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游湖

帝于北郊凿金明池,水中有榭,以阅水戏,命士庶纵观。

三月二十八日,杨灵籁第一次出府。

此次杨府随行人员并非只有女眷,几位兄弟也在,只是都与这位三小姐不相熟,落到最后的她不得不独乘最为破旧的采买车架。

杨灵籁很清楚,这是大夫人徐氏给她的下马威,杨府不可能没有几辆马车,那些兄弟姐妹也不可能忽然都结伴。

后宅之事自有女人的处理手段,昨日潘姨娘去求杨父,让男人给徐氏添不痛快,今日便由她这个女儿受着。

原主那些憋屈郁闷便都是这么来的,人死了,潘氏都没改。

盈月在旁边急地直掉眼泪,出来送行的潘迎蔓也满目焦切,她想去前面车厢找人说些什么,可又碍于什么止步不前。

待终于千般为难地跨出了那步,却被碧画叫住,只见杨灵籁已经一鼓作气上了马车,其他人都与母亲送别,只有她不曾揭开帘子。

盈月坐在一侧欲言又止,“姑娘,……”

碧画搀着潘姨娘,瞅着紧闭的车帘,几番想去叫三姑娘,可都被按下了。

“是我这个娘不好,不怪三娘。”

苦涩女声在街市的叫卖声中并不突出,却像玉珠落盘清晰地响在杨灵籁的耳畔,只是那双紧闭的眸子依旧没睁开,双手交迭,不为所动。

她心硬,一个无用的母亲,并不需要。

马车摇摇晃晃一路,尽管有盈月护着,杨灵籁的手臂还是几次不小心蹭在车厢内壁,刺疼的感觉传来,每一次都仿佛在提醒她,无权无势就是这样的下场。

杨父一个从四品小官娶了靖阳侯府的庶女是高攀,在这个时代女子势弱又如何,男人还不是为了女人背后的家世弯腰。

待终于到了西郊,络绎的人流不断簇拥着,叫人分不清方向,盈月没能找到杨家车马的身影,不知所措地张望着,却被身侧的杨灵籁拉住手臂。

“不用寻了,我们自己去便可。”

“可…若没有夫人引荐,如何去见那些世家夫人。”

盈月呆却不傻,她知道自家姑娘不甘心只嫁予一个小小商人或是无权无势的寒门子弟,因此也更要把握这次千载难逢的机会,若是错过了,便是要再等一年。

“我本来就没打算跟着徐氏。”

或许是自家小姐的语气太过轻描淡写,又或许是她的表情太过镇定,盈月当真不慌了,只一心一意的随着小姐挤进内苑。

二人不紧不慢随着人流走,待到距离池边不过几丈,便能瞧见内里接天莲叶无穷,岸边垂杨蘸水,桃红似锦,好一方明媚风光。

“当真是仙桥!”难以自已的愉悦声从身侧传来。

一位身着淡蓝色短袄襦裙的年轻妇人指着池中某处,满眼皆是向往,她手中领着尚不过总角之年的女娃,刹那间便挤进人群中不见身影。

金明池池型方正,随着那妇人的视线一眼便能注意到那座巨型三拱桥,朱漆栏盾、下排雁柱,中央隆起如飞虹。

那仙桥所连乃是一琼楼阁殿,正是五殿相连的宝津楼,位于池中央,供天子携群臣家眷观赏水戏。

“真是极好的地方。”

“姑娘,若不我们也去那桥边。”盈月听见杨灵籁的感叹有些意动。

她们如今正站在东岸,岸边搭建着临时的彩棚,百姓多在此观看水戏,北岸环境清幽则是赐宴群臣之地,可上仙桥直抵宝津楼。

荷粉色的帷帽遮挡了人的神色,盈月只听得一句“去北岸”。

淡淡的嗓音没什么情绪,却叫人反驳不得。

双色芙蓉鞋踏在石阶上步履轻盈,足见人心情从容,不带愁意,仿佛她只是来三月踏青的普通小女。

小婢女自然乖乖跟随在身后,时不时注意着行人的方向,免得冲撞自家姑娘。

杨灵籁并非随意兴起,如盈月所说,贵女云集、仙桥赏莲怎不是个好去处,只解不了她的难处而已。

她活了,又会逢其适穿了本书。

人之所求极,不过眼之所及。

而她所及只有一个吕献之,纵使下场遭难,也好过早早吃苦。便是对方落难,她和离即是。

做了首辅夫人再去常伴青灯古佛也值了。

只要心想着入得巨富之家,便能珠翠环绕、仆从无数,杨灵籁便止不住心痒难挠。

“姑娘你慢些,人太多了。”

盈月只觉得小姐步伐是越走越快,丝毫不见往日的娇怯病弱,唯有紧紧迈大步跟着才不至于落下半丈。

“盈月,我们得快些,若是落了时辰便是毫之所差失之千里,你也不想你家小姐我错过如意郎婿吧。”

喘着粗气艰难追赶的盈月百思不得其解,何时多了个郎婿,姑娘是在哪寻得的,莫不是刚才趁她不注意看对了眼?

也不知是上下多少次台阶,走的脚底酸痛难忍,杨灵籁才终于寻得了与那书中所述相像的红木小舟。

春水粼粼,小舟四方梁柱上挂着连串的红灯笼,随着水波泛起涟漪,灯笼也微微荡漾,舟上已坐了人,那人身着青衣,头戴玉冠,单是瞧侧影,便能分辨此人极高。

该是一男子。

“姑娘,若不奴婢去问问那公子可否将小舟让出?”

语落,竟是想直直踏上去,临到头却被喊住。

也怪不得盈月,虽风俗已是开化,但未嫁女子也多注意名声,若未有长辈在场,也是叫人诟病。

“盈月,你在岸上等我。”

杨灵籁跃跃欲试的瞧着船上之人,心中已是热切,果真是在这。

原书中曾描述这位吕氏公子多般惊才艳艳,五岁识文,八岁作诗,十二岁便考中秀才,十六岁入得中衡书院,虽并非状元,但因出身镇国公府,在这上京城中乃是一等一的端方公子。

国公府多番择媳,只是不知是要求太高,还是这吕公子有甚不满,待到而立之年都未寻得良妇,耽误许久,又牵涉党争竟一生无缘成家。

此次金明池之宴,本是原书一剧情亮点,民女面圣,得以承宠,其中穿插也有关吕公子小舟游湖的丁点描写。

若是能借此机会运作,嫁与此人,荣华富贵定如瀑水淹来!

盈月已经傻眼了,眼见着姑娘想孤身上船,赶忙拽住了人的衣袖,低声祈求。

“姑娘,让奴婢同去吧,让姑娘与男子同处,若出了难事,奴婢该如何回去与姨娘交代。”

“您放心,奴婢定不会碍事的,就只看着。”

帷帽后的眉毛拧紧,杨灵籁略显不耐的叹了口气,也难免带了些怒意。

“盈月,姨娘是姨娘,我是我。”

是啊,小姐最烦旁人提起姨娘管教。

拽着衣袖的手由此陡然松开,只听见一声唯唯诺诺的“是”。

杨灵籁扫到对方退在一侧孤零零的模样,又觉没什么意思,她最讨厌别人擅自干涉决定,若非前些日子这人还算听话,早早便要被她打发。

“罢了,你既想跟,便来吧,只此一次,下不为例。”

更改的回答叫盈月喜出望外,眼神里充满了光芒,顿时忘了刚才被斥责的心酸,心中笃定姑娘虽脾性暴躁,但也最心软。

杨灵籁也不知自己为何这次会如此优柔寡断,只是瞧着对方不见芥蒂地又乖乖守在身侧,难得没有后悔这个决定。

与北岸所停的二层画舫所比,小舟便显得分外寒酸,舟上之人似是在闭眼假寐,身边站着一手中握剑的黑衣侍从,船夫立于船头却迟迟未动身,不知在等待什么。

杨灵籁在岸边踌躇一瞬,轻轻呼出一口气,低声叫盈月先退后,她打算亲自去问,书中多描述此人政见卓然,却不知私下性情如何。

若是第一次出手便被拒了,事情便难办。

隔着帷帽细细的间隙,她慢步上前走了走,直到觉得声音可以叫人听清,便主动停了脚。

一直眼观八方的屠襄见二人想上前,出声喊醒了还在假寐的人。

“公子,一个姑娘和侍女。”

他们今日本不该出现在这的,金明池水戏是公子一直耽思再观之景,每三年一次,上一次还是公子未去书院之时,当时也不过是个平常的世家公子,金明宴是闲暇之余不多得的喜爱。

谁知从书院回来,便日日被侯爷和夫人紧盯,出门来便又是一群人围观,像是把公子当成了没有思想的精美器具,只能躲到这来,没想到还是被人瞧见了。

本静心等待水戏开场的吕献之反射性坐起,朝岸边窥看,果真又有人寻来。

而这一瞧也叫杨灵籁乍得瞥见了真面目,这位彩蝶追赶尤不及的端方公子果真名不虚立。

坊间曾传,此人岳美姿仪,容貌整丽,便是珠玉在侧尚觉形秽,真为玉人。

如今见了,已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屠襄,你去问问。”

虽被扰了计划,白玉似的面上也不见恼怒,淡淡的扫了一眼还未开场的龙舟,又重新静下心来。总归只是一人,还不至于惊慌失措,若能打发走也是好的。

已然是老手的屠襄转身按着既定步骤来寻,可还未到他开口,便被人先夺声势。

“叨扰了,小女子本想去仙桥观水戏,奈何与家中人走散了,东岸挤不上,便闲来走到此地,不知可否能与公子同游?”

又是一个麻烦的主!

屠襄眉间一沉,身体微微前倾,如临大敌。

当真好不客气的话,从前遇到的女子大多都是叫婢女上前询问,拒绝后也便罢了。没想到这姑娘捂得严实,却是不害臊的,不仅想跟男子同游,还找了个如此拙劣的借口。

若真想去仙桥,走过去便是,如何能从东岸绕到这无人又最远的西岸,其心如何,傻子都能瞧出来。

这小侍卫眉毛抽动的模样实在瞩目,显然是被这糟心借口雷的不轻。

杨灵籁还真就是故意这般说的。

怎么说她也是个未出嫁的闺阁女子,旁人看中名声,她自然也是,难不成叫她承认今日就是来钓男人的,也不知道到底是吓着谁。

屠襄自幼跟在公子身侧,从前还向往一贤淑夫人能让公子安家,可经历了不知多少狂蜂浪蝶以及无耻算计,这些女子便是洪水猛兽,避之不及。

此女子道行如此之高,他定要帮公子打发走,否则这水戏泡汤,公子灰溜溜地回去,还不知要怎么受侯爷和夫人编排,这一日的好心情便都毁了。

“在下奉劝姑娘一句,去寻他处,男女授受不亲,礼也。”

“我家公子志洁行芳,你莫要耽误。”

这是把自家公子当成待嫁的娇花?

杨灵籁差点要笑场,这侍卫真是木楞子,简直比盈月都要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你这人好生无礼!”本一直站在身侧的小婢女怒了,大声质问,“我家姑娘自幼长于闺中慈良贞静,何来耽误?”

“主子无知献媚,奴婢歪曲事实,如何算不得。”

从未与女子吵过架的屠襄怒了,手中黑剑一提,银光出鞘,想将她们吓走。

“屠襄!”

本舟上坐等结果的吕献之十分头痛,之前怎么不知屠襄如此心性不定,不仅出言不逊,竞还对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拔剑。

别在腰间的玉珏随着急切起身发出清脆响声,待人迈出舟蓬,杨灵籁第一次完整得瞧清了这位大名鼎鼎的吕氏公子。

他生的极高,并不像当下男子喜爱傅粉施朱,身上带着读书人的清朗,却也不瘦弱,唇角是时常低垂的,十分疏离,便是声音都带寒气。

“屠襄性子不安多躁,唐突了姑娘实在不该,在下替他为你赔个不是。”

“实在抱歉。”

待作辑起身,杨灵籁正能与他对视,清晰分辨出那毫无波动的眼神,她从他身上感受到了一种古板,确实端方,也确实不为所动。

心中嗤笑一阵,只道原来这般人物活的也不快活,雅正守礼的不知是他的心,还是从世的教导,礼教之下的束缚感从这人身上像是画卷得以铺卷。

吕献之只是将她当做普通了过路行人,也不探究那帷帽之后到底是何容貌,惦记着水戏开场想尽快回舟,因此眼神中突然多了几丝期待。

他表现得越是急切摆脱,杨灵籁就越发不让人如意,

无端被骂献媚,这个锅她不背,从始至终她都没想过用容貌取胜。

“公子是耳聋昏聩吗?”

湖面微风扶略,纱布略微扬起,也叫吕献之不小心瞧见了那上勾的唇角,并非欢快,而是嘲弄。

“若非昏聩,怎不知自己随意云云。”

“今日小女游走至此,想寻一方小舟赏景,奈何有昏人无礼,竟被戴献媚高帽,小女一未与公子搭话,二未出言不逊,三未掀开帷帽,不知何处逾越,仆人无礼也就罢了,怎的主仆竟狼狈为奸,也叫人大开眼界。”

本想应付而过的人怔了怔,紧跟而来的话更叫他生出几分探究。

“姑娘是嫌在下不够诚心?”

吕献之细一琢磨便回过味来,有些哭笑不得。他还是第一次被这般要求,人前总是循礼不乱,可今日心情烦闷,便多了几分不耐,主动打扰是她,本是两相抵消,这是得寸进尺?

好一个有脾性的姑娘。

“出游被扰,难道不该得到偿还?”杨灵籁静静看了他片刻,又截然扬声道,“还是公子舍不得让步。”

“你莫要为难我家公子,我一人做事一人当!”

身旁的屠襄气的脚尖碾地,急着帮腔,却收获了公子并不认同的眼神。

“公子这侍卫还真护主。”她说这话时,故意拖长了音调,语气促狭至极,哪里是赞赏,分明就是鄙夷。

被怼的屠襄窘得头也不敢抬,两耳发烧,想反驳却又不知如何开口。

忽的号角响起,是水戏要开场了。

吕献之略微迟疑了一瞬,转而妥协。

“姑娘对水戏一片赤城真心,却是被在下耽误,此舟可共乘,因视角狭窄,小舟会再前行一段距离,不知姑娘是否晕船?”

“公子既已邀约,诚心不拒,此番一事便算也过了。”

娇俏的声线不带任何犹豫,明着无奈施舍,潜在又透着些许得意。

一向面无情绪的吕献之也不得不抽了抽嘴角,却也心下稍安,这姑娘还真能言善辩,一场游船斗嘴,叫人心疲力竭。

全程目瞪口呆的婢女和侍卫像木头一般一步一步跟上了小舟。

姑娘,她真的胆子太大了!

公子到底知不知道他在干什么!

杨灵籁第一次解锁此般小舟,没什么救生措施,也不知安全不安全,前顾后看许久,才安安稳稳的跪坐在其中的席位上。

简陋的小桌上摆着品相不怎么好的瓷杯,杯中有茶,她凑近些许仅闻了闻,便知品相不怎么好,可对面之人却毫不顾忌,端杯直饮,瞧着对岸熙熙攘攘,似是入迷。

从此方望去,也确可见宽台高楼临池拔地而起,一池碧水荡出无限风姿。

真不像世家贵胄子弟,倒像个纯纯的读书人。

就这般相对无言,又过了好一阵,绵长的号角再次从西岸吹到北岸,成群的小龙船牵引着大龙船到水殿前,船上雕梁画栋,模糊分辨可见船头站着一人正挥舞着手中旗帜,此人该是这场水戏的总指挥。

而小舟也随着驶离了岸边,杨灵籁有些慌张的把住后侧舟身,待眼见着船速保持平稳,才将心放回,她虽爱富贵迷人,却也想保住小命,也不知这人怎么选的,小舟简陋竟也忍。

吕献之略有所觉一股怨气,还不等他想明白如何,便见对面姑娘不见凝滞地摘下了头顶帷帽。

只瞧着乌发叠鬓垂落肩后,杏脸桃腮,浅淡春水之间,娇柔柳腰,真似海棠醉日,竟是一位容颜迤逦的姑娘。

本一心瞪人的屠襄险些摔掉手中剑鞘,完全未想到这粗俗无礼的姑娘也生得如此好看,虽比不得上京城有名好看的女郎,却也不坠几分,甚至那上俏的眼尾叫人觉得一眼难忘。

不知为何,吕献之竟不觉惊讶,只道那大胆至极的言谈举止与这般长相相得益彰。

那随行的婢女瞧着面色惊恐,想倾身去取帷帽重新为人带上,却又陡然收回双手,立直在一侧,绷直的身姿便知心中忐忑。

“公子这般看…是觉得小女生得尚可?”

杨灵籁冷冷地摔出了这句话,仔细听便能发觉那一丝夹杂的质问为难。

本闲适品茶的人猛咳了一声,默了一下,乖乖答道。

“姑娘过谦了。”

气氛僵持,远处岸边的喧闹还在持续,可一舟的人都觉得有些发冷。

作者有话要说:杨灵籁勾了勾吕献之的下巴,耳鬓厮磨,说了句“我对你不感兴趣”。

吕献之:你继续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