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辞醒来的时候,听见宁岚在和医生说话。
“医生，我儿子需要休息几天？”
“伤口不深，观察没什么问题的话,过几天就可以出院。”
大概是以为他一时半会儿醒不来,两人就在病房里说话，不过刻意压低了声音。
但宁辞还是听得很清楚，尤其是宁岚松了一口气的时候，也许是在听到他伤得并不严重之后提起的心终于放了下来。
他感觉灰蒙蒙的眼前挤进了一丝光亮，但还没有完全睁开眼睛，就听见医生较为严肃的质问。
“但是他后背有不少旧伤,是被用皮带之类的东西抽打而成,最新的伤应该也不过一个月,您知道这件事吗？”给宁辞处理伤口的时候医生也挺震惊的，男孩子长得瘦白,看起来乖乖巧巧，打麻药之前也没有喊疼。
倒是和他一起来的几个人比他还要在意他的伤，女生哭得尤为凄惨。
而裴少爷……
医生重新正视宁岚：“女士,希望您知道，类似的鞭打行为,也是构成犯罪的,我们医院也见过受到校园暴力的例子，如果需要的话,我们医院会提供伤情证明……”
而本来神色温柔的宁岚突然面露一丝尴尬,“暂时不用了,谢谢。”
“我会关心好他的身体状况的。”
“其他的,还有什么需要注意的地方吗？”
宁辞缓缓闭上了眼睛。
还是不要醒过来好了。
麻药失去作用后后背就开始密密麻麻地犯疼,不过这点疼痛对于宁辞来说真的不算什么。
不过也不知道过去多久了。
宁辞只记得后来他确实是被裴烬背上的车,他本来是不愿意的，裴烬又那副态度，他被他骂得懵了，还有功夫在想裴烬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
但许倩哭得实在是太惨了，连连让裴烬赶紧背他起来，连拒绝的机会都不给宁辞。
宁辞记得那会儿裴烬脸色很可怕。
大概是因为自己又给他造成了麻烦，而这个人情自己肯定是没办法还的。
医生给宁岚讲完一些需要注意的事项之后就离开了，病房里就剩下宁辞和宁岚两个人。
宁辞没有睁眼，但是他能感觉到宁岚坐到了自己床边，听见宁岚深深叹了声气，“为什么又不听话？”
接到班主任电话的时候宁岚还在化妆准备出门去和好姐妹们约会，在叶平的解释下宁岚才知道原来是宁辞住院了，宁岚只能匆匆推了约会赶来医院。
昨天半夜的时候医院给她打过电话，但是她睡觉手机静音了没有接到，还是陌生电话，早上她就没有在意。
叶平因为这事儿一晚上没睡。
大半夜的裴烬给他打电话，差点没把他给吓死，以前只有他找裴烬的份儿，有时候还找不到人，哪有裴烬找他的份，而且裴烬上来就来了一句让他把宁辞家长的联系方式给他，叶平差点没从床上滚下去，还以为裴烬把宁辞给怎么了。
听裴烬的语气也坏得可以，叶平就更怕了，但裴烬一句解释的话都没给他说，拿了联系方式就给挂掉了。
结果几分钟后又给他打了电话，问他能不能来医院签字。
叶平庆幸自己没有心脏病，不然迟早得被吓死。
来了医院后才知道，原来是宁辞受伤了，看那样子肯定不是裴烬他们那群人打的，要是他们打的，肯定不会闹他面前来。
他到医院以后，裴烬就走了，似乎并不想在这里多待下去，叶平没有问到底发生了什么，看起来不太像是学生之间的斗殴，又怕许倩一个女孩子待在医院不方便，就让陈放他们把人给送了回去。
自己倒是守到天亮，等宁岚来了才走。
宁岚再不来，他连课都赶不上了。
宁岚似乎有火气要发，但又碍于宁辞还在昏睡中，一直压抑着，但还是在那儿责问：“为什么就非得不听话？要去惹事呢？”
她还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叶平也没有和他说，只说了宁辞是被同学送过来的。
宁岚新做的漂亮的美甲陷入掌肉，单手抵着额头，“我都和你说过了，不要相信别人，同学？”宁岚抹了抹眼角：“同学就只会伤害你！”
意识到自己情绪可能有点激动，而宁辞到现在都还在睡着，宁岚擦掉眼泪，静静地看着宁辞的睡颜，“我马上就得走了，还有事情要办，这几天你好好休息，我会找阿姨来照顾你的，至于你的同学，我会让医生尽量给你安静的休息环境……”
她不会让什么所谓的同学来看他的。
宁岚一直记得初中那会儿宁辞有个关系很好的朋友，宁辞偶尔也会和她提起，后来宁辞休学在家休息的时候，终于有一天告诉她，关于他爸爸的谣言，就是那个朋友传出来的。
后来宁辞再回到学校，宁岚就一直反复叮嘱他，不要相信别人，不要交什么朋友，朋友只会背叛他。
在转来怀礼一中之前，宁辞一直都很听话，那么多年，宁岚都没听他提起过什么同学，她知道宁辞不管做什么都是一个人，独来独往，但那样正好。
宁辞胆子那么小又那么内向。
她都是为了宁辞好。
宁岚站起来摸了摸宁辞的脑袋，看了眼时间，正准备走，就听见一声很微弱的：“他们没有伤害我。”
一个人如果想装睡，肯定是没办法被叫醒的。
宁辞确实不想醒，但不得不醒，他有些话想要和宁岚说。
宁岚愣了下：“你醒了？”她脸上的温柔不复存在，表情变得严肃起来，似乎又想教育宁辞什么，但被宁辞抢先了。
“不是他们伤害的我，和他们没有关系。”宁辞很渴，他觉得自己应该很久没有喝水吃东西了，也很饿，但他没有向宁岚提任何要求，只是平静地看着宁岚，“是我自己。”
宁岚皱起眉：“你在说什么？”
“你先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
她明明什么都不知道，却还一味地在怪他，宁辞闭了闭眼，“妈，你后悔当年救我吗？”
其实上次和宁岚吵架以后，宁辞就很想问了。
是他害得宁岚腿受伤了以后再也不能跳舞了。
其实宁岚后悔，也没有什么。
但宁辞就是觉得，这个答案对自己很重要，特别重要。
宁岚愣了下，她虽然保养得很好，但岁月还是会在她脸上留下痕迹，让她看起来和二三十岁的小姑娘有着很大的差别，并不年轻但漂亮的脸上出现一丝错愕，似乎并没有料到宁辞会问自己这个问题。
长久的沉默，似乎已经告诉了宁辞答案。
但宁辞并不难过，“我没有后悔。”
虽然真的很害怕，怕黑，怕未知的事情，怕和别人面对面的对峙，怕反抗会带来别的后果。
宁岚愣了一会儿，“你没有后悔什么？问这个有意义吗？事情都过去那么久了，后悔又能怎么样？不后悔又能怎么样？”
她的腿，能好吗？
宁辞摇摇头，小声说：“对不起。”
他发誓，这一定是他和宁岚说的最后一句对不起。
对不起懦弱的自己，害得宁岚为了救自己而受伤。
但宁岚确实并没有懂他到底在说什么，但依然觉得他的对不起是正确的，因为他的不听话又造成了生活的不平静，宁岚已经没有这个时间在这里和他扯这些有的没的了，在她想让宁辞好好听话好好养伤之前，她的手机响了起来。
她的小姐妹问她什么时候能到。
宁岚并没有推掉自己的约会，那些小姐妹都是何振生意伙伴的老婆，她好不容易才融入她们的圈子。
一个人的欲望是没有尽头的。
她踏进了和何振的婚姻，就再也没办法像从前一样，只怀着想要给自己找一个依靠这种目的了。
“我得走了，阿姨一会儿会过来，有什么要求你可以向她提。”宁岚再一次回头看了眼自己虚弱的亲生儿子：“听话一点，不要让我担心了。”
她并不觉得宁辞的伤很严重，至少他现在还在这里和自己好好说话。
也许，还没有她打他的伤那么重。
想到这儿，宁岚表情变了变。
那也不是她的错，是宁辞害得她担心了，她就是为了他好，想让他长点记性，听话一点。
宁辞静静的看着宁岚离开的背影，感觉自己心情意外的平静。
也不想哭，也不难受，像是丢掉了什么大石头。
就是有点饿。
可能是想法太浓烈了，没一会儿，许倩就提着早餐进来了。
平日里许倩老是咋咋呼呼，但今天却异常沉默，只默默地把粥放到了床头，和她一起来的还有路让，路让给宁辞倒了杯水。
虽然不太习惯和别人这样的相处，宁辞还是接过了那杯水，又因为太饿，主动喝了粥。
只不过吃东西的时候，因为牵扯到后背，动作有点僵硬。
许倩站得离他远远的，见他喝了粥，心底的石头也稍微放下去了一点，但还是忍不住：“对不起，昨晚我不知道我爸爸真的会下手……”许倩说到这里顿了顿，似乎有点难过。
她不说，宁辞都快忘了这事儿了，他知道自己不收下这句对不起许倩大概会一直很自责，宁辞抿着唇笑了笑：“没关系。”
见他收下了自己的道歉，许倩才算是真的心安了，昨天晚上的画面差点把她给吓死了，还好后面裴烬他们过来了，不然她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第一次见这种场面。
“你爸爸他……”
听宁辞这么问，许倩表情愤恨：“昨天半夜他就被裴哥扭送进警局了！”
宁辞：“……”怎么突然开始喊裴烬裴哥了。
许倩顿了顿，之前还没想过裴烬居然这么乐于助人，现在一想，有没有一种可能，因为这人是宁辞？
上次在三中她就觉得裴烬对宁辞似乎不太对劲，许倩也不是没见过裴烬这个渣男和别人谈恋爱，眼神那是从来没放在他对象身上过，要不怎么说是渣男呢，看起来就毫无人情味那种。
但他看宁辞就……许倩形容不上，就好像是那种，就算人很多，他还是能一眼看到宁辞的那种感觉，虽然并不是这种场景啦也没有发生这种事，但许倩就是下意识觉得是这种感觉。
不过渣男始终是渣男。
抛掉这种想法，许倩不再像刚刚一样愧疚，大大咧咧坐到了隔壁病床，“我早就想这样做了，可是我没办法，他和我妈早就离婚了，我被判给了他，他以前还是很正常的，后来不知道从哪儿学的赌博，就慢慢变了，不过以前也从来只是嘴巴上说说，没对我动过手，所以我不怕他。”
“所以我也没想到他昨晚会真的动手。”许倩吸了吸鼻子：“但是你们放心，我绝对不会对他心软的。”
许倩的性子，完全不像单亲家庭出来的孩子。
宁辞觉得，如果自己生活在许倩生活的环境里，大概会比她活得糟糕。
他有些羡慕许倩，却又觉得，也没有什么好羡慕的。
等许倩说完，又说了一堆什么班主任让他好好休息，作业什么的让他们带给他之后，宁辞垂下眼，小声问：“裴烬呢？”
路让本来是在旁边玩手机的，听见宁辞终于舍得找一下昨晚把他送过来安排好一切又跑去找人把许倩的父亲扭送进去并且还忍着没把人打残了再进去的裴烬之后，轻轻啊了声，“裴哥回家了。”
宁辞觉得自己问的有点多余。
他和裴烬本来就已经是陌生人了，虽然不知道为什么路让也会出现在这里，但他还是没忍住：“帮我和裴烬说一声，谢谢。”
“这个还是你自己和裴哥说吧？”路让笑了笑，看了许倩一眼，“之前我说过的话你完全可以当我放屁。”
看裴烬昨晚那个模样，路让觉得自己可能成了绊脚石。
宁辞一时间有些没反应过来，许倩也没太懂他们在说些什么，只是在心里盘算着该怎么谢谢裴烬但是又不能让裴烬太接近宁辞，总之不能让渣男祸害了宁辞。
路让明白了他的迟钝反应，但没有直说，只说：“裴哥让我来的。”
确实是裴烬让他来的，裴烬说自己最近走不开，也不想看见宁辞，也不想去学校，虽然不知道又发生了什么，但至少还在关心着宁辞。
路让以前从来没想过，真正的关心一个人这种情绪，会出现在裴烬身上。
他认识裴烬很久了，那个时候的裴烬还是个在幼儿园当霸王的小屁孩，同班有女孩子觉得他长得帅接近他，他却说人家恶心。
哦，男孩子也一样。
除了他们几个和他从小打到大的朋友。
以前不管裴烬的对象再怎么闹，裴烬都没有表现出过真正的关心，作为朋友，他太了解裴烬什么是装出来的什么是认真的了。
如果他想装，他现在就可以出现在病房外面，而不是让他过来看一眼宁辞。
然后再给他汇报。
是的，还要给他汇报。
路让在手机上打下：【宁辞主动问起了你】，点击发送。
但这话落在宁辞耳朵里，是不一样的意思。
宁辞知道自己应该离裴烬再远一点，一点交集都没有最好，更何况他怕裴烬，但世界上总有巧合的事情，让裴烬迫于无奈再次帮了自己。
而他还是只能当那个没良心的人，连当面给裴烬说谢谢的勇气都没有。
而裴烬让路让来，是干什么呢。
宁辞尽量地让自己不要去想裴烬，下意识想要去摸自己的口袋，摸到衣角的时候才想起来自己穿的是病号服。
而他又不可能让病房里另外两个人去帮自己拿衣服，也不会当着他们的面拿衣服。
他还是不擅长和路让交谈，只是应了他一句：“好。”
至于到底会不会当面道谢，就是他自己的选择了。
只不过他现在还在住院，也确实没有那个机会去见裴烬。
除非裴烬主动来见他，但这不太可能。
许倩这几天几乎天天来，叶平也来了一次，问他感觉怎么样，还说许倩问年级组能不能给他颁个见义勇为奖，许倩倒是没好意思跟他说。
差点没把他吓坏了，连连拒绝。
但宁岚没有再来过，倒是给他打过几次电话。
宁辞感觉自己心情很平静。
就是晚上睡觉会睡不着，还是会做一些乱七八糟的梦。
这天晚上再次失眠之后，宁辞还是没忍住爬了起来，拿出手机发了会儿呆，左手把玩着那天晚上不小心从裴烬衣袖上拽下来的纽扣。
纽扣也要还给裴烬。
钥匙……钥匙还不了了，掉进下水道了，不知道为什么，想起这个，宁辞感觉心脏猛缩了一下，有种突然惊醒的错觉，呼吸都变得急促了两下，但又很快恢复过来。
只反反复复在和裴烬的好友申请里打上字又删除。
他还是不敢和裴烬主动说话，但是又想和他说谢谢。
没有必要。
宁辞这样和自己说。
也不要再和裴烬有什么交集了……宁辞这样告诉自己。
裴烬说的没错。
他确实是傻逼。
所以不值得。
他把脑袋重新埋进了被子里。
在他睡下去的时候，门口突然有个黑影一闪而过。
裴烬在门口站了一会儿还是没有进去，虽然灯差不多全都关掉了什么都没看见。
他大概能知道为什么自己大半夜傻逼跑到这里来。
但又觉得不可思议。
他这样的人，怎么会喜欢别人。
被他喜欢的宁辞，还真是可怜。
他应该要离宁辞远一点。
再远一点。
从医院出来后，裴烬点了根烟，烟燃尽，叫的车也就到了。
和前几天一样，回家。
路上的时候还看了眼群消息，陈放还在那儿哀嚎今天又掉了几颗星。
不过裴烬暂时没什么心情打游戏。
但今天和前几天不太一样，裴远的车居然停在院子里。
裴远其实不太回家，偶尔兴致来了，带上他的某个男友回家，要不然就是住在公司里，要不然就是在他哪个男友家里。
裴烬面无表情推开大门，眼睛还没看见，耳朵倒是先听见了甜腻的声音。
胃里一阵翻涌，裴烬忍住想要当场吐的冲动抬头看过去，入目就是裴远衣着整齐而被他压在沙发上的男人勾着他的腰。
其实这种场面裴烬也不是撞见过第一次了，别人都说一回生二回熟，但裴烬每次看见，都有种想要吐的感觉。
而他晚上还没有吃饭。
幸好裴远还没有禽兽到会在亲生儿子面前做这种事情，但确实从他脸上看不到什么愧疚，他只是拍了拍男人的腰：“去我房间等我。”
转而又问：“怎么突然回来了？”
裴烬冷静地看着他：“这几天我一直住在家里。”
裴远确实不知道，要是知道也不至于在客厅里就乱来，他哦了声：“新家教怎么样？怎么突然愿意住在家里了？”
裴烬这段时间总是住学校，他都快习惯了。
裴烬想坐下来，但是那张沙发已经脏透了，他甚至觉得自己都是脏的，最后还是站着和裴远说话：“专门等你。”
裴远有些意外：“等我干什么？”
“你有什么话想和我说？还是，你那天送去医院的那个小同学……”
“干什么用这种眼神看我？你都找人把害他受伤的人扭送进去还附带套餐了，我能不知道吗？”
裴烬想想也是，但从裴远口中说出这种话来，只让裴烬觉得他很恶心，“别提他。”
尤其是宁辞的名字从他口中出来。
更加令人作呕。
裴远耸了耸肩膀，“OK，那么你等我回家干什么？”
裴烬也不知道自己这几天为什么要等裴远回家，也许是还心存了一点希望，他盯着裴远那张已经逐渐老去的脸，“你有喜欢的人吗？”
他这个问题问的莫名其妙，裴远皱着眉，感觉自己似乎听见了什么笑话，“你觉得呢？”
从裴烬开始懂事的时候，裴远的身边就一直在不停地换人。
裴烬也觉得自己这个问题很可笑，他居然想从裴远这边得到一些什么能够说服自己的理由，比如说他并没有自己想象中的那么肮脏。
出生在一个肮脏的家庭。
有一个肮脏的父亲。
有过那么多他自己觉得肮脏的恋爱经历。
但似乎并得不到。
但裴烬现在还挺平静的，一直到裴远突然笑着问他：“你不会还想问我，我有没有喜欢过你母亲吧？”
裴远知道这句话会引来什么后果，但他确实要说，这才是他们父子间该有的相处方式。
裴烬平静的脸色果然消失了，他像在看一个垃圾一样看着裴远，“你想多了。”
“你这样问，会让我觉得很恶心。”
喜欢这种东西，也很恶心。
裴烬压下反胃的感觉，难得没有和裴远动手，在他转身上楼的时候，握在手里的手机震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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