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壁画浴血,藏物于腹

九月二十八是安成上人的头七,也是萧致武离开长安的日子。一大早,长安城便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就像上天也在不舍离人。西岭月、萧忆、郭鏦父子齐齐送别萧致武一行。

就在两日前,宫里传下旨意,不仅恢复了锦绣庄的皇商资格,还特意嘉许萧致武对西岭月的养育之恩,免除锦绣庄七年的赋税。这对萧家而言自然是极大的恩典,但对当今圣上来说不过就是一句话,左右西川的赋税也落不到朝廷口袋里,都被剑南西川节度使拿走了。

西岭月知道拦不住人,便也没有出言挽留。毕竟成都府有萧家的百年基业,有最大的蜀锦铺子锦绣庄,经过一整年的关停之后,锦绣庄亟待重开,方方面面都需要萧致武亲自坐镇打理。

一行人乘坐数辆马车,直将萧致武和朱叔父子送到长安城外,在十里长亭处驻足送别。大家饮下几杯热酒,说了几句关怀的话,郭鏦父子便主动回避,把空间留给西岭月、萧忆和萧致武。

西岭月此时眼圈已红,正攥着萧致武的衣袖簌簌落泪。

“傻孩子,你不是一直想找生身父母吗?如今找到了,你还有什么不开心?”萧致武笑着劝道。

西岭月拭掉眼泪,哽咽着开口:“自此一别,还不知何时才能再见到您,我……我舍不得。”

毕竟是十八年的父女感情,萧致武又如何舍得,遂安

慰她道:“不会太久,待你出嫁之时我一定会再来,还要为你备下丰厚的嫁妆。”

此言一出,西岭月的眼泪落得更凶。

“都多大了,还哭鼻子!”萧致武笑她,“你想想,世间还有谁能比你更幸运?和失散多年的父母团圆,还能与天子攀上亲,就连锦绣庄都沾了你的光!”

“锦绣庄不是沾我的光,是沾您的光。是您捡到了我,养育了我十八年……这是郭家对您的感谢,不是我的努力。”西岭月看得很清楚。

“傻孩子,怎么又钻到牛角尖里了?”萧致武再劝,“你应该想,若不是你福大命大,又认识了福王爷,这一切岂会发生?说来说去,还是你厉害啊。”

可听到“福王爷”三个字,想起这巧合的一切,西岭月根本笑不出来。

萧致武又看了萧忆一眼,示意他回避,这才遗憾地叹气:“只可惜我福薄,命里没有你做儿媳,不过……这一天我也早就料到了。”

西岭月有些不解:“您料到了什么?”

“料到你一定出身高贵,忆儿他配不上你。”

西岭月闻言表情微滞,忙道:“在我心里,忆哥哥是……是天底下最好的男儿,别人再好,也不过是投了个好胎。”

听到她这般夸奖萧忆,萧致武到底也是高兴,转而却道:“即便如此,你们也不合适了,原本忆儿配李司空的千金已是高攀,如今配你是更加不能了。”

“李娘子她很好。”

西岭月抽抽噎噎再道。

“可是忆儿的心在你这儿。”萧致武苦笑,从袖中掏出一封信来,递了过去,“你看看,这是李司空的来信。”

李忘真的父亲还写了信?西岭月吸了吸鼻子,打开信件一看,原来是李师道催促萧忆去淄青成婚的书信。不仅如此,他还在信中写了对萧忆婚后的安排——他希望萧忆和李忘真婚后久住淄青。

西岭月看得火大:“李司空这是什么意思?忆哥哥又不是入赘,为何婚后要住到淄青?我已经不能承欢膝下,哪能让他再离开您?”

萧致武也是满面不舍:“话虽如此,但这门亲事到底是忆儿高攀,李家又帮了咱们这么多……实在是不好回绝。”

“啪”的一声响,西岭月将书信拍在长亭内的石案上,“今时不同往日了!我成了郭家的女儿,忆哥哥就是郭家的半个儿子!再不然我让父亲母亲收忆哥哥做义子,看看到底是咱们高攀她,还是她高攀咱们!”

“你这是气话。”萧致武笑着安抚她,“好了,这些事情其实可以慢慢商量,至多让他们婚后两头跑,在我这儿住一年,再去淄青住一年,也无不可。但我今日……是有求于你。”

西岭月感到很惶恐:“父亲,您这是何意?”

“叫义父。”萧致武纠正她,又笑,“别怕,是关于忆儿。”

“忆哥哥怎么了?”

“李司空在信上说,想让他们明年春天成婚,眼看

就快十月了,忆儿不能再耽搁了。”萧致武有些犹豫,握住她的手,“好孩子,我知道你也难受,但我们萧家做了百年皇商,靠的就是‘诚信’二字。若要悔婚,萧家的名誉往哪儿搁?世人都要骂我们忘恩负义了。”

西岭月早已接受了这个安排,脸上勉强漾起一丝笑容:“您不必担忧我,我有分寸。”

萧致武这才松了口气,眉宇间的忧虑去了一大半:“那你替我劝劝他,别再拗着,让他答应了吧。”

西岭月点头:“忆哥哥说了,他帮我查完这个案子就回去。”

“但愿如此吧!”萧致武抬目再看爱子,目露浓浓的担忧,但终是没再说什么,时辰也不容他再多说了。

在众人的注目下,萧致武踏上了回乡的路途,他要回去重振祖业,重开锦绣庄。雨越下越大,马车也越行越远,终于将西岭月以往十八年的时光尽数带走,再也追不回来了。

“月儿,回去吧!”郭鏦知她不舍,蔼声低劝。

西岭月点了点头,收回目光,撑伞走出十里长亭。

郭鏦是个极重礼教的人,此次送萧致武出城带了三辆马车,他独自乘坐一辆,西岭月身为女儿家也是单独一辆,郭仲霆和萧忆共乘一辆。

眼看着郭鏦三人已各自上车,西岭月也踏上车辕,正要坐进去,忽听远方传来一阵急切的马匹嘶鸣声,紧接着两辆马车从雨幕之中冲了过来,接连踏起满地泥泞,

溅了她一身泥水。

车夫见状立刻大吼:“何人如此无礼?”可雨太大,他那一声喝问瞬间淹没在风雨之中。

好在对方知礼,连忙勒停马车,西岭月这才发现头一辆马车是坐人的,第二辆马车是拉货的。

只见当先那辆车上走出一位身穿灰袍的比丘尼,在车夫的陪同下走到西岭月跟前,双手合十朝她致歉:“阿弥陀佛,贫尼一时大意,令马车冲撞了女檀越,还望您宽宥。”

西岭月打眼看去,见这比丘尼年纪不小了,七十来岁,但是行动矫健、声音也洪亮,看起来精神很矍铄,眉宇间还能看出年轻时的端娴。

既然是出家人的无心之举,她也不想计较,便摆手笑道:“您言重了,小事一桩,无须计较。”

然而那比丘尼仍不释怀,又道:“女檀越这件衣裳贵重,贫尼愿意付资赔偿。”

两人说话间,风雨声更大了,郭仲霆见西岭月迟迟不上车,便过来查看情况。见是小小事故,他也阔气地言道:“一件衣裳而已,师太不必挂心。”

眼见着天气越来越差,风声呼啸,大雨瓢泼,几人都已撑不住伞,比丘尼终是放弃赔偿之意,向两人告辞,临行前又道:“女檀越若是改变主意,可到安国寺后街口的清修苑寻人。贫尼法号‘甄罗’。”

“原来您是来为安成上人奔丧的。”翌日,西岭月在安国寺再遇甄罗法师,才得知她昨日为何匆匆进城。

“是啊,贫尼久居洛阳,未料到三日前得知安成上人遇害的消息,这才匆忙赶来,想在他头七之日上炷香。”甄罗法师面有哀色。

“那您还回洛阳吗?”

“不回了,贫尼本就是长安人士,如今年纪大了,也该落叶归根了。”

西岭月听得出来,甄罗法师是想在长安终老。可见出家之人也并非四大皆空,一旦遇上死葬大事,还是想要回归故里,安葬家乡。

西岭月这才想起,自己初识安成上人之时,他刚从外游历回来,还顺手替甄罗法师带回了三十箱旧物。可见甄罗法师回归长安的计划已久,只是恰好赶上安成上人之死,计划提前了而已。

“您与安成上人是如何相识的?”西岭月忍不住问道。

“是前年在洛阳的法会上,贫尼与安成上人一见如故,亦算是忘年之交。”甄罗法师万分伤感,“贫尼比他年长许多,未曾想到他竟然先登极乐。”

“请您节哀。”西岭月唯有如此劝慰。

气氛正值伤感之时,忽见一名小沙弥来唤,说是安成上人的火葬法事已准备就绪,请两人前往塔楼前观礼。西岭月便搀扶着甄罗法师一同前往塔楼。

今日是安成上人去世的第八天,亦是他的丧葬祭礼。当年佛教创始人释迦牟尼圆寂前提出火葬,从骨灰中取其舍利建塔存放,此后,僧人们皆以释迦牟尼为榜样,火葬之法便流传开来。

安成上人亦是火葬。他的

案子虽未明朗,但头七已过,尸体也已查验完毕,实在没有继续停尸的必要了。安国寺便决定将他就地火葬,保存其骨灰,待到下一次遣唐使来朝,再将其骨灰带回扶桑安葬。

安成上人的遗骸被存放在一座小小的塔楼之中,不见真身。待一场隆重的法事过后,广宣禅师亲自点起了一把火,将塔楼里的尸身焚烧。除西岭月、李成轩等生前友人之外,蒋维也在场,长安城各大寺院也都派了德高望重的僧人前来哀悼,就连礼部也派遣了一名员外郎,以示对遣唐使学问僧的重视。

大火将整座泥塑塔楼烧得通红,烟气袅袅,安国寺上空一片火光。幸而昨日长安刚下过大雨,湿润清爽,才不至于让寺内烟熏火燎。这般烧了两个时辰,火势终于渐渐熄灭,也昭示着安成上人的丧葬仪式进入了尾声。

各家寺院纷纷称赞安国寺的慷慨慈悲,广宣禅师便在一片赞扬声中待客去了。西岭月、李成轩、萧忆、郭仲霆也和蒋维碰了头,继续商议案情。

自从蒋维答应合作之后,他便将搜集到的证据一一共享,未有一丝隐瞒。四日前,西岭月等人已去过大理寺查看证物,并未发现任何异常,现场留下的那把凶器也只是一把寻常的菜刀,没有任何特殊记号。因此,几人想借着安成上人丧葬的机会,再去东禅院找找线索,蒋维应允了。

众人一路往东禅院行

去,随处可见大理寺的守卫在四处巡查,蒋维解释道:“自安成上人遇害之后,广宣禅师惊恐万分,便上书给各部官员,请求在破案之前增派守卫。最后此事落到了大理寺头上,方廷尉又交给了下官。”

众人听出他话语中的无奈。也是,原本这案子就够让人头痛了,方廷尉还将安国寺的巡防事宜也交给他,的确很牵扯精力。

“想来方廷尉是知道你出身行伍,才将此事交予你的。”李成轩倒会说话。

蒋维抿着唇没有应声。他虽答应合作,但对李成轩的态度仍旧冷淡,对郭仲霆和西岭月也没什么好脸色,倒是对萧忆态度尚可。

调节气氛的重任便落在了萧忆身上,他只好与蒋维攀谈起来,幸而塔楼到东禅院的距离不远,才不至于让五人太过尴尬。

几人这般一路闲聊走到东禅院门口,却见连廊下已经站了一个人,正对着那天龙八部的壁画出神。五人走近一看,发现是安成上人的忘年交,西岭月新近结识的甄罗法师。

“法师也在啊!”她先行开口招呼。

甄罗法师循声转身,双手合十向她行礼。西岭月便逐一介绍几人,甄罗法师依次问候,面上难掩哀戚。

蒋维见她擅自闯进东禅院,心中不悦,便直白说道:“法师是出家人,怕是不理朝廷的俗事。如今正值办案之时,未有大理寺允准,闲杂人等不能随意进出案发地。”

甄罗法师立即

致歉:“是贫尼逾越了,只因想念安成上人,故来凭吊。”

西岭月也帮她说话:“是啊是啊,蒋寺丞别不近人情。”

蒋维只得无奈住口。

还是李成轩问道:“法师在廊下看什么?”

甄罗法师迟疑片刻,才答:“贫尼在看天龙八部的壁画。这两个血手印令贫尼想起一桩往事,不知是否有助于案情。”

“法师快讲!”众人连忙提起精神。

甄罗法师便望向那幅身姿婀娜的紧那罗,说道:“前年贫尼与安成上人初遇时,曾同游洛阳白马寺。白马寺内塑有天龙八部的神像,因信徒触摸过多,神像的金漆全掉了。”

“咦?为何要去触摸神像?这岂非大不敬?”西岭月奇道。

“当时安成上人也作此想,但这是白马寺的传统。”甄罗法师解释道,“县主有所不知,天龙八部乃佛教众生,各有擅长之道。例如那伽擅布雨,可解旱情;夜叉吃鬼,可护佑人心;阿修罗擅战,保一方平安……诸如此类。信徒到白马寺祈愿,皆会触摸神像金身,以此来寻得心灵的庇佑。”甄罗法师还特意强调,“安成上人听贫尼解释过后,当即便有所顿悟。此次他游历归来途经洛阳,便专程去了一趟白马寺,在大梵天和紧那罗的金身上触摸良久。”

“您的意思是,安成上人临终前留下这两个血手印,是一种祈愿仪式?”西岭月替她总结。

甄罗法师回得谨慎:“贫

尼不敢下此妄言,不过是想起这桩旧事,说与诸位听听,或可有所帮助。”

李成轩听后若有所思。

郭仲霆却很疑惑:“法师您方才说,安成上人去白马寺时,触摸了紧那罗和那个大……大什么天?”他看向壁画上的帝释天和紧那罗,询问,“难道那个大什么天和这个帝释天是同一个人?不不,是同一个神?”

甄罗法师笑着摇头。

“大梵天和帝释天并非同一人,但皆是天众领袖,属于佛教中的二十诸天。”萧忆主动释疑。

郭仲霆越听越是迷茫,蒋维和西岭月也不通佛理。李成轩仿佛是清楚的,但也没有开口解释。

还是甄罗法师介绍道:“天龙八部,乃大千世界芸芸众生的化身,分为天众、龙众、夜叉、乾达婆、阿修罗、迦楼罗、紧那罗、摩睺罗伽共八部,他们皆是形貌似人、真身非人的众生。因天众和龙众人数最多,故而称为‘天龙八部’。帝释天和大梵天皆是天众领袖,各地寺庙供奉不一。”

“哦,我明白了!这两个什么天都是天众的象征,供奉谁都行!”郭仲霆恍然大悟,“就像核桃酥和桂花糕,都是点心的一种!”

甄罗法师忍俊不禁:“大意如此吧。”

“可我看这壁画上的名字,天众和龙众都画了领袖,为何其他六部用了统称的名字呢?”西岭月仍是不解。

“因为天众和龙众领袖众多,形态不一。而其他六部人数

较少,形态一致,只有男女之分。”甄罗法师耐着性子再道。

“咦?为何天众和龙众人数众多,其他六部人就少呢?”西岭月更加疑惑,“明明龙才是最罕见的,天众更不必说了,都是诸天神佛。按道理来讲,人才是大千世界里最多的,妖魔鬼怪应该也不少,天和龙是最难修成的才对啊!”

“这……”甄罗法师也解释不出来了,唯有搬出佛经,“或许县主说得对,但经书上就是这般说的,亦没有多说六部领袖。”

“我看是佛祖偏心!”西岭月半开玩笑。

众人闻言也都笑了,唯独甄罗法师有所不悦,觉得西岭月冒犯了佛家,不愿再逗留下去:“贫尼已将所知之事尽数相告,既然诸位还要查案,贫尼这便告辞了。”

“法师留步,本王还有一事请教。”李成轩突然开口留人。

甄罗法师深深看了他一眼,双手合十:“王爷请说。”

“日前本王在安国寺做客,曾见驿馆送来许多箱笼,当时安成上人言道,这其中有三十箱是您的旧物,此事当真?”他径直询问出口。

甄罗法师点头确认:“的确是贫尼的旧物。贫尼原籍长安,但在洛阳修行二十余载,因近年来缠绵病榻,便计划搬回长安终老。上个月安成上人游历至洛阳,贫尼与他说起此事,苦于行李太多不好搬迁,上人便主动提出帮贫尼运送行李,还说能找驿馆帮忙。盛情难却,贫

尼便将收藏多年的佛经、典籍交予上人,请他代为送至长安。”

“那您呢?为何没有一起回来?”李成轩紧追不舍。

“只因贫尼在洛阳居住多年,要与旧友一一告别,还要变卖田产,故而耽搁了几日。”甄罗法师回得滴水不漏。

西岭月也替她做证:“是啊王爷,昨日我们几个送义父回乡,还在城外碰到了法师,她是特意赶回来为安成上人做头七的。”

“原来如此。”李成轩噙着笑,“多谢法师为本王解惑,法师走好。”

甄罗法师双手合十,颔首致意,忽又抬头打量李成轩。她的目光似乎颇有深意,在他面上久久流连,欲言又止。

李成轩也感受到了她的异样,主动询问:“法师还有何事?”

“不,贫尼告退。”甄罗法师垂下双目,缓慢地走出了东禅院。

西岭月望着她独行的背影,有些不忍:“唉,法师这么大年纪,身边也没个人照应。”

“她不是有徒弟吗?上次还替她搬运箱笼。”李成轩提醒道。

“对啊!”西岭月也想起来了,“可她徒弟为何不陪着她呢?昨日刚下过大雨,路又滑,也不怕她师父摔跤。”

“郭县主真会替人操心。”蒋维不冷不热地插话。

西岭月忍不住想与他吵架。

“好了,说案情吧。”李成轩见几人越扯越远,开口主导话题,“前几日既明亲自查验了安成上人的尸身,本王和西岭也看了仵作的验尸结论

,我们一致认为凶手有两人,不知蒋寺丞是否认同?”

蒋维点头:“下官认同。”

“那把刀的来历,也要请大理寺多加查验。”

蒋维早已吩咐下去:“全城的铁匠、卖刀磨刀的匠人,大理寺正在一一查问。”

“好,那有劳你……”

“蒋寺丞,蒋寺丞!”李成轩话未说完,忽被一道洪亮的声音打断,是大理寺一名小吏慌慌张张地跑进来,气喘吁吁地道,“王爷、蒋寺丞,安……安成上人的尸身……出事了!”

广宣禅师的禅房里,众人围着一个小小的托盘,一片静默。

那托盘之中放着一把钥匙,已被大火烧得变了形,略呈黑色。

“这真是在骨灰之中找到的?”蒋维惊讶发问。

广宣禅师点了点头:“方才小徒去收集安成上人的骨灰,发现其中有个硬物,小徒还以为是上人的舍利,不想竟是一把钥匙。”

“难道是上人装在了袈裟里?”郭仲霆猜测。

广宣禅师摇头:“上人是赤身火葬的。”

“赤身?那他身上怎么会有钥匙?”郭仲霆还是没想明白,转而看向蒋维,“不是验过尸了吗?”

“的确验过了。”蒋维亦是疑惑。

“验过尸,骨灰之中却留下一把钥匙,只有一种可能。”李成轩突然开口。

“钥匙在他腹中。”萧忆顺势接话。

此言一出,其余众人皆感意外。

“安成上人……为何要把钥匙吞下去?”郭仲霆磕磕巴巴地问。

西岭月

白了他一眼:“还能为何?定是凶手想要,他不肯给啊,就悄悄吞了。”

“究竟是什么钥匙如此重要?”郭仲霆摸着下颌遗憾地叹气,“只可惜都烧变形了,否则还能试一试。”

他兀自说着,却没发现西岭月、李成轩、萧忆三人已经互相对望,不约而同想起一件事来——安成上人带回的箱子。

“上人的遗物都在何处?本王和蒋寺丞想去看一看。”李成轩立刻提出。

“都锁在东禅院内。”

“有劳禅师带路。”

堂堂王爷发话,广宣禅师自不敢不从,忙带着几人匆匆返回东禅院,将安成上人所住的正房,以及存放箱笼的西厢房统统打开。

众人细细搜查了一遍,并没有见到什么特殊的物件,如安成上人生前所言,皆是各地友人馈赠他的佛经、典籍、字画、特产,还有他自己的游历心得等,除此之外就剩下一些衣物。

“奇怪,这钥匙到底开的是什么锁?”西岭月看着掌心里已经变形的钥匙,自言自语道。

众人自然都想不通。

还是广宣禅师建议道:“这总归是一条线索,今日天色已晚,王爷和诸位先回去歇息吧,上人的遗体已经火化,案子也不急于一时了。”

广宣禅师今日为丧葬忙了一整天,倦色越发明显,众人也不忍再叨扰,便商议好明日再去大理寺推理案情,然后就散了。

众人一起走出东禅院,途经连廊,广宣禅师忍不住停下

脚步。虽然事隔八日,可那壁画上的血手印依旧分外醒目,广宣禅师露出心疼之色:“也不知上人生前到底是何意,竟在‘画圣’的作品上留下两个血手印,贫僧想找人修补却苦无门路,不知王爷是否有合适的人选推荐给贫僧?”

李成轩沉吟片刻,回道:“有是有,不过此案尚未明了,这壁画或许是重要线索,还请禅师暂时保留原样。”

广宣禅师面有难色:“可是……这手印留在此处,实在有碍观瞻。”

李成轩却没有回话,举目望着这占据了整面墙壁的大型壁画,突然说道:“你们发现没,安成上人这两个手印,都印在了女子身上。”

此事西岭月早就发现了,连忙点头附和。

广宣禅师忙解释道:“非也,只有紧那罗是女子。”

“可明明帝释天也是女人啊!”郭仲霆指着第一幅壁画。

“帝释天是男生女相。”广宣禅师顿了顿道,“不过,他的确是由女子化作男身帝王,再修行成佛的。”

“那不还是个女人嘛!”郭仲霆嘴快,见广宣禅师脸色不悦,忙又改口,“哦,我的意思是,帝释天以前是个女人,后来虽然变成了男人,成了佛……但相貌没变,是吧?”

广宣禅师勉强回道:“算是。”

萧忆则指着紧那罗,问道:“为何偏偏紧那罗是个女子?”

“大约是画圣在作画时,为了表现众生平等吧!其余寺庙都是男众,唯有敝寺

画了一位女众,倒是颇受好评。”广宣禅师这才有了一丝笑意。

说来说去,安成上人的确是在唯二的女相者身上留下了血手印。除了帝释天和紧那罗,其余几幅画都是男子模样,有些更是面目狰狞、凶神恶煞。

安成上人到底是什么意思呢?西岭月垂眸思索着。

“西岭。”她正想着,忽听李成轩唤她,便抬起头来,只听他继续道,“你可记得上人有多高?”

西岭月回忆片刻,用手在下颌处比画了一下:“这么高。”

她刚说完,心中豁然开朗,不禁“啊”了一声:“这血手印的位置……很高!”

经她和李成轩提醒,众人也都恍然大悟。这连廊下的壁画很高很大,每一幅画都足有两人高,想来当年吴道子作画时也得踩着梯子。

而安成上人留下的血手印,一个是在帝释天的胸口位置,一个是在紧那罗微屈的手边,位置都不低。

可众所周知,安成上人是扶桑人,扶桑又称“倭国”,民众身材矮小。他只到西岭月的下颌处,在大唐男人眼中,已经算矮了。

西岭月试着屈膝到安成上人的高度,抬手去摸紧那罗身上的血手印,伸直手臂恰好能摸到。她又走到帝释天的壁画前重复动作,却触摸不到血手印的位置。

如此说来,安成上人若要去摸帝释天的胸口,须得高高跳起才能勉强够到。可他当时已经身受重伤,濒临死亡,为何还要挣扎着

跳起?他是想留下什么线索?

“按照甄罗法师所言,这是一种佛家的祈福仪式,那他死前到底是怎么想的,非要去摸帝释天的胸口呢?”郭仲霆也想不明白。

西岭月便问道:“请教广宣禅师,帝释天和紧那罗在八部之中擅长什么?抚摸他们的身体,能满足什么愿望吗?”

广宣禅师绞尽脑汁回想片刻,答道:“帝释天乃释尊护法,是投掷雷电的战争之神,由女人修成帝王身。按照佛经教义,任何人只要行善积德,皆可转世为帝释天。”

“紧那罗呢?”

“紧那罗能歌善舞,是帝释天的乐神。”

“也即是说,帝释天象征战争、帝王,和紧那罗是主仆关系。倘若安成上人是祈愿的话,那么他的愿望是……天下止战?歌舞升平?”西岭月这般说着,连她自己都无法相信。

然而她这话一出口,脑海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一个万分可怕的念头,使她渐渐惊疑起来,忍不住看向李成轩。

李成轩与她对视良久,面色也渐渐变沉,就连郭仲霆也看明白了两人之间的暗涌——倘若安成上人真是在暗示凶手的话,那么帝释天只代表一个人——帝王。

就在这时,一直不发言的萧忆突然打破沉默:“月儿你别忘了,血手印只在帝释天和紧那罗身上才有。或许上人不是祈愿,也并非暗示什么主仆,他只想告诉我们凶手是个女人。”

女人?!这个推断抛

出来,其余几人都觉得合情合理:帝释天是由女人修成男身,紧那罗本身就是女身女相,的确符合凶手是女人的推测。

至少比凶手是当今圣上要合情理。倘若真是天子派人下手,动机是什么?紧那罗身上的血手印又作何解释?况且如果天子想杀人,定会派高手一击即毙,绝不会在安成上人的背后乱砍一通,让他有机会在壁画上留下线索。

“天龙八部、女人、钥匙……”西岭月喃喃自语,心头蓦然闪过一个人选。

显然,不只她想到了,在场所有人都想到了,就连广宣禅师也有了怀疑,指着那幅紧那罗的壁画:“啊!贫僧突然想起来……紧那罗还有个梵文名字,叫……叫……”

“叫什么?”蒋维嫌他结巴。

“叫……甄陀罗。”

甄陀罗?甄罗法师?几人都想起了安成上人帮她运送箱笼的事情,那把钥匙是不是和箱笼的秘密有关?

就连李成轩向来平静的面容之上也是阴云密布,疑惑不定:“甄罗法师有没有问题,一试便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