一无所获。几人站在佛堂里皆很丧气。
“会不会她把箱子弄到别处去了?”空空儿猜测。
排除了所
有可能,唯有这一个结果了。西岭月叹气道:“只好再想别的法子了。”
四人遂走出佛堂,决定离开。然而当西岭月一只脚跨出门槛时,她又突然顿住脚步,转头看向精精儿:“精大哥,我们还有一个地方没找。”
“你是说柴房和伙房?”
西岭月点了点头。
精精儿断然否定:“我从没见过密室建在那种地方,烟熏火燎不说,万一走了水,密室也就毁了。”
西岭月知道精精儿是机关高手,可她骨子里就是有一种执着,促使她必须求证到底,于是便提起裙裾绕到了佛堂后面。
“嘿!县主可真固执!”空空儿调侃地笑,也跟着她走了过去。其余两个男人亦跟上。
西岭月先推开柴房的门,入眼是一捆捆柴火放在地上,堆砌如一座座小山,周围还有不少干枯的柴草。
萧忆也走进柴房环顾四周,最先发现问题:“月儿快看,柴火发霉了。”
众人低头一看,那如小山一般高的柴火堆里,底部的柴火果然都是发霉的,长满了黑黢黢的斑点。
空空儿不以为意:“前两天长安下大雨了啊,柴火发霉不是正常的吗?”
萧忆沉默一瞬:“可甄罗法师三日前才返回长安,且忙于安成上人的丧葬,她是如何备下这么多柴的?”
西岭月也开口分析:“她返回长安那日,大雨倾盆,正常人绝不会在大雨之后准备这么多干柴,摆明是要受潮的。”
“那或许
……或许是在她回来之前,有人替她准备了呢?”空空儿提出异议。
西岭月知道她心里不舒服,因为方才自己驳了她师兄的面子,而且她对萧忆上心,萧忆却在帮自己说话。西岭月也不生气,反而笑吟吟地道:“空姐姐说得对,但也有可能是欲盖弥彰呢?”
空空儿面对这张娇俏的笑脸,说不出话来了。
精精儿倒是什么都没说,再次摆出风水盘四处测试。半晌,他确切地说道:“这里的确有问题。”
“什么问题?”西岭月眼前一亮。
“如你所言,这地下是空的。”
西岭月简直要为自己鼓掌,但她还是忍住了,轻咳一声:“既然如此,咱们开始找入口吧?”
四人再一次忙碌起来,但始终没有找到入口机关,遂在精精儿的建议下移步到隔壁灶房,可还是一无所获。
折腾半晌,空空儿的耐心快要耗尽了,扶着额头提议道:“不然我们炸了此处,如何?”
“不可打草惊蛇。”萧忆反对,“箱子极有可能就在这地下存放,万一炸毁,线索就不好辨认了。”
空空儿立即朝他娇笑:“萧郎君说得极是,我都听你的。”
精精儿也沉声表态:“还是继续找吧,入口肯定在这附近。”
几人正打算继续寻找,却见西岭月站在灶房最中央,正看着那灶台发呆。
萧忆最了解她这副表情,忙问:“月儿你想到了什么?”
“奇怪,”西岭月不知是自言自
语还是回应他,“这灶房里怎么没有烟火气?”
对啊!众人这才发现此处没有什么味道,连一丝油烟味也无。
“你不是说那老尼姑刚回京,可能还没来得及开伙做饭?”空空儿推测道。
“不对,”西岭月沉下心思,“这灶房里没有一丝气味,定然是经年累月不曾生过火的。甄罗法师怎么喝水,怎么吃饭?若是不开伙,隔壁为何要放那么多柴?”
她边说边走到灶台旁边,指给几人看:“你们看,这灶台没有油烟,但是灶炉里有很多干柴!”
精精儿最先反应过来,蹲下身子往灶炉里看,看了一会儿,他伸手将干柴全拿了出来。
众人见他面有喜色,便知是有好消息!只听他随即说道:“这里有机关,你们让开!”
“真的有机关啊?”西岭月最为兴奋。
萧忆一把拉过她退至门口,空空儿也后退几步,留下精精儿一人蹲在灶台前。他半个脑袋都伸进了灶炉之中,不知在里头摸索什么,半晌才道出短促的话语:“成了!”
他话音刚落,只听“嗡嗡”的响声低沉传来,那灶炉里果真露出一个黑黢黢的暗门,大小恰好容得下两人抬进去一口箱子。
“快进去瞧瞧!”西岭月忙奔了过去。
四人艰难地钻入灶台,才发现里面别有洞天,一条长长的阶梯直通到地下很深的位置,但奇怪的是下面并不潮湿,反而很干燥。
至此,西岭月可以肯定,甄
罗法师很有问题。
“想不到县主你小小年纪这么厉害!”空空儿这次是由衷称赞,简直对她刮目相看。
西岭月反而谦虚起来:“哪里哪里,雕虫小技。”
空空儿一抬手搭在她的肩膀上,笑嘻嘻地说:“我看你也别当什么县主了,跟着我们兄妹混江湖得了!我们就差个心思细腻、聪慧灵巧又貌美如花的帮手。”
“咦?为何还要貌美如花?”西岭月没听明白。
空空儿轻笑出声,故作暧昧地瞅着她:“你这黄花大闺女家,还是不知道为好!”
西岭月顿时醒悟,貌美如花的帮手是负责施展美人计的,她大感羞赧!
“师妹!”一直走在前头的精精儿再次回头斥责。
空空儿只得噤声。
这次轮到西岭月打趣她:“空姐姐真怕你师兄啊。”
空空儿气闷地一哼:“他就会欺负我!改明儿等他娶了婆娘,看我怎么告他的状!”
西岭月忍俊不禁,空空儿也被自己逗笑了。
唯有萧忆眼尖,看到前面带路的精精儿忽地背脊一僵。只这一个动作他便能断定,精精儿喜欢这个师妹。
四人边走边聊,大多是两个姑娘在说话,两个男人在旁听。其间他们还遇到过两重机关,但有精精儿在,轻而易举就解决了。不多时,四人走到了甬道尽头,一道石门出现在眼前,精精儿迅速摸索到机关,率先推门而入,其余三人紧随其后。
甫一进入,四人都惊呆了——这密
室里何止存放了三十个箱子,只怕是有上百个,且都上了锁!
这时空空儿就派上用场了。她从头上取下两支发簪,不紧不慢地走到近处的两个箱子前,手腕轻轻一翻,须臾便将两把锁都打开了。
西岭月看得大为惊叹!还是萧忆拍了拍她的肩膀,提醒说:“别光顾着看,正事要紧。”
她这才回过神来,连忙走过去掀开两个箱子,只一眼就被晃了眼——这里头全是金银玉器,而且正是镇海那批生辰纲里的东西!
她兴奋地喊道:“找到了!生辰纲找到了!”
萧忆亦是面带喜色。
空空儿原本已经去开剩下的箱子,听到她的话又转回身来,只看了一眼便激动地招手:“师兄快来看!咱们发财了!”
幸好精精儿尚算冷静:“这些不能动,你继续开箱子吧。”
空空儿闻言很泄气,只好扁着嘴从命。
约莫半盏茶的工夫,她已将密室内所有箱子全打开了。精精儿在门口守着,西岭月和萧忆则挨个箱子查看,不仅找到了丢失的那批生辰纲,还发现了许多古玩珍藏、金玉珠翠、名家字画,有些竟然是绝品。
萧忆环顾四周,不由得感叹:“难怪此处干燥,原来是要存放字画。”
西岭月已然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伸手去拿一件玉器。可她右手才刚伸出去,忽被空空儿拦下,后者取出一双白色的手套分给她一只,示意她:“好东西要这么拿!”
西岭
月恍然大悟,连忙学着她的样子戴上手套,这才去拿箱子里的宝贝。
“那位甄罗法师看起来慈眉善目的,没想到居然是干这种勾当的。”西岭月一边摸着手中的玉器,一边愤愤评判。
空空儿也对一屋子的宝贝爱不释手,摸摸这个,又摸摸那个,最后询问她:“你说哪些是王爷老娘的生辰纲来着?”
西岭月忽略她话中的粗俗,指了指最靠门边的三十个箱子:“喏,就是这些。”
空空儿双手叉腰,颇为看不上:“这些啊,我初看见是很惊喜,不过再看看其他的,这三十箱是最差劲的。”
最差劲?西岭月难以相信:“这三十箱生辰纲,总价值可是百万贯啊!”
“百万贯?”空空儿不屑地指着其他箱子,“看到没有?剩下这些箱子,每一个都价值百万贯,每一个!”
“每一个!”西岭月惊呼出声,下意识地看向萧忆,后者历来淡然的面容上也是浮现讶然之色。
“你是说这里每一个箱子的价值,都抵得上那三十箱生辰纲的总和?”西岭月还以为自己幻听。
空空儿靠在墙壁上耸了耸肩:“就算抵不上三十个箱子,也抵得过二十来箱吧!”
“到底是什么东西如此值钱?”她忍不住追问。
“这些可都是前朝的珍品啊,最差的也是玄宗一朝的东西了。”空空儿戴着白手套从箱子里取出一顶凤冠,“瞧这个,若我没看错,这是长孙皇后封后
的凤冠啊。还有这个,是前朝炀帝的扳指。这个是……是杨贵妃的粉彩首饰盒?这一幅字是东晋王羲之的真迹啊真迹!”空空儿越说越是激动,索性扑倒在一个箱子上,伸手揽住一箱的宝物,“这里的每一件宝贝,都是价值连城啊!”
就连精精儿如此沉稳之人也没能敌过宝物的诱惑,那万年波澜不兴的方脸上满是惊叹的神色。
西岭月越发感到难以置信:“你们真能确定,这些都是真品?”
空空儿还抱着那个箱子,喜滋滋地回头看她:“我的好县主,你忘了我们俩做的什么营生?这天下再没有比我和师兄更懂鉴宝的啦!”
西岭月一时还无法相信眼前的事实,喃喃叹道:“这么多宝物,甄罗法师是从哪里找到的?”
“管他呢!”空空儿已经看花了眼,根本顾不上其他。
“这些古玩全失传已久,江湖上不知多少朋友惦记着,想不到竟在她一人手中。”精精儿也叹道。
“难道那老尼姑也是个盗墓的?”空空儿提出疑问,又回想片刻,否定道,“不对啊,我从没听说过这号人物。”
“或许是某位前辈,退隐已久了。”精精儿提醒她。
“也对。”空空儿终于舍得站起来,再一次感叹,“长安真是卧虎藏龙啊!连一个尼姑都深藏不露,手里竟有这么多宝贝。”
西岭月和萧忆却是不同的想法——生辰纲被盗,显然说明甄罗法师有宫中的
人脉,并且身份不低,那么这些宝物的来历就很可疑了。
盗墓?只怕是最单纯的猜测。
“既然有了线索,我们还是先离开吧。”西岭月冷静提醒几人,“找王爷商议过后再说。”
精精儿正有此意,率先点头:“好。”
空空儿闻言露出几分不舍,但也没反对,便将箱子逐个重新上锁。西岭月和萧忆也上前帮忙,三人这般忙碌着,很快就把箱子全锁上了。
只是在锁其中一个箱子时,萧忆的动作稍显迟缓,流云般的眼眸倏忽闪烁,被西岭月捕捉到了:“忆哥哥,你怎么了?”
“没事。”萧忆抬起头来,有些不舍,“我看到一本药典古籍,是孤本。”
西岭月知道他沉迷医学,掩面偷笑:“那你悄悄带走吧,我们假装不知道。”
萧忆笑着回绝,十分磊落地合上箱子,继续上锁。
从始至终,精精儿一直站在门边看着他们。待到一切恢复原状,西岭月和萧忆起身朝外走,空空儿才不情不愿地跟上,却听到精精儿突然开口,只说了两个字:“师妹。”
显然空空儿知道师兄的意思,便哭丧着脸从怀中取出两块翡翠,开箱放回原处。
“还有。”精精儿又是一声。
空空儿只得摸了摸袖子,又掏出十来颗硕大的夜明珠。
“没了?”精精儿再反问。
“没了没了!”
“真的?”
空空儿败在师兄的冷面质问之下,又从腰间摸出了三枚指环,那指环也不
知是用什么材质做成的,通体流光,煞是好看。
“这一次是真的没了,师兄!”她心痛地回道。
精精儿笑了一下,突然欺近她身边,拔下她绾发的两支簪子。只见她一头秀发忽地流泻,如黑色丝缎,精精儿伸手在那一头丝缎般的秀发之中轻轻穿过,掌心里已多了一串珍珠珊瑚手珠。
“剩下的你自己拿出来吧,别再丢我的脸。”
空空儿终于哀叹一声,自行抖了抖衣襟领口、衣袍下摆,甚至还脱掉了鞋履,呼啦啦倒出一堆精巧的小宝贝。
西岭月和萧忆在旁看得目瞪口呆。
精精儿这才满意了,拍了拍师妹的肩膀,难得露出一丝微笑:“都放回原处去吧。”
空空儿面色灰败,又不敢违抗师兄的意思,只得按照记忆打开了几个箱子,将她顺手偷拿的宝贝全塞回去。然而,就在她把最后一颗珍珠放回原处时,她突然愣了一愣,随即发出一声惊呼。
众人循声看去,只见她双手伸进箱子之中,使劲扒开一堆宝物,从中取出一支朱红色的拐杖,惊喜地大叫:“师兄快来看,这是不是武后的通天手杖?!”
武后?西岭月对这个名字何其敏感,就连精精儿也没忍住,与他们一并跑了过去——
空空儿手中是一支长约三尺的剔红拐杖,弧形的握柄处画着色彩鲜艳的花草,由于时间久远,如今只剩下金漆和蓝漆隐约可见,其他色彩都已在百余年的岁
月中变得模糊。
但是杖身处的雕刻依然清晰!三指宽的朱红色杖身上,雕着细腻而繁复的龙纹,细腻到连龙的鳞片都清晰可见,繁复到共有九九八十一条盘龙,形态各异!
仅仅是一支拐杖,竟能做得如此精致,简直令人叹为观止。
就连一向宠辱不惊的萧忆,面对这满室的宝贝只是眨了几下眼,在看到一本药典时只是有所不舍。但他此刻也直直地盯着这支拐杖,目中散发着痴迷之色,如日光灼灼。
“的确是通天手杖!”精精儿端详片刻,语中难掩激动。
眼见三人都对一支拐杖流露出狂热之情,反倒是西岭月显得最为冷静,不解地问:“这支手杖有什么说头吗?”
“这支通天手杖,乃武后登基为帝时所用,陪伴她走完人生的最后一程。”空空儿咽了下口水,“我们倒腾古玩的,无人不知通天手杖的大名,只因武后临终前想让这支拐杖陪葬,又在最后一刻改变了主意!”
她越说越激动:“县主你想想看,武后是何许人也?开天辟地头一位女皇帝!她临终前不担心武家覆灭,不担心亲信被除,不担心天下百姓,却偏偏念着一支拐杖!她临终前的最后一句话,竟是将这支拐杖从陪葬品里剔除,留给太平公主!这不是很奇怪吗?”
“很奇怪吗?”西岭月却不觉得,“也许是武后思女心切,想给太平公主留下点念想。”
“哎,说了你
也不明白!”空空儿朝她摆手,“总之这百余年间,江湖上一直流传着通天手杖的消息,但自太平公主死后,这手杖便下落不明了,不想竟然在此处找着了!”
“你确定这就是武后的手杖?”西岭月仍不能相信。
这一次精精儿倒是难得发话:“通天手杖是剔红技艺,如今尚不成熟。据说当年武后年事已高,广招天下匠人为其做拐杖,十万支里才做出这一支剔红,还是匠人的无心之举,故此世上绝无仿冒之品。”
“原来如此,倒真是难得了。”西岭月话虽如此,还是不太上心。毕竟她生长在蜀锦世家,萧家富甲一方,除去她离家出走那一段时间之外,她从不为钱财操心,也没有什么欲望。
空空儿却与西岭月恰好相反,她摸着那支拐杖,就如抚摸着爱人的手臂,轻声说道:“县主你不明白,这古玩的价值要看几点。要么年代久远,要么意义深重,要么物主显赫,要么世上独品。这支手杖可占全了啊!”
她边说边指向几个打开的箱子:“喏,吴道子的画值不值钱?可传世的也不只一幅啊!王羲之的字也很值钱,江南还有他的碑刻呢!更别提那些夜明珠啊翡翠啊,难得是难得,可物主是谁?至多是位皇后太后嘛!从古至今有多少皇后多少太后?可女帝只有武后一人啊一人!”
西岭月听了这一番解释,终于明白了这支拐杖的价值
。可明白归明白,东西又不能带走,她便对着空空儿甜笑:“空姐姐,你看也看过了,是不是该把手杖放回原处了呢?咱们可要走啦!”
“不行!”空空儿立即抱紧那支拐杖,“别的都可以不要,这支手杖我和师兄找了快十年,我一定要带走!”
就连精精儿也露出了挣扎之色,犹豫半晌才勉强压下欲望:“师妹,把手杖放下!”
空空儿紧紧抱着它摇了摇头,甚至还扯到了萧忆头上:“昨日听说萧郎君已经定亲,我那个失意伤心啊!何以解忧,唯有手杖!”
西岭月闻言哭笑不得,却又不想为了一支拐杖得罪她,只得再劝:“这些东西来历不明,若是空姐姐这般拿走,还不知会招惹上什么祸事。姐姐三思啊!”
“我三思过了!四思五思也不行!”空空儿打定主意要带走通天手杖。
最终还是萧忆出言劝道:“空女侠若想要这支手杖,也不是不可,待出去禀明了王爷,以他的慷慨大约不会计较。但眼下你若私自拿走,便与偷盗无异,此举不但不仁,且对王爷不义。如此不仁不义之事,我想空女侠是不会做的。”
他的声音温和而有力,在这封闭的密室之中轻轻回荡,犹如一支抑扬顿挫的乐曲般动听。空空儿原本就对他极有好感,此刻见了他的笑容,又听了他的话,心一下子就软了,竟不自觉地放下了拐杖。
“好吧,我听你的。”
她不舍地道,“但我有言在先,待我们离开这里,我定会向王爷索要这支手杖,你到时可要帮我说话!”
萧忆只想先把她哄出去,连连点头:“一定一定。”
空空儿这才看向精精儿,不情愿地喊道:“师兄快走快走!在这里多待上一刻,我就要改变主意了!”
精精儿见到师妹对萧忆流露的好感,心头一直感到不快,便什么都没说,径直转身往外走。空空儿将通天手杖放回箱子里,原样上锁,这才迈步跟上,可步子已经变得很沉很沉。
四人先后从灶台里爬出来,身上多少染了些灰尘。萧忆最干净,西岭月最脏,也是唯一一个脸上都沾了灰的。萧忆望着她一脸的灰尘,瞬间想起儿时的光景,似乎从很久以前开始,就是她一直在闯祸,而他一直在为她善后。
这般想着,萧忆的目光越发柔和,忍不住用袖子替她擦拭脸庞。
西岭月下意识地想躲开,萧忆抢先说道:“月儿别动。”
她便不敢再动了,僵直着身子让萧忆替她擦脸,待擦干净之后,就瞧见空空儿一脸贼笑地看着他们,还调侃着:“哎,我发现我可真是眼拙。昨日初见县主,我还以为你和王爷是一对儿,没想到你是他外甥女。后来听说萧郎君定了亲,我还以为你们只是义兄义妹,没想到……哈!”
她没再说下去,因为西岭月一张脸已经红到了耳根。
倒是精精儿见师妹毫无
醋意,开口问道:“你不是喜欢萧郎君吗?怎么不见你吃醋?”
空空儿摊开双手:“天下美男那么多,个个都会娶妻生子,我醋得过来吗?”
精精儿遂住口不言,嘴角却不自觉上勾,露出极其微小的愉悦笑意。
萧忆则显得很坦然:“空女侠别光说我,你也是当局者迷。”
空空儿摸了摸鼻子:“什么意思啊?”
精精儿立刻看了萧忆一眼,目光不明。
后者接收到信息,没有进一步戳破,只道:“先出去再说。”
四人便各自掸了掸衣上的灰尘,继续往外走,走过佛堂,穿过厢房和正房,眼看已经走到第一进的待客厅,再有几步路便能出门去了。
可就在此时,大门外忽然响起一阵敲门声,一个沉冷的女声在外喊道:“师父,您在吗?”
冷不防出现一个女人,四人皆是大惊,连忙藏身到一侧的茶室之中。西岭月和萧忆藏到桌案下,空空儿和精精儿跳上房梁。
许是见无人应门,须臾,那女子自行推门而入,走到庭院之中再次喊道:“师父?”
自然没有人应她。
西岭月悄悄掀开桌布一角,朝外看去,只能看到女子的下半身。她穿着一袭青色衣裙,站在庭院中没有动,像是在用目光寻找甄罗法师。
“师父?”那女子又唤了一声。
西岭月蓦然觉得这个声音很耳熟。她不禁回想是在哪里听过,却见那女子已经迈开步子往前走,青色的裙裾随
着步伐轻轻摇曳,露出了一双黑色丝履,履头绣着一枝殷红的梅花,在青色衣裙下显得异常突兀!
梅花黑履!来人竟是聂隐娘!
西岭月的呼吸骤然急促起来,险些要惊呼出声,被萧忆及时捂住双唇。
然而就是那一瞬间的气息紊乱,也没能逃过聂隐娘的感知:“什么人?”她说着已疾步朝茶室飞奔而来。
西岭月暗道不妙,正想从桌案下爬出去引开她,却被萧忆拽到身后。他迅速倾身蹿了出去,动作之快之迅猛,西岭月根本来不及阻止。
“是你。”聂隐娘见到萧忆,吐出两个字来。
不等他说话,梁上的空空儿和精精儿也跳下了房梁。霎时间,几人已在茶室外打斗起来。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西岭月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可她胆子小,也知自己帮不上忙,只好悄悄爬出来,躲到门口偷看三人打斗。再看萧忆,他虽然不会武艺,竟也能在打斗之中自如闪躲,左一晃右一闪地跑到门口,一个箭步冲了出去。
蒋维的人马就埋伏在这附近,西岭月心知他是去搬救兵了。这般想着,她心中稍定,遂大着胆子朝外多看了一眼。
只这一眼,却被聂隐娘在打斗之中逮个正着,后者立即向她冲过来,但被精精儿和空空儿暂时拦住了。
三人又是一番缠斗,精精儿师兄妹以二对一,竟不敌聂隐娘一个人的身手。眼看着她已朝茶室步步逼近,走上了台阶,
西岭月顿时吓得肝胆俱裂,可双脚像是被定住了一样动弹不得。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天外忽然射来一支飞镖,朝着聂隐娘的后背疾驰而来。聂隐娘一个回身甩出匕首,只听“叮”一声响,匕首已和飞镖在半空中相撞,先后落在了地上。
聂隐娘看到飞镖上泛着蓝光,一瞬间变了脸色,朝着那无人的房顶上喊道:“我与阁下有何冤仇,你竟下此毒手?”
回答她的是另一支飞镖,这一次聂隐娘手中没了武器,只得闪身去躲。又听一声闷响,她成功躲了过去,那支飞镖径直射在茶室的门框上,离西岭月只一尺远!
西岭月定睛一看,更加骇然——那支飞镖的形状,竟和射死刘掌柜、阿度的飞镖一模一样!
这下子,她连聂隐娘的威胁都忘记了,连忙从茶室里跑出去举目四望。可四周哪有一个人影?就连一只鸟儿也看不到!
聂隐娘发现他们有高手相帮,也无心恋战,大喊一声:“阁下的手段,聂隐记住了!”言罢足尖一点,人已掠过屋檐,踩着墙头跳出几丈远,眨眼便消失无踪。
三人望着她远去的方向,一时都无法回神。还是精精儿最先冷静下来,朝着空中大声询问:“多谢阁下出手相助,不知可否现身一见?”
没有人回应。
空空儿也接着问道:“敢问阁下尊姓大名?来日行走江湖也好报答阁下。”
西岭月更是不敢眨眼,唯恐错过
那人的行踪。
然而院子里一片寂静,只有隐隐风声。
精精儿遗憾地叹道:“看来他已经走了。”
空空儿大感疑惑:“他是谁?为何不肯露面?”
西岭月听两人如此说,也知道和那人错过了,她渐渐回过神,走到茶室的门框旁,用帕子裹着手,想把那支飞镖拔出来。
“别动!”精精儿飞奔过去阻止她,“这镖有毒,你用帕子也不行!”
西岭月连忙将手缩回来,正要说句什么,就见蒋维一脚踹开了清修苑的大门,带着人马出现在门外。
萧忆走在最前头,飞奔到她身边:“月儿,你没事吧?”
西岭月摇了摇头:“我没事。上次射杀刘掌柜的人又出现了,用飞镖逼走了聂隐娘。”她边说边指着地上的飞镖和匕首。
“你人没事就好。”萧忆又看向精精儿师兄妹,见他两人也没受伤,遂道,“此地不宜久留,先离开再说。”
蒋维则站在原地没动:“既然查到了线索,我索性下令包围此处。”
“那安国寺怎么办?”西岭月不大放心。
“我已派人去将那尼姑扣下,断不能让党羽把她带走。”
此时谁也没心思去想蒋维的举动是否妥当,四人只想尽快去找李成轩会合,便与蒋维一同返回安国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