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走在堤岸上。放学后的学生们聚成一个个小团集,划出一条舒缓的弧线,一直延伸到远方的铁桥。
虫子在土坡上鸣叫,同时千寻推的自行车响起了哗啦哗啦的声音。
“真是秋高气爽呢。”
千寻感叹道。
秋日的天空湛蓝清澈,浓重的颜色仿佛仰望凝视就要被吸进去一般。绵薄般的云层漂浮在高中,随风缓缓流淌。
对岸的河滩上正在举行棒球比赛。击球手挥动球棒,须臾之后,咔锵的金属声传到了河的这边。红蜻蜓如同滑行般飞在河面上。
杂草丛生的小路上,土很干燥,我和千寻的影子并在一起。她推着自行车,车轮辐条的影子单调的旋转,让人涌起了困意。
鼻子里满是太阳和尘土的味道,冬季校服的后背被太阳照得热乎乎的,我的额头还隐约渗出了汗水。
“如果每天都是这样的天气就好了。”
骑车的学生时不时穿过我们的身边。
“一年之中,我最喜欢秋天了。和实呢?”
秋天的确不错。
“嗯……大概是夏天吧。”
“唉?夏天不是很热么。”
她问我为什么,我考虑了下理由。
“嗯,果然是因为有暑休吧。”
“啊,这个理由不行,太狡猾了。”
“我喜欢大海。”
“这样啊,大海……原来如此,是因为大海呢。‘一个夏天的经历’,很不错呢。”
千寻说着突然笑了起来,用胳膊肘捅了捅我的侧腹。真是的,不知道她在乱想些什么。
自行车的前轮东扭西歪起来,她“哎呀”了一声,慌忙重新扶正车把。
“说起来,我家从来没去过海边呢。所以说到游泳,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学校的泳池。”
千寻继续说道,升入高中后一定要找个男友,然后夏天让他带着去海边。
一辆自行车突然从我们身边穿过,响起了铃铃的车铃声。那个人骑着被称作坤车的女性自行车,双腿外曲蹬动脚踏板,校服前面完全敞开,袖子也撸到了胳膊肘。
“平田。戴好安全帽!”
千寻朝那个人的背后大喊。平田没有回头,只是挥了挥手就骑走了。
千寻哼了一声。
“反正也没关系,就算那家伙遇到事故死掉,或是什么的。”
“他只是在耍帅吧。”
虽然我认为普通的戴上安全帽更加帅气。
铁桥越来越近,桥墩所在的河中沙洲处,有位戴着草帽的大叔在垂钓。他是怎么到那里的呢,我感到很不可思议。
堤道的一侧立着告示牌,禁止车辆驶入,我们穿过这个形如炮弹般的黄色铁块,进入大路。
“再见。”
“Byebye。”
我从千寻的车框中拿出书包,挥了挥手。她坐上自行车,过桥去了。我走向了反方向的坡道。一群学生横向并排走在马路上,我看到一辆大卡车发出呜隆呜隆的声音几乎擦着他们的身边穿过,不由得感叹好危险。到下面只有一小段路,忍住别说话纵向排成一列更加安全,还不会给别人添麻烦。
远方传来了紧急车辆的警笛声。
我探过左手边的护拦,俯视民居的屋顶。在屋子与河堤间的小院里,背着孩子的母亲正在收衣服。一闻到晚饭的味道,我的腹子开始咕咕作响。
与大道相交的路口处的信号灯还是红色。从桥上过来的车在此排成一列,等待信号灯变绿。
左手边可以看到铁皮屋顶的房子,铁皮已经锈蚀的相当严重。沿坡道往下,沿路房子的屋檐越来越高,不久后我进入背阴处。但刚才的阳光留下的余温尚存,衣服还是热乎乎的。
又传来了警笛的声音,而且越来越响,似乎在不断靠近。十字路口的信号灯变绿,车流开始慢吞吞的移动,当警笛声靠近时又马上停住了。
“紧急车辆通行,请让开——”
警报声中还混杂着扩音器的噪声,一辆白车从左往右穿过了眼前的路口。转移的红色车灯闪了下我的眼睛。
“——道路……紧急车辆通行。”
警报声的音调略微变低,我想到了多普勒效应这个词。车龙再次慢腾腾的开始移动。我算了下大概能赶上这次信号灯吧,但指示行人的信号灯已经开始闪烁,我最终放弃了。并排走在我前面的学生看到闪烁的信号灯后突然跑了起来,最终在主信号灯由黄变红的瞬间将将的过去了,行人信号灯早就变成了红色。
此时,穿行而过的警报声突然停了下来,从声音判断,似乎没开多远。
过了马路的学生看向右边,确认发生了什么事。我也稍微加快了步子,终于来到了路口。路对面的学生快步向右跑去,我也看向了那边。
在远方人行天桥的后面,能看到闪烁的旋转车灯。下行车道上的车一直从那里堵到了我所在的路口,看来刚才的状态是好不容易等到信号灯变绿,车龙还没前进多一会就停住了,之后慢慢的挪了几步又停下。而上行车道正相反,车辆在我眼前嗖嗖的飞速驶过。
路边的商店星星点点的有客人走出。二层的窗户开了。我没有横穿大路,直接沿着路右侧朝人行天桥走去。
我有种不详的预感,回过神儿来时,我已经小跑了起来。
——平田?
我还没到跑到一半,警笛声突然再次响起,吓了我一跳。远方可以看到工厂的烟筒。警笛声又顺着大路飘向了远方。我慢下了脚步,调整呼吸,朝人行天桥走去。
看似发生了事故的地方就在人行天桥再往前几十米处,因为还有许多人在人行道上围观,所以那里应该是事发现场。我沿着众人的视线,看到路对面停着一辆绿色的旅行轿车。
我和逆行的人擦身而过时,瞥了一眼那个人的表情,看来很凝重。车辆一如既往的在车道上川行,公交打出方向灯,靠向朝我所在的方向。看热闹的人群里有几位急忙向停车牌跑来,穿过我的身边。
我走上人行天桥,在中间稍事休息后继续往上爬。心脏彭彭的跳动。此时远方又传来了警车的鸣笛声。我到天桥上立即从扶手探出头,望向出问题的车附近。
一辆绿色的旅行轿车停在那里,闪烁着事故灯。聚集在人行道的人群里有几名身穿校服的学生,其中还有我认识的人。那些学生都很兴奋,互相大声的说着什么。脸上发烫的样子即使身在远处的我也能看得一清二楚。
然后,又看到了一辆已经七零八落的自行车。
是辆女式自行车,靠在旅行轿车前方的护拦上。正是平田刚才骑的那辆。
警笛声在我的耳畔越来越响。
“就是那个,那个塔。”转入沿湖路后,我指向目标的塔,松浦赞叹了一句。
“呀,那个就是社长的。”
天空的蓝色和湖面的波光与刚到湖边时几乎没有变化。但定睛细看,树影变得更加浓重,风吹来的热气似乎也减弱了几分。最大的变化还是现在那座塔处于逆光中,太阳正在渐渐西沉。
“呀,真漂亮。”
松浦似乎暂时忘却了手上的疼痛,声音显得很轻爽。
我看了眼后视镜,角度刚好能看到坐在后排的松浦。他把用手帕包住的手伸出窗外,笑着眺望外面的风景。
车沿着湖岸缓缓的按弧形行驶。当初在正面的太阳也随之变换了方位,不久就会藏到右手边的树林后面了吧,从树叶的空隙照过来的阳光不停晃动。
天童抬起遮阳帽,同时左手挂档。经过塔下时右侧出现了一条小路,转动方向盘,车嘎吱嘎吱摇晃着开上坡道,随后在一片绿色中看到了正面的别墅。
有人来到东侧的室外平台,看起来似乎开始做烧烤的准备了。香织从人群中走出,向汽车的方向而来。
振动停止,响起一声手刹的声音,引擎关闭了。
“到了,呼,累死了。”
我说着就下了车,深呼吸了口气。
“对了,松浦,手怎么样?”
“啊,没事了。呀,真是救了我一命。当时我真不知该如何是好——啊,你好,香织,我来晚了。”
“你好——出什么事了?”
香织察觉到松浦的惨状后,不再说话了,但当事人松浦的口气却极为自在。
“呀,车停时前盖突然冒烟了,这个伤是我急忙打开车前盖时烫的,也不知是被油还是蒸汽……我马上护住了脸,好在脸没事。”
他的衣服上满是油污,实际上却没受什么伤。松浦向香织伸出了用手帕包住的左手,手掌上起了好多泡。松浦像是在吹嘘自己的伤疤一样,但香织听到后变了脸色。
“这不是——很严重么!不去医院没问题吗?”
“没事的。只是有点刺痛。”
“要马上治疗——对了,先冷敷比较好吧。药,哥哥!”
香织呼唤了一声。
“必须想点办法,不能这样不管。”
香织拉住松浦正常那只手,带他走向室外平台。松浦被拽走时的背影看起来很高兴,说不定只是我的错觉吧。
因为这件事,松浦成为了当场所有人的焦点,带着大家一起穿过室外平台与室内相连的窗户,走进了屋子。“喂喂,这么严重啊”,马上就传来了大矶的呼喊。
我不由得叹了口气,随后协助天童拿出了松浦的行李,抱着走向门厅。
进入起居室后,发现众人已经以坐在沙发上的松浦为中心围成了一圈。大矶坐在松浦的左侧,牢牢的握着他的左手手腕。桌子上放着急救箱,脱脂棉和缝合针就摆在旁边,由此来看已经挤出了水泡里的脓水吧。坐在右边的秀一把绿色软膏似的东西涂在他的手掌上,松浦只是一个劲的表达惭愧。
应急的治疗结束后,刚才呆在哥哥身后的香织换了个位置,把早已准备在手的绷带一圈又一圈的缠到松浦的左手上。夏子坐在松浦的正面,频频询问他疼不疼。人群中只有三条站在稍远的地方,一动不动的注视着松浦的背后。
坐车时也是同样,松浦的烧伤很重,但脸色却意外的毫不在乎。他呆呆的看着香织的侧脸,大概很能忍耐疼痛。香织的动作很认真,正要扎起绷带的两头。
“扎好了。”
松浦和抬起头的香织对上了视线,啊,谢谢,道谢的同时移开了视线。
“人不可貌相,你原来很坚强呢。”
大矶拍了拍他的肩膀,此时松浦才第一次环视起周围。这个人是谁?唉?为什么室长也在这里?眼神里似乎包含着这样的问题。
秀一做出了回答。
“这家伙是我的熟人,叫大矶。我们是突然加入的。”
“啊。说到突然加入,我才是——”
松浦点头哈腰起来。
大矶突然站起来大喊。
“啊,对了,火——”
他跑到窗边坐下,穿上鞋后又赶向了室外平台。
人群因此也散开了,各自开始了行动。我看向天童,他正坐在沙发上抽烟。我追着香织进入了厨房。
“啊,老师。”
洗完手的香织回过头来。台子上拿出了几个大碗,都盛满了切成大块的蔬菜。
“已经都准备好了吗?”
“是的。”
“这样啊……”
我观望起四周。
这是个令人神往的厨房,布局就像是美食节目中的一样。烹饪台前有个柜台,可以站在那里眺望到旁边的食堂。房间深处的银面拉门是冷藏柜和冷冻柜,直接嵌入了墙里,大小已经超出了家用的范围。
“这个厨房真棒。”
“是吧,但只是空有设备,很少有人用。”
“有什么喝的东西吗?”
我口喝了。但香织摇了摇头。
“等会就要干杯了,先忍耐下,一会喝可口的啤酒吧。”
“也好。”
我再次回到起居室,窗外响起啪啦啪啦的柴火爆裂的声音。我向窗外看去,室外平台上并排架着两个烧烤架子,一个已经冒起了火光。旁边还有不知从哪里拿来的白色桌子和躺椅,天童和秀一坐在上面抽烟。大矶戴着手套,拿着的铁器像是夹炭用的火钳,频频在炉台里摆弄。夏子拿着纸箱在大矶身后待命。她刚才用沾着炭末的手擦过脸吧,脸上有几条黑色的印记。三条在另一个炉台边,用团扇拼命的扇风助燃。
大矶看向我们说道。
“喂,香织。这边也差不多了。”
“开始?”
“嗯,烧烤吧。”
他回答后,把旁边的大铁板盖在了炉子上。
“餐具的话——哥哥,来帮忙拿,还有天童。”
“哎呀哎呀。”
从容的坐在椅子上的两人互相看了一眼,慢吞吞的站了起来。
我看向室内,松浦正用毛巾擦着脸从走廊的深处回来。不知何时他已经换好了机会,脱掉了沾着油污的衬衣,换上了新衬衫。我看到他新换的衣服后不由得纳闷,难道不能换件更随意的衣服么。
错身而过时,我提醒了他一声已经开始了,然后我们回到厨房,把装满蔬菜的碗、肉、餐具以及料汁等调味品运到了起居室的窗边。最后大矶看到天童抱着罐装啤酒回来后,大吼了一声。
把蔬菜放到润过油的铁板上,滋——响起了听上去就很吃好的声音。每个人都分到了盛放着料汁的小碟,我发现自己的鞋不在,于是到门厅拿了趟鞋,然后回到窗边下到室外平台。
天色还没到傍晚,和风吹拂,烟气徐徐。室外平台本身在背阴处,但前面的白桦林约有一半依然处于阳光直射中。白色的树干和绿色的叶子闪闪发光,抬头仰望,天色也是一片湛蓝。
落回地面,又是一阵滋——滋——烧烤蔬菜的声音,听起来就食欲大增。
“烤好了,烤好了。”
“哇,该烤肉了吧?”
“烤吧。哥哥,还不能吃,先要干杯。”
在交谈之际,松浦最后一个快步赶到了窗边。
“我们正要干杯。”
我催促着他。
“哇,我赶上了吧。……唉?我的鞋呢?”
他在室外平台的入口来回张望。
“啊,抱歉,我穿了你的鞋。”
天童坐在椅子上抬起脚,原来松浦的皮鞋被他穿了,显得不太合脚。
“啊。”
这个蛮不讲理的行径引起了一阵笑声。
“松浦,抱歉你能把我的鞋从门厅……不,这样太对不起你了。”
“没关系,就这样吧。你也坐下。咱们先干杯吧,十河。”
我已经打开了冰镇过罐装啤酒,拿在手上。大家也同样做好了所有干杯的准备。夏子很机警的又打开了一听,递到了松浦没事的那只手上。
秀一点了点头。
“那么,干杯!”
“干——杯!”
随声附和后,我一口气干掉了。咕咚、咕咚、咕咚。随着气泡爆裂、揪动食道的感觉,凉爽的苦味液体流过了喉咙的深处。来自身体内的饥渴同时一下子得到了满足。
把易拉罐移开嘴边时,我不由得满足的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