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童按了“下行”的按钮。红灯亮声。从车站乘车后还要上一个坡,所以我觉得还不如直接走过去。
满员的公交中,我握着吊环,天童也没座,他比其他乘客都高出了一头,似乎脑袋就要撞上顶棚了。道路笔直,但公交却左右摇得厉害,大概是驾驶技术不佳。乘客的哈气在窗户上结成一层雾,外面细雨霏霏。乘客们手中的伞都早已收起,落下的水滴濡湿了地面。
公交不久后到站了,我跟着天童硬挤着前进。交了车费走下公交,雨水哗啦哗啦的打在身上,我赶紧撑开了伞。
我们两人下车后,公交的引擎再次发动,在烟雨朦胧的路上驶去,弥漫出一股汽车尾气特有的气味。
雨滴打在伞上,啪啦啪啦作响。
“帮我拿一下。”
这种简便的黑伞一下子就能撑开,天童迅速的把伞把递到了我的面前。我先把包夹在右臂原腋下,右手拿着自己的伞,然后伸出左手接过天童的伞,以伸懒腰似的动作把伞罩在天童的头上。他一弯腰,麻利穿上了黑色的上衣。
“谢谢。”
周围潮湿的空气依然闷热,天童为什么要还多穿件上衣呢,我不太明白。
车嗖的一声,从我们的右边擦身而过。
“走吧。”
人行道很窄,不够我们两人并排前进。当然即使足够宽敞天童也不会让我走在他的旁边。一般都是他走在前,我跟在后。雨水迎面落下,个头比我高的天童刚好充当了我的盾牌。
我们中途穿过马路,换到道路右侧前进。人行道的右手边是类似酒店前的那种矮篱笆,走着走着变成砖头围墙时,人行道同时也变得更加狭窄,又走了一会儿,道路终于又变宽了。
“就是这儿。”
天童说着,用下巴向去路的右侧示意,那边有道气派十足的大门,守在两边的警卫穿着制服,外面套着雨衣。天童从容的快步走入,我在跟后面,门柱上有个木质的大牌子,上面的字吓了我一跳。因为上面用楷书写着“议员会馆”几个字。
门内还有警卫,他们把天童带到了门口附近的小屋,似乎必须要办什么手续。我把麻烦事都推给了天童,自己发呆的站在后面,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打扮。今天偶然的穿得比较正式,我暂且松了口气。不过要来这种地方的话,还是事先跟我说一下比较好吧。想到这里,我死死的瞪向了天童的后背。
院内的中间是一片大停车场,有三栋建筑物,分别是右手边类似教学楼的大楼,以及左手边靠内侧的两栋小楼。高度相等的树等间隔的排列在围墙边,为院里增添了绿意。在倾斜撒落的雨水和溅气的水花中,所有的风景都蒙上了一层雾气。
“喂,辰巳,在这登记下名字。”
天童招呼我,给我空出了地方。我来到他刚才的位置,窗口对面的工作人员把夹着文件的贴板递了过来,让我填上住址、姓名以及电话号码等信息。我在写名字时犹豫了一下。这种情况下,必须要写真实姓名吧,还是说笔名也可以呢。最终我写了笔名“辰巳丸实”。我递回登记表,工作人员给了我一个徽章。
“走吧。”
天童先行一步,我们朝右手边的建筑物走去。附近刚好没人,我面对他的后背提出了疑问。
“为什么要来这里?”
“他似乎在当秘书。父亲是参议院的议员。”
“唉?”
我惊讶的合不上嘴。那位大矶居然?
来到建筑物的门廊,我收起伞,终于松了口气。拿到的徽章在思考了一会儿后,横倒着夹在了衬衫扭扣的重合部位。
穿过玻璃门,里面又有一个接待处。天童从旁边的盒子里拿出纸,写了些什么后,交给了前台。然后他走回墙边,坐到沙发上抽起了烟。我也坐到了他旁边。
看着天童抽烟的样子,我的心情不知道为何平静了下来。
这个别致的大厅有点像酒店的前厅,墙和地面铺着锃光瓦亮的大理石,高高的天顶上挂着枝形吊灯。接待处边上有两台电梯。在我们和电梯间之间,有几根金碧辉煌的柱子,中间用商业街上的那种黄线围住了。红地毯从对面一直铺过来,一直延伸到内侧左右分成两叉的阴暗走廊前。
等了片刻后,大矶从内侧的走廊现身了。他认出我们后露出了笑容。
“呀,抱歉抱歉。让你们久等了。”
我慌忙起身,低头行礼,然后再次看向大矶。
他魁梧的体格意外的适合穿西裤,夹着包朝我们走来的样子和那天一模一样,但措辞似乎礼貌了一些。
“走吧。”
天童把烟在烟灰缸里按灭,起身后没有转向大矶过来的方向,而是走向电梯,按下了墙上的按钮。不久后,叮的一声电梯来了。我们和出来的大叔错身而过,大矶按下了三层的按钮。我的身体感受了重力加速度。
“呀,不巧碰上雨了呢。对对,后来我读了,‘机械之森’,相当有趣。”
“谢谢。”
说话期间,重力加速度的感觉突然消失,叮的一声电梯门也开了。
“啊,这边走,去那边的休息室吧。”
出来后的走廊和一层同样铺着红地毯。拱型的天顶很高,四处悬挂着设计高雅的照明用具。走廊侧壁的下半部分是反光板,上半部分喷了白漆,每隔一段距离就有一个房间门,大矶示意的是右手边最近的那间。
进去后开灯,这里一个纵深很长的房间,中间的桌子纵向摆放,左右排列着许多椅子。对面的墙上有窗户,房间本身的功能与十河的会议室没有多大区别,但内部装潢要豪华许多。
大矶坐到了左手边的椅子上,我和天童坐到了他的对面。木制的椅子连扶手都是一个整体,表面贴着布料,坐上去软乎乎,仿佛包裹住了全身。
“……今天是来?好像之前——”
“嗯,关于那天的事,还有几个疑问要向你请教,所以我们才会冒雨来访。”
“请随便问。”
大矶说着打开了双手的双掌示意。
“那我就不说客套话了。首先,我们到达别墅后,你曾骑摩托车出去了一次。你去哪了?”
“呀,也没去什么特别的地方。前面有个山峰,好不容易在夏天过去——冬天因为积雪,所以开不了摩托车——所以想稍微去看看。”
“花了多长时间?”
“应该一个小时就回来了。”
“然后就和大家一起准备烧烤了吗?”
“在我外出期间,你俩把那个可怜的男人捡了回来。然后我就和你们在一块儿了吧。”
天童一言不发的点了点头。回过神儿来时,我和天童都没有靠在椅子背上,背脊挺得很直。大矶则不同,深深的向后靠着,双手在肚子上合握。
“我知道了。那再问下我和大家分开后的事情。除我以外的人都上了塔,大概是十点前后。三十分钟后,辰巳也返回了。……再后来呢?”
“有人跟在老师的后面,是小夏——我想想,她姓什么来着?”
“西野。”
“啊,对对。西野夏子。她,还有三条吧,他也追在后面下去了。所以当时留下的只有十河、香织、我还有……松浦。我们四人喝酒聊天,大概呆了一个半小时。”
“你们四个聊了什么话题?”
大矶沉思了片刻。
“……什么来着,想不起来了,抱歉。应该没什么重要的事。”
“香织的状况如何?比如某种看起来就会发生之后那件事的举动,或是之类——”
“不,完全没有。第二天——发现尸体时,我首先就思考起这件事,但完全想不出有什么可疑之处。”
大矶皱紧眉头,停顿了片刻。
“为什么呢。”
大矶又补充了一句。
天童清咳了一声。
“回到刚才的话题……你们四个人在塔顶小屋喝酒,我听说散伙时差不多是深夜零点。十河和香织两个人下去了,松浦也下去了,只有你一人留在了那里。……后来呢?”
“没什么然后,我也下去了。一个人喝酒太无趣了。”
“我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后,你才下去的。总之在那之后,香织上塔跳楼了。我要问一些你最后离开房间时的状况。窗户关了吗?”
“窗户都关了,窗帘也拉上了。”
“水桶呢?”
水桶?大矶有些不知所措。
“呀,我也没管,一直放在窗外。”
听到这个回答后,天童停顿了一会后才继续发问。
“……啤酒都喝光了吗?”
“没……大概还剩二、三罐吧……我记不清楚了。”
“松浦也离开后,只剩下了你一个人,当时突然云开月明。”
大矶皱起眉间,点了点头,眼神似乎在望向远处。
“是的。……嗯,月亮出来了,因为机会难得,我招呼了一声松浦,但那家伙已经走远了。”
“你为了看月亮,走到了露台。”
“我走到了露台。”
“你看着月亮,想再喝一听,所以看向了水桶。”
“我看了……吗?但是……对了,我想起来了。当时我还拿着一听没喝完的啤酒,所以没有再开新的,直接喝掉了手里的那罐。”
“最终,你看水桶了吗?”
“我看了。好像一个水桶里已经没了,另一个还有二听……吧。冰已经全都化了,大概有两听啤酒沉在水里。”
有什么问题吗?天童瞪向天童。天童搭起了二郎腿,稍稍斜靠。
“早上不见了。”
“唉?”
“那天早晨在警察到来前,我上了塔。但是啤酒已经没了,只有桌子上摆着空罐。”
“水桶——”
“入口旁边有两个空桶——空的连水都没有了。”
大矶陷入了沉思。
“……就是说……是香织喝掉了?”
天童举起一只手,打断了他的话。
“回到刚才的话题。对,月亮出现,你喝干了手里的啤酒,然后关上窗户后下塔。然后呢?”
“我马上就睡了。”
“那么,你没听到她坠地的声音?”
大矶的表情变得严肃起来。
“是的,大概我睡得很死吧。”
“第二天早晨,你是第一个起床了。”
“我一直都起得很早。我起床后先洗了个澡,酒劲过去后心情舒畅,出来看到只有小夏一个人起床了,其他人大概都还在睡吧。我和她两个人独处的话,我到是无所谓,但想到她有些可怜,于是强行把十河拽起来了。”
“没有想去叫醒香织?”
听到天童的问题,大矶哼了一声。
“把大小姐弄醒可不妙吧。”
我意识到自己总是一言不发也有些不妙,于是提出了问题。
“大矶,你觉得香织如何?”
大矶的表情像是刚刚发现我在这里似的,看向了我。
“你问我如何,是什么意思?”
“毕竟她长得那么可爱嘛。”
“是这个意思啊。”
大矶笑了笑,不知道是在笑话谁。
“那我就说实话吧,一开始我也觉得她很可爱,实际上我和她交往过。”
交往过?香织?和这位大矶?
“什么时候开始的?”
天童立即追问。
“我想想,大概二年前吧,最终只维持了半年左右,就在前年的旺季结束后吧,不自不觉的就分手了。后来就变回了普通的朋友——你想,不是经常听到这句话么,往后咱们就当彼此是普通的朋友吧——虽然我们俩谁都没有说过这种蠢话。但实际上就是这样的感觉,在一般意义上,这种类似同伴的关系也一直维持了下来。对她来说,我是哥哥的恶友,对我来说,她是恶友的妹妹。
“嗯,我也没有特别的当作秘密。十河也知道,所以我们当时是哥哥公认的情侣。那家伙没对你们提起过吗?”
天童仍然三缄其口。
“你们是在十河的指使下开展调查吧?你说这位老师的软盘不知道去哪了,我不清楚此话的真假,但肯定不是你们的主要目的。你们的主要目的是香织的事,对吧。好了,好了,我明白了。我也不知道香织为什么会跳下去。”
“你们的关系在二年前就结束了?”
天童向他确认。
“嗯,当时那种男女之间极其爽快的分手,我都觉得很罕见呢。大概刚好双方都在同一时期不再追求对方了吧。”
“……你为什么知道香织不再追求你了?”
大矶眯起了眼睛。
“因为她的性格吧。实际上和她交往时,我很罕见的考虑到了结婚的问题,我是以结婚为目标和她交往的。大概对方在家世、未来的发展等方面都有足够的条件。”
“你是说她在这些附带条件上都没有问题。但性格上?”
香织的性格怎么了?我很想知道大矶后面会说些什么。
“简而言之,就是任性吧。有什么不顺心的事情,都会强行的掰回自己期望中的方向。我这么解释,你们也难以理解吧。”
他又用鼻子嗤笑了一声。
“因为她没有表露出来。表面上,她扮演着老实的好孩子。对了,这件事希望你们别告诉十河——”
说到这里,大矶的表情变得更加严肃了。
“那个人——这只是我的猜测——说不定她自己都没有察觉到,那个人实际上最想追求的就是十河——也就是她自己的哥哥。我有这种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