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屏风诡变,预言成真

一盏茶后,宝华院。

高夫人在前带路,匆匆领着几人往藏宝阁走去,进了阁中又放下两道机关,众人才发现博古架后别有洞天,竟有一扇小门。高夫人持着烛台在前引路,几人跟在她身后,只听小郭口中嘟囔着:“什么屏风如此宝贝,藏得这么严实。”

他话音刚落,眼前忽被珠光闪过,定睛一看,这小门内竟然藏了许多宝贝:拳头大的夜明珠、一人高的白玉菩萨雕像、十二只青碧色翡翠雕琢的荷叶托盘,还有不少前朝的名家字画,看样子都是真迹。

小郭见状惊讶非常,下巴都要掉下来,再也无话可说。

李锜唯恐李成轩多想,忙回头解释:“王爷别误会,此处好些东西,正是下官准备送给太后的生辰纲。”

李成轩略略点头:“仆射有心了。”

说话间,几人已经走到了这藏宝密室的尽头,只见尽处摆放着两扇黄金制成的屏风,金光熠熠,分外耀眼,正是西岭月在簪花宴上见过的那两扇。

李成轩主仆见其上两幅画作雕工卓绝,皆是低声赞叹。

高夫人也扫了一眼屏风,并未看出什么异样,遂召来刘氏,问道:“你倒是说说,这屏风怎么了?”

刘氏仍旧满面惊慌,定了定神,回道:“禀夫人,老婢遵照您的吩咐,每隔三日进来打理这些宝贝,除尘洒扫。因想着七月七那日这两扇屏风被带去了蓬莱岛,老奴

怕那些仆役手脏,便着重擦了擦,可没想到……这屏风上的画面突然变了!”

刘氏一边说一边指着屏风:“夫人您快看!快看啊!”

西岭月也循声看去。这两扇屏风上的画,簪花宴那日她是亲眼见过的,也记得很清楚:第一扇画的是萧史、弄玉在凤凰台上合奏;第二扇画的是两人分别乘坐龙与凤,白日飞升为仙。

然而经刘氏一提醒,她赫然发现这两扇屏风的画面竟都变了:第一扇仍旧是萧史、弄玉合奏,可合奏的地方并不是凤凰台,而是在一间屋子里。就好似有人在这屏风上添了几笔,将一座露天的高台画上了四堵墙。

第二扇屏风的画面更加诡异:原本是萧史乘龙、弄玉乘凤,两人一人吹箫、一人吹笙,并肩飞升天际。打眼一瞧,画面好像无甚改变,可仔细看去,才发现弄玉手中的笙变成了一把匕首,正往身旁的萧史心口刺去!

李锜此刻也发现了,忍不住叹道:“怪哉!”

高夫人却一反常态没有开口,她望着两扇屏风,不知想起了什么,突然指向西岭月:“是你!这屏风上说的是你!一定是你把我儿带走了!”

面对指认,西岭月惊愕非常,思绪也跟着乱了起来。

是啊!整个节度使府都知道李衡喜欢她,高夫人还特意让她提前入府和李衡培养感情。倘若这簪花宴上没出意外,她便会顺理成章成为世子妃,那么这两扇屏风

上的萧史、弄玉,指代的就是李衡和她。

可如今这屏风上的画面变了,变成弄玉拿匕首刺死了萧史,那意思就是……自己拿匕首刺死了李衡?而且是在……是在一间屋子里?!

饶是知道背后有人捣鬼,西岭月仍觉得诡异非常。众人显然也想到了其中的奥义,不约而同地看向她。

此时高夫人已经流下了眼泪,倚着李忘真才勉强没有倒下,哭喊着道:“这一定是佛祖显灵,告诉我衡儿在她手里!一定如此!”

李锜也是似信非信:“难道真是佛祖显灵?”

裴行立沉吟片刻,终是上前说道:“舅舅、舅母不要多想,这也许正是幕后黑手的伎俩,做两扇屏风偷梁换柱,让我们以为是神灵的指引,草草结案。”

“不可能,”李锜立即否认,“你可知这两扇屏风花了多少金子?足足一千六百斤!为此我已将整个江南的黄金寻遍,再也不可能有人拿出这么多金子,除非……”

他话到此处刻意停顿,看了李成轩一眼:“除非是朝廷的储备。”

“仆射说笑了,圣上可不会拿这么多黄金来做两扇屏风。如此风雅之事,唯有江南人士才做得出吧。”李成轩面色不变,半夸半讽。

“会不会是……”裴行立迟疑着,又道,“会不会是请了什么好手,将这屏风上的画改了一改?”

“不可能!”高夫人立即否认,抹了抹眼泪,“这两扇屏风是新做的,因

着贵重无比,要送给新媳做见面礼,我一直派人严加看管。怎么可能有人进来篡改!”

李忘真也上前仔细观察屏风的画面,叹道:“的确没有篡改的痕迹,这雕刻的纹路毫无瑕疵,真是巧夺天工。”

屏风没有被篡改过,这密室也无人能进来,整个江南再也寻不到这么多黄金……那还有什么法子能让这屏风的画面改变?西岭月陷入了沉思。

“仆射,快,快将她抓起来严刑拷问,问出衡儿的下落!”高夫人再也顾不得仪容了,一副惊慌失措的模样,上前抓住西岭月的衣袖痛骂道,“你这妖女,你把我儿藏到哪儿去了?快还我衡儿,还我衡儿!”

西岭月被高夫人抓着衣袖,大感无奈,一边挣扎一边回道:“您先放手……我也不知道啊。”

然而高夫人哪里肯信,死死拽着西岭月,不停摇着她的身子:“你这妖女还不承认!佛祖都看不下去了!你快告诉我,你到底把我儿怎么了!”

高夫人口中哭嚷着,欲伸手往西岭月脸上抓去,还是李忘真手疾眼快拦下她,劝道:“姑母您先冷静,此事还未有定论。”

“哪里没有定论?这屏风能是假的?这都是我平日里进香虔诚,佛祖才肯给我们指示!”高夫人再次抹着眼泪,靠在李忘真身畔已经脱力。

李锜见夫人哭得伤心,而西岭月一直不言语,便朝裴行立摆了摆手:“你将这女子带下去严加

审问,务必问出衡儿的下落!”

严加审问?动刑?西岭月惊骇得花容失色,转身便想往外逃。

岂料李成轩抢先走到出口处,牢牢挡住密室的门,看着她跑到自己面前才说:“你跑什么?识时务者为俊杰,你若无法自证清白……戴罪立功也是可以的。”

戴罪立功?!西岭月猛然抬头,只见李成轩一双星眸微微闪烁,俊颜上虽无表情,却似带着某种深意。

她当即反应过来,转过身对李锜和高夫人道:“仆射、夫人,我虽无证据能够自证清白,但我……我可以破解此案!只要给我时日,我定能查出幕后之人!”

“哦?”李锜眯起眼睛,似斟酌又似怀疑。

有戏!西岭月连忙争取:“您看,我研究过狄梁公的办案手札,对疑难案子颇有心得,而且,而且您也亲眼见我找出了刺客……既然眼下毫无头绪,您不如交给我来查!”

她说完这一番话,李锜仍旧没什么表示,似乎在认真思量。高夫人则站在屏风前抽泣道:“我不管你查什么案,找什么证据,你先把衡儿交出来再说!”

“不错。”李锜也出言表态。

然而西岭月就像是没听见一般,目光突然定在了高夫人身旁的屏风上,怔怔的,不知在想些什么。

“怎么,没话可说了?”高夫人冷言冷语。

西岭月仍旧没反应,缓缓走上前去,在两扇黄金屏风前站定。她的素手抚摸着第二扇屏风,

片刻后又摸上第一扇,从凤凰、高屋再到屋子里的萧史、弄玉,全部摸了一遍。

然后她直起身子,面对屏风自言自语道:“倘若凶手真想嫁祸于我,这屏风上一定会有什么线索,他到底是想告诉我们世子在哪儿呢?”

众人都想知道这个答案,纷纷屏息凝视。

西岭月又看了一会儿屏风,突然“啊”一声大叫起来,转身看向裴行立:“裴将军,你确定世子前晚见过我之后没出过内房?”

“侍卫说没有。”裴行立笃定地回道。

西岭月蛾眉紧蹙:“我大概知道世子在哪儿了。”

众人再次回到李衡的住处。

还是方才的格局,还站在同一个地方,西岭月闻着屋内重重的檀香味,再一次环顾四周,依然没发现什么异样。最后,她的视线落在了地砖之上。

“敢问夫人,您手边可有什么珠串?”西岭月开口询问。

高夫人面颊上仍有泪痕,不解地问:“你要做什么?”

“拆了。”西岭月比画了一下,“最好不要太名贵,但珠子一定要圆润。”

高夫人寻思片刻,对身边的刘氏命道:“去把我佛堂里的琥珀珠串拿来。”

“是。”刘氏匆匆退下。

众人就这般静静地等着,其间李锜和裴行立问过几句话,西岭月都没心思答,脸色有些苍白。众人均不知她到底是何意,又问不出来,唯有干着急。直至高夫人等得耐心全无,正要开口质问,才见刘氏从佛

堂疾跑了回来,手中拿着两串念珠。

不等高夫人发话,西岭月便上前拿起一串,将珠串狠狠扯开。但听“哗啦啦”一阵脆响,琥珀珠子掉了一地,散落在地砖之上。西岭月将珠子一一捡起,又拿出其中两颗重新抛落,只见两颗珠子骨碌碌沿着地砖滚落到屋子的西南角。

西岭月走到西南角,借着捡珠子的机会深深一嗅,又敲了敲西南角的地砖,这才站起身来问道:“仆射、夫人,这屋子里有密室,就在西南角的地下,你们知不知道?”

这里是李衡的内院,平日李锜和高夫人也不常来,两人闻言均是诧异。尤其是高夫人,此刻连话都说不清楚了:“这……衡儿平日最是坦坦荡荡……怎么会……会有……密室……”

李锜叹了口气:“看来我们都不了解衡儿。”

西岭月见两人没听明白她的意思,便指着那个角落,直言道:“还请仆射想法子打开密室,如不出意外,世子就在里面。”

夫妻两人终于变了脸色,连忙派人寻找密室的位置,忙活了半晌,却找不到入口机关在哪里。还是裴行立提议强拆了屋子,李锜便命人将西南角的墙壁推倒、地砖挖开,这才找到密室的入口——一条幽深而狭长的台阶。

裴行立拿起一盏烛台,带着两名侍卫先进了密室;西岭月好奇之下跟上;李锜也担忧爱子的情形,拔刀护在身前,沿着台阶往下走。几

人越走下面越暗,越走越阴冷,空气中的霉味也越来越浓……

血腥味亦然。

终于,几人走到了台阶尽头,密室的石门就在眼前。西岭月正要推门进去,被裴行立抬手拦住,他仔细将周围查看了一遍,直至确定没有任何机关,亦无暗器,才谨慎地推开了石门。

这是一间封闭的石室,四四方方,阴冷晦暗,室内情形一览无余——李衡穿着一件深蓝色素袍,瞠目结舌地躺在石室中间,胸前插着一把匕首,衣襟上的鲜血已凝结成一片片黑色。

李锜大叫一声“衡儿”扑上去,裴行立也上前查看李衡的情形,只可惜太晚了,他的身体冰冷僵硬,尸斑遍布,早已没有了一丝生机。

李锜刹那间老泪纵横,跌坐在李衡身边。西岭月亲眼看到李衡的死状,也忍不住想要垂泪。唯有裴行立尚算冷静,出言劝道:“舅舅节哀,为今之计先将世子的遗体抬出去,找到凶手才是紧要。”

李锜毕竟历经风浪,闻言瞬间止住泪痕,又恢复成那个高高在上、威严慈蔼的镇海节度使。他强撑着地面直起身来,沉痛回应:“你说得对,老夫要为衡儿报仇!”

言罢他突然看向西岭月,却见后者正在环顾这间密室,不禁问道:“你在做什么?”

“找线索。”西岭月话毕,已走到一处角落,发现地上有一丁点碎肉干,只有指甲大小。她想了想,又走到李锜身边,轻声

询问:“仆射请节哀,我想看看世子的尸体,可以吗?”

李锜目光犀利地看着她,沉默片刻才道:“你看吧。”

西岭月遂打量起李衡的尸体。大约是密室太冷,他的尸身并未腐烂,反而僵硬着,死状也与阿萝一模一样。这应是同一个凶手所为,他也是死在簪花宴那晚,唯一不同的是阿萝死时床榻上遍染鲜血,而李衡除了胸前衣襟之外,四周并无血痕。

可见这密室并非第一案发现场,而是有人在内房将李衡杀死,又将他的尸体拖进了这间密室,再把内房的血迹清理干净,伪造出他失踪的假象。能神不知鬼不觉做到这等地步,凶手定然与李衡十分亲近,否则陌生人在内房里逗留如此之久,必定会引人怀疑。

如此一想,某个人还真是大有可疑,不仅有杀人动机,还有杀人的便利。

西岭月的视线随即落在李衡的胸口之上,想要看看伤处,却无意间发现他衣襟里露出某样东西,是一封信。她将信封抽出打开,其中是一张信笺,纸张泛黄破损,字迹模糊不清,年代已经久远。

这是一封极为普通的家书,但字迹竟是西岭月异常熟悉的,是狄梁公狄仁杰的手书。

一个场景蓦然出现在她的脑海之中——

“若是高祖与狄公的真迹同时摆在你面前,你选哪个?”

“我自然两个都想要,可惜两个都没有。”

这是她第一次去李锜书房寻找刺客时,

在书楼前与李衡的对话。没想到他竟然真的找来一张狄梁公的手书!看到这一幕,饶是西岭月对李衡无意,也忍不住湿了眼眶。

李锜此刻也看到了手书,忍痛叹道:“自你找出刺客之后,衡儿专程派人去了一趟苏州,从一位收藏商人手中买下此物……我还以为他已经送给你了。”

西岭月默默攥紧那封手书,将泪意强忍回去,继续在李衡身上寻找某样东西。她没有找太久,便在李衡僵硬的手掌中发现了一条白绢,和阿萝死时凶手留在现场的绢布质地相同,边角十分粗糙,用鲜血写着:星分翼轸,地接衡庐。

又是《滕王阁序》中的句子!西岭月将白绢拿给李锜看,后者初见字时有些迷惑,继而慢慢变成了惊疑。

西岭月原想将另一条白绢也拿出来,可见到李锜这副表情,她蓦然觉得对方有所隐瞒,便没有再提起此事。

而李锜也紧紧攥着手中白绢,什么话都没说。

裴行立见状主动提道:“舅舅,这密室太过蹊跷,还是先出去吧。”

李锜点了点头,裴行立便搀扶着他往外走,又让侍卫将李衡的尸体抬起来,几人前后离开了密室。

西岭月最先出来,脸色微微苍白,神情低落。高夫人快步迎上去问她:“密室里情形如何?衡儿在吗?”

西岭月咬了咬下唇,不忍说出实情,只道:“还是让仆射告诉您吧。”

她话音才落下,入口处已传来

沉沉的脚步声,是李锜、裴行立从密室里走出。两人身后,侍卫们抬着李衡僵硬的尸身,皆是一脸哀色。

高夫人见状扑上去放声大哭,抱着李衡的尸身不肯松手,许是她年纪大了,经受不住打击,哭了几声竟然昏倒在地。众人大惊,唯独李锜尚算沉稳,知道妻子是伤心过度,便对李忘真命道:“去找大夫给你姑母瞧瞧,这几日好好陪着她,不要让她再受刺激了。”

李忘真方才见了李衡的尸身也受了惊,脸色苍白,勉强点头称是,与刘氏一道扶起高夫人离开。

李锜又转向裴行立,再命道:“仔细安顿衡儿的遗体,令仵作好生检查。”顿了顿,又命,“此事你亲自去办,不许声张。”

裴行立颇为担忧地看了一眼西岭月,终是什么都没再说,差人抬着李衡的尸体退下。

至此,屋内只剩下西岭月、李锜、李成轩、郭侍卫四人。李锜这才走到李成轩身边,朝他躬身致歉:“下官突遭此打击,痛不欲生,赶赴长安之事恐怕要另议了。”李成轩连忙将他扶起:“仆射节哀,如今找出凶手、安葬世子才是最重要之事。”

李锜点了点头,抹干眼角的泪痕,看向西岭月:“你如何知道这屋里有密室?”

西岭月将推测经过如实道来:“回仆射,民女本来也不知晓此处有密室,是方才去了高夫人的藏宝阁,看到她的密室才忽然想到,既然世子进

了内房便没有外出过,是不是屋子里也有密室?还有……还有第一扇黄金屏风,凶手把凤凰台改成了一间屋子;第二扇屏风则是弄玉拿匕首刺向了萧史……倘若凶手真是要陷害民女,那么屏风上的场景一定是真的,而民女那晚只来过世子的内院,故而才斗胆有了这个猜测。”

西岭月回话的时候,李锜一直望向门外,目露哀戚,但还算理智。他捋了捋胡须,再问:“你是如何断定密室的位置的?”

西岭月见他问个不停,生怕他还怀疑自己,不禁抬眼看了看李成轩。后者很坦然地道:“仆射不是不讲理之人,你照实说就是了。”

不知为何,这句话就像给西岭月吃了一颗定心丸,她暂且放下心来,如实地继续说道:“其实很简单,这屋子南面是屋门,东西是耳房,北面是后院,敞敞亮亮一览无余。倘若真有密室,只可能建在地下。可在地底挖一个大洞,屋子缺乏支撑,时日久了,地基一定会下沉,屋子也会往密室那一侧倾斜。民女方才试了两次,珠子都滚落到西南角,可见此处地面已下陷,密室一定在这下头。”

有理有据,无可挑剔。李锜终于将视线放在西岭月身上,微眯起眼睛审视着她。那是一种令人无法形容的目光,有杀机,有算计,有思量,有……

西岭月心中大骇,连忙看向李成轩,对方却毫无反应,似乎并不担心什

么。

正当她想暗示李成轩救她的时候,李锜又忽地开口:“本官不管你是谁,来镇海有什么目的,你若想平安离开,必须替本官找到凶手!”

西岭月闻言微讶:“您相信我不是凶手了?”

“你两次断案条理清晰,以你的计谋,断不会将事情做得漏洞百出,被人逮着把柄。”李锜已想得透彻。

“仆射英明!”西岭月如蒙大赦,简直想跪下给李锜磕头。

李锜只盯着她:“本官问你,近日我府里发生的一切,是否都与你无关?”

西岭月不敢再看李成轩,急切表态:“是是是,民女是冤枉的!民女初来镇海,是有人假扮蒋公……”

李锜摆手阻止她:“你与蒋府的恩怨,本官没心思过问。本官只想找到这幕后真凶,为我儿报仇。”他话到此处,悲愤之色终于流露,“你可有把握?”

西岭月有些不自信:“您有期限吗?”

李锜沉吟片刻:“以两个月为期……”

“二十日!”李成轩忽地开口打断。

西岭月很是恼他:“二十日?!王爷,这也太短了吧!这毕竟是个连环计……”

李成轩故作一叹:“是有些短,可再晚就要耽误皇太后的生辰了。”

李锜好像才想起这档子事,忙道:“王爷说得极是,不然您先行护送生辰纲进京如何?毕竟太后的生辰是头等大事,下官不敢为了家事而耽误。”

李成轩似是觉得为难,俊眉微蹙,朗目微眯:“仆

射一片忠心,想必太后也会感动。您放心,为了令郎在天之灵,本王宁可误了送生辰纲的吉日,也要留下与您共进退!”

李锜的脸色有些变了,嘴角微抽似要发火,但他终究忍住了,以一副又感动又哀痛的神色朝李成轩拱手致谢:“王爷如此高义,下官铭感五内!”

李成轩拍了拍他的肩膀以示安慰,又做出一副沉冷之色:“仆射不必客气,本王也想看看到底是何方妖孽如此狂放,竟敢在本王面前装神弄鬼!”

李成轩这副模样,真像是一个“得意惯了却突然被人忤逆进而伤了自尊恼羞成怒”的跋扈王爷;李锜也像是“为了皇太后生辰连杀害儿子的凶手都顾不上查处”的忠君爱国之士。

作为一个旁观者,西岭月此刻只能想到八个字:人生如戏,全靠演技!

再看李成轩和李锜,两人就这般你来我往说了半晌,前者才顾得上训诫西岭月:“你也看到了,仆射的忠心天地可鉴,为了不让圣上担忧,不让太后的生辰纲延误,你务必在二十日内捉住凶手!”

西岭月感到很为难,腹诽李成轩不仅不帮自己延长期限,反而把时间定得如此紧张。

李锜演戏归演戏,丧子之痛却不似伪装,此刻便冷着神色补充道:“本官知道这是个连环计,要你在二十日内破案太过仓促,你只要能找到杀害我儿的凶手,剩下的可以慢慢再查。”

慢慢再查?西岭

月不大明白:“您的意思是……”

“意思是,本官可以恕你无罪。”

“全都无罪?”西岭月大喜,“那蒋府的事……”

“区区一个蒋府怎能和我儿相提并论?”李锜郑重地一字一顿地承诺道,“只要你查清这一件事,其他的本官替你做主。”

这个条件实在太诱人,西岭月根本无法拒绝,低头想了片刻,终是一咬牙:“好,民女尽力一试!仆射您有什么线索能提供吗?”

“没有。”李锜不假思索地回道。

从节度使府出来已是亥时末,西岭月坐上李锜特派的马车,悄悄前往他的别院落脚。这是她与李锜商量的计策,假装自己已经被定罪,让府中众人认为她又被关进了地牢之中,不日即将问斩。唯有如此,幕后之人才会放松警惕,她才有可能查到蛛丝马迹。

虽然目前什么头绪都没有,但她和李锜至少达成了一个共识——幕后主使就在节度使府里,或者说,此人有权干预节度使府的事务。若是个外人,绝不可能安排如此周密的计划,更无法对假阿萝和李衡下手。

因此,远离节度使府,才是西岭月的保命之法。

李锜的这座别院名叫“慕仙雅筑”,名字看似清雅,实则是个红粉之地。据说李锜曾有三个外室在此居住过,但这都是陈年旧事了,如今李锜年事已高,于男女之事上渐渐不如从前上心,此处才空置下来。

至少够隐蔽,西岭

月心想。

她住进慕仙雅筑的头一件事,便是痛痛快快地沐浴一番,将连续三晚的奔波劳累尽数洗掉,然后倒头便睡,一直睡到第二天日上三竿。她起来用过午饭,决定先去蒋府探探消息,顺便问李锜要些人手,最好是能把裴行立要过来。

既打定了主意,她便让慕仙雅筑的仆人备车,从后门悄悄出发。

仆人们都以为她是李锜的新宠,对她毕恭毕敬,不敢多问一句去向。见她出来,车夫殷勤地掀开车帘,逢迎地笑:“夫人您请。”

西岭月对这个称呼心有不满,但也知道这是掩人耳目的最好法子,只得任由他们误会。她坐上马车前往蒋府,远远瞧见那一片残垣断壁、焦土黑炭,心中不免有些感伤。虽然他们并不是真正的蒋氏夫妇,但对她还算客气,至少让她在镇海有了一处落脚之地,可没想到转眼就……

西岭月叹了口气,听到车夫说了一句:“禀夫人,蒋府到了。”她连忙下车走到蒋府正门前,便看到许多官兵在此把守,这场景免不了被过往行人指指点点。

先是一个布衣打扮的妇人叹道:“蒋公、蒋夫人乐善好施,怎么摊上了这等祸事?”

另一个妇人则道:“咦?蒋公一家不是搬去淄青了吗?”

西岭月在旁竖耳听着,发现蒋公一家迁居淄青并不是个秘密。

就在此时,一个打扮富贵的老头突然走过来,对那两个妇人斥道:“伙

房里的事都做完了?在这儿嚼什么舌头!”

那两名妇人大约是他府里的厨娘,闻言连连讨饶,赶忙跑回蒋府对面的宅子去了。

西岭月抬头一看,那宅子的门楣上写着“孟府”二字。

原来是对门邻居。她连忙走上前去,拦住那老头:“见过孟公,我是来调查蒋府失火一案的,有几句话想要问您。”

孟公见她年纪轻轻,又是个女子,有些不信:“你查案?”

西岭月淡定地掏出李锜给她的腰牌。

孟公一看,立即脸色肃然:“哦哦,原来是李仆射的人,娘子尽管问。”

“多谢了,”西岭月也不客气,“请问蒋府去年搬去淄青一事,您可知情?”

“知情啊,去年蒋公临走之前,还在府里宴请左邻右舍、至交好友,老夫也在受邀之列。”孟公如实回道。

西岭月记在心中,又问:“那前些日子,这府里人来人往的,您可看到了?”

孟公努力回想片刻:“好像是见过几个眼熟的仆从,不过蒋府的宅子是德宗赐下的,蒋公留几个仆从照看也很正常。”

西岭月闻言有些泄气:“好吧,的确如此。”

她正打算再去询问几家,然而孟公似乎又想起了什么,拍了拍脑袋:“哦,对对!老夫想起一件事!今年五月某日夜里,蒋府门前突然停了几辆马车,匆忙往这府里搬东西。当日老夫在外应酬,醉酒晚归,恰好看到这一幕,还曾上前询问此事。”

您可问出了什么?”西岭月立即来了精神。

“这个……那个……”孟公艰难回忆着,五官都拧在了一起,却什么也没想起来,“唉!都怪那晚喝多了,老夫到底问了什么、问了谁,竟都想不起来了。”

“那您后来没再去拜访?”西岭月又问。

孟公有些不高兴了:“若是蒋公一家回来,他自然会主动登门告知。既然无人告知,那便是他家的仆从在添置东西,老夫一个五品官员,怎好去找几个仆人问话,又不是什么要紧之事。”

也对。西岭月挠了挠头,朝孟公敛衽行礼:“多谢您指点。”

孟公这才缓和脸色,笑道:“娘子客气了,您是李仆射身边的人,老夫自然知无不言。”

西岭月又说了声谢,这才与他道别,打算再去找几家人探探情况。然而她把蒋府的左邻右舍都问遍了,得到的回答皆与孟公大同小异,都说蒋府迁居淄青之前曾摆宴辞行,今年五月虽然府里有人进出,但蒋氏夫妇并未露面告知,众人都以为是他家的仆从在日常洒扫,便没有过多在意。

他们没道理欺骗西岭月,毕竟蒋府所在这一条街上均是官宦世家,平日最爱拿捏架子,又最是严守礼节,不打听别人家的私事也很正常。

不过有一点倒是确认了,今年五月的某一夜间,有大批人马悄然抵达蒋府。这仿佛也证实了有人在假扮蒋氏夫妇,否则好端端的,为何在夜

里返家?

这也算是一条重要线索,西岭月决定打道回府再行思量。那车夫也算有眼色,见她打听完了,连忙将马车赶到她面前,免去她徒步的辛苦。

西岭月赞许地看了车夫一眼,这才踏上车辕,弯腰走进车厢,她正要落座,抬头竟发现马车里多了一个人——福王李成轩!

那人就坐在她原先的位置上,笑着朝她招手:“过来。”

西岭月忍住惊呼,转头看了一眼车夫,见对方若无其事地放下车帘。她明白此人已经被收买了,便只得不甘不愿地坐过去。

她身子还没坐稳,马车已然行驶起来,使她不由得往前一个趔趄,被李成轩一把扶稳,将她拽到自己身边。

本就狭窄的马车立刻显得逼仄不堪。西岭月移了移身子,故意离李成轩远一点,干笑道:“王爷怎么……突然来了?”

“来看你。”李成轩不咸不淡地开口,“看看那夜你弃我而去之后是否遭了报应。”

“弃您而去?!”西岭月大感冤枉,“这是谁说的?我明明救了您啊!”

“哦?”李成轩静等下文。

西岭月只好把他跳湖之后昏迷、自己救他上岸、替他引开追兵的经过叙述了一遍,但只字没提裴行立的帮助。李成轩默默听着,依旧没什么表情:“如此说来,那夜你不仅没有弃我远去,反而是你救了我?”

西岭月点头:“正是!我还给您换了件干净衣裳呢!”

李成轩薄唇紧抿

,沉吟片刻又问:“那么你的帮手是谁?”

西岭月反应极快:“没有,我哪里有什么帮手。”

“不可能。”李成轩望向她,神色笃定,“按照你的说法,你是被人利用,误入节度使府假扮蒋韵仪。但你在此地举目无亲,单凭你一人之力,绝不可能去劫狱,更拿不到侍卫的铠甲和腰牌。”

西岭月听得直冒冷汗,一口咬定:“王爷,天地良心,真的是我一个人啊!”

李成轩眸中略过一丝笑意,深深看了她一眼:“哦?那你是如何把我从东岸带上西岸的?靠你自己游过去?”显然,这是句调侃。

西岭月自然知道不可能,但此时此刻,不可能也得可能!她唯有硬着头皮继续扯谎:“王爷说对了,就是靠我自己游过去的!当晚那个惊险啊,我游得那个快啊,您也太沉了,我差点……”

“你的朋友是谁?”李成轩无心再听,径直打断她道。

西岭月见他表情严肃,终于意识到瞒不住了,立即改口:“好吧,我的朋友是一位江湖侠客。”

“裴行立?”李成轩直接点出了人名。

“呃……”西岭月险些惊呼出来,“不是他,他怎么会是江湖侠客呢,王爷真会说笑。”

李成轩真的笑了:“你来镇海之后总共才认识几个人?能在节度使府有如此权力且熟知地形的,只有李衡和裴行立。”

“这……”事到如今,西岭月否认也没什么用了,只能替裴

行立说好话,“王爷可千万别拆穿裴将军,他是个好人!那晚他还救了您一命呢!”

李成轩听到前一句,目色已渐渐变沉,西岭月见状连忙解释:“您放心,从始至终我都没让他把您的面具揭开,为此他还生气了!”

李成轩这才脸色好转:“本王对你们的关系不感兴趣,但你若暴露本王的身份,定不轻饶。”

“没有没有,此事我还是有分寸的。”

李成轩见她说得认真,也没再追问裴行立的事,转移话题再问:“如今你打算怎么办?”

西岭月有些丧气:“还能怎么办,查呗。”

李成轩把玩着手中一枚扳指,淡淡地道:“本王能助你一臂之力,如何?”

“您要帮我?”西岭月大为惊喜。

“嗯,看在你那晚对我‘不离不弃’的分上。”

“太好了!以您的手下和耳目,定能省我不少工夫!”

“谁说我有手下和耳目?”李成轩薄唇微勾,“只有小郭能借你一用。”

“啊?!”西岭月大为失望,顿时泄了气。

“但我有个条件。”

“还……还有条件?”西岭月委婉拒绝,“要不……还是算了吧,不敢劳王爷大驾。”

李成轩面色不改:“别担心,我只想知道你的身份来历,以及你来镇海的目的。”

西岭月闻言咬紧牙关,掀开车帘对车夫说道:“停车,我要下去!”

车夫动作不停,转头朝她咧嘴笑道:“嘿嘿,神探娘子得罪了,我只听王

爷的吩咐。”

西岭月这才发现那车夫竟然是小郭侍卫假扮的,只因他把脸抹得又黑又脏,还穿了身灰色的衣衫,弓着身子,自己才一直没有察觉!

西岭月无法下车,又没勇气当街表演跳车逃生,只得又坐回车内,但打定主意一个字都不说。

李成轩故作不悦:“你不说也行,但你知道了本王的秘密,本王却不知道你的秘密,如此本王便不能安心。”他幽幽反问,“你可知道你的下场会如何?”

西岭月陡然打了个寒战。

李成轩见状勾起一抹摄人心魂的微笑,话语隐晦:“如何?你是愿意让本王安心,还是……”

“别别!”西岭月不敢再往下听,咬了咬下唇,犹豫着问,“我若说了,您当真就能放过我?”

“自然。”李成轩撩起车帘往外看,悠悠说道,“本王的秘密也捏在你手里,你怕什么?”

西岭月没有立即接话,内心挣扎了许久,才终于下定决心:“好吧,我全告诉您!”

半炷香后,马车还在润州城内兜圈子,而西岭月已经把自己的身份来历全盘说出,毫无保留。

李成轩听后渐渐失笑:“如此说来,你假扮蒋韵仪,不过是想去节度使府找你的……未来嫂嫂?”

“也不全是。”西岭月赧然坦白,“我是想找机会劝她解除婚约。”

李成轩顿感无语。

西岭月也觉得自己太丢脸,低着头道:“您想骂就骂吧,我也知道自己蠢透了

,才会被人利用。”

“胆大包天,愚不可及!”李成轩出言评价,还嫌不够,又补充道,“自作自受!”

“是啊是啊,我已经后悔了,如今只想着全身而退,赶紧离开这是非之地。”西岭月垂头丧气。

“二十日期限很快就到了,你有什么头绪?”李成轩问到关键。

“自然是什么头绪都没有,”西岭月想到此处便有些不满,“时间太紧了,李仆射原本要给我两个月,您为何改成二十天?”

“本王是在救你。”李成轩言简意赅,“若是耗上两个月,你就没命离开镇海了。”

“为什么?”西岭月没听明白。

李成轩显然不欲多言,强势地转移话题:“你方才打听到了什么?”

西岭月的思绪被他带跑,一瞬间便转移到了查案上,认真回话:“也没什么,只打听出来今年五月的某天夜里,有一群人悄悄搬进了蒋府。”

“夜中进府,非奸即盗。”李成轩淡淡评道。

西岭月也作此想,赞同地点头:“我总觉得杀害世子的凶手和火烧蒋府的是同一群人。”

“暂时不要下定论。”

“难道王爷有头绪了?”

“没有,”李成轩俊目沉沉,“不过,你该先去找一个人。”

“找谁?”

“雕刻黄金屏风的工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