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中的怀礼连续下了几天雨,路面潮湿,飘叶荡入积水泛起小涟漪,白色帆布鞋踩在湿漉漉的飘叶上,鞋面溅落一片水迹。
“前面就是高三年级的教学楼,往后是体育楼,我就不带你过去参观了,马上要上课了啊,我们学校管得比较严,你以前是附中的,附中那边教学和我们这不太一样啊,我们学校平时上学时间呢不准出校门,下课也就尽量不要出教室,你这个学习进度呢也得尽早地跟上。”
新班主任叶平笑眯眯和跟在他身后的宁辞说着。
“不过我看你也是乖乖读书的料子,你妈妈说你成绩挺不错,就是这个附中成绩不错啊,到我们这里可能还缺了点。”
叶平说得也没错。
宁辞身形瘦削,白色衬衫扣到最上面一颗,规矩地背着黑色书包,眉眼干净漂亮,不管他说什么,宁辞都一言不发听着,看起来就是乖学生,和那群成天藐视校规班规的人比起来,让人舒心多了。
叶平心里的不满少了几分,要知道在高三这种特殊时期还往他们班级里塞人,真的影响很大。
尤其宁辞是从附中来的,和他们怀礼一中比起来,那种学校就是野鸡学校,就算他家长说他成绩很好,叶平也没报什么期望,要不是他有钱,怎么可能转进来。
“我和你说的你都记一下,别到时候打了我的脸。”
踌躇片刻,宁辞咬了咬下嘴唇,垂着脑袋声音微弱:“附中挺好……”
附中虽然条件比不上怀礼一中,但也没有叶平说得那么不堪。
然而下一秒,叶平不知道看见什么,声调拔高:“……站住!你们去干什么呢?”
直接把宁辞声音盖了过去。
反驳被埋没。
宁辞瑟缩了一下,感觉有人在他们面前站定,立在原地挺直脊背低着头没敢动,剩下的话也全都咽进了肚子里。
“不干什么啊老班,您怎么在这儿?”
迎着他们面走来了几个男生,说话的男声吊儿郎当的,宁辞只看见几双差不多款式的运动鞋。
其中一双上面画了骷髅头,两只鞋不同画风,中二又恐怖,校服裤子穿在这人身上嫌短,堪堪遮住了脚踝。
叶平教训人的话梗在喉咙口,扭头看了眼低着头的宁辞,清了清嗓子梗着脖子:“带新同学去教室,问你们干嘛去呢?”
“哦……”说话的男生拉长了音,“老班,您问得有点多啦。”
他说完又嬉嬉笑笑不知道和身边人说了什么,完全没有把叶平放在眼里。
那双画着骷髅头的鞋从宁辞身边走了过去,带起了一阵风,还有一点浅淡的烟味。
不知道是谁身上的。
叶平面露尴尬,敢怒又不敢言,盯着那群人离开,尤其是中间最高的那个男生,等走远了,才大声叮嘱宁辞:“走了,都是一群不听话的!回头我肯定要好好找他们聊聊!你可千万别学这帮人!”
宁辞没出声。
叶平说完也不太乐意自讨没趣再提这个话题,黑着脸沉默地把人带到教室。
宁辞转过好几次学,从小学到现在,他妈妈每次婚姻状况出问题,都会换一个地方居住,自然也不会留他一个人在其他地方生活。
尽管已经习惯了转学,但在一教室人突然抬头看自己的时候,宁辞还是刹红了脸抓住书包肩带,指骨泛白,眼神闪烁。
恨不得躲开人群。
偏偏叶平站在任课老师身边推了推他后背,“做个自我介绍,我们班的新同学,大家欢迎!”
宁辞绷紧后背,紧抿着唇不着痕迹往边上挪。
叶平不悦地皱了下眉。
“大家好,我是宁辞。”
宁辞说话声音软,听不太真切。
叶平眉头紧蹙:“没了?”
宁辞摩挲着书包肩带轻轻点头。
模样乖巧,垂眉顺眼,声音微弱,略显局促。
不像是故意装冷酷。
叶平对宁辞这番自我介绍不太满意,又有点满意,这么胆小怕生,估计也不用太担心犯事儿这种问题。
他们学校虽然校风校纪严谨,但总有那么几个不听话的,高三年级几个最不听话的,就全在他们班上,叶平没少因为这个操心,多一个转学生,多一份烦恼。
但目前看来,情况良好。
不过宁辞说话声音太小,不知道谁喊:“大声点!”
宁辞嘴巴微张,攥紧了书包肩带往后退了一小步,脸上血色渐失,像被吓到了。
那人又吹了声口哨。
“瞎起什么哄!”叶平一个眼刀过去。
“切!”
但大家还是很给叶平面子。
起哄变成了热烈的掌声,还有此起彼伏的议论声。
“怎么这个时候转学啊?”
“管他的,长得好看就够了。”
“裴烬他们不在,叶老头又开始涨势了啊。”
宁辞在议论声中回到自己的新座位,后背火辣辣的疼转移了他的注意力。
伤是昨晚弄到的,宁辞习惯性忍耐,本以为过了一晚上伤会好一点,结果光被碰了一下就疼得要命。
“行了!好好上课!”
叶平虎着张脸视线从宁辞身上掠到全班,教训了几句后就反剪双手走了。
终于能够自在,宁辞规规矩矩把新课本拿出来,刚摆放整齐,椅子就被踹了一下。
双手抱着课桌惊惴不安地回头,一张剃了平头的男生的脸出现在宁辞视线里。
男生朝他嘿嘿笑了声,视线掠过他桌上摆放整齐的课本问:“我叫陈放,你有书吗?要不要借本书给你啊?”
看似友好,眼神却黏着在宁辞脸上,声线耳熟,就是刚才起哄让宁辞喊大声点的那位。
“不,不用了,我有的,谢谢。”宁辞不擅长和陌生人交流,连连摇头。
陈放哦了声,刚想问他从哪儿来,套套近乎,就见他连人带椅地往前挪,仿佛自己是什么洪水猛兽一样。
陈放:“……”
真正的洪水猛兽可还没来呢。
盯着宁辞单薄的背影看了会儿,陈放识趣地没再继续骚扰,瞥了老师一眼,熟门熟路掏出手机,往名为“一中杠巴子”的群里发了条消息:【来了个转学生,长得特标准!近距离看那个眼睛,又大又亮,就是说话跟蚂蚁似的,欺负我耳背啊】
很快就窜出来几条消息。
【江礼见:你以为是葡萄呢还又大又亮,女生?】
【路让:男生吧,是不是秃子带着的?刚没看见脸,看背影是还挺行】
【路让:和我们说没用啊@裴烬】
【江礼见:算了吧裴哥今儿心情不好,前段时间那个男生,腿劈成几公里了】
【陈放:还有这种事儿?怪不得你们刚才火急火燎出去】
【陈放:那我先观察观察,一顶绿帽送给你们.jp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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怕后面的新同学再给自己来上一脚,宁辞的座位变成了和课桌紧贴。
好在一上午平静过去,仅桌上多出来几张崭新试卷。
中午,班上人所剩无几,宁辞刚出教室,就听见楼梯口有人在说话。
“裴烬今天还来上课吗?”
“问他干嘛?你不会还没死心吧,他只喜欢男生哎,怪恶心的。”
“别这样说他,下下个月不是有个校庆,班主任让我找人呢,我听说,听说他会弹钢琴什么的,想问问他愿不愿意参加。”
“拉倒……”
是他们班上的同学,宁辞记忆力好,见过一次就记住了。
看见宁辞的瞬间,两个女生瞬间噤声。
宁辞全当没听见。
和他没什么关系。
他出来晚,校园里几乎没什么人在走动,连下几天雨后天气又变得闷热,太阳也晒,宁辞躲着光低头疾步走,很快就找到了校外的小药店。
一上午过去,宁辞后背还是阵阵刺痛,虽然已经习惯,但上课还是会因为疼痛分神。
买完药出来,宁辞却愣住了。
出来时候的那条路,这会儿聚集了不少人。
这条街是校外的小吃街,大多都是吃了午饭回来的学生,宁辞倒退回药店门口,捏着药袋踌躇片刻,往另一边过去。
来之前宁辞就研究过学校附近的路,知道这边还有一条小路能绕到学校后门进去,就是有点远,还很偏僻。
走了一半,果然很偏僻,大路变成了小路,连个人影都见不着。
宁辞没吃午饭,小吃街的饭香能飘十里远,勾引人的馋虫,正盘算着一会儿吃个面包垫肚子,手机铃声在这僻静的小路响了起来。
来电显示:妈妈。
忐忑的心情得到了缓解,宁辞唇角上扬,停下脚步接通了电话。
“新学校怎么样?”宁岚声音温婉,宁辞说话的调子有一半是遗传自她。
“挺好的。”
“那就好,有没有交新朋友?”
宁辞沉默一秒,宁岚絮叨起来:“你性子内向,脾气又软,不要轻易相信别人知道吗?听妈妈的话没错的,现在的人都是知人知面不知心。”
“我知道的,我没有相信别人。”宁辞捏着手机乖乖站在小路边,身后是映在墙上的阴影。
整个人显得柔和又乖巧,完全就是那种家长和老师最喜欢的学生类型。
宁岚却转而提起了另一件事:“昨晚妈妈打你是妈妈的错,是我太心急了,你才和你叔叔刚认识,不愿意叫爸爸也是正常的,等下次回家,听妈妈的,喊他一声爸爸好吗?”
宁岚说完,那边似乎有男人说话的声音,宁岚匆匆道:“小辞,妈妈这边还有事,就先挂了,你有事就给妈妈打电话。”
没等宁辞反应,电话成了忙音。
宁辞,嘴唇微张嗫喏一声“不好”,眉眼耸搭,知道宁岚听不见,原地站了片刻,也没回拨过去,捏着手机和药袋继续往小巷子里走,没走几步,又被硬生生逼得停下了脚步。
根据调查,平时这条路上根本没有人。
但今天不一样。
他好像有点倒霉。
小巷子里聚了几个男生。
积水未干,白色的校服和泥泞的水坑融为一体,哭声和求饶声在空巷回荡。
光影斑驳,唯独靠在墙边的男生一身干净,校服松垮搭在肩上,黑发遮过耳廓银色耳骨夹,耳垂上一枚黑色耳钉被太阳照得反光,侧脸线条凌厉,眉眼半垂神色散漫,垂在身侧的指骨白皙。
那双画了骷髅头的运动鞋踩在积水里。
不知道别人说了什么,男生唇角半勾,平白多出几分戾气。
长得好看也没用,看起来还是很吓人。
宁辞紧紧捏住药袋子,很没出息地,吓得腿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