费闻昭还能想起论坛风波过后的那段日子。
他没有作为棠鸢的男模特出席她的新生设计秀,也没有再和棠鸢一起探讨过国风服饰,再没有她的消息。
那个博物馆,那次出演,那些对话,那个吻。
都掉入深潭般再也泛不起涟漪。
他又恢复到了曾经的生活,继续拒绝那些对他短暂crush的爱意。
无趣。
所幸他对论坛的过激反应,让学校众人不再公然去讨论他们,也获得一份比之前更平静的生活。
他总是找祁牧,试图去重新激荡起他那空洞的内心。他开始主动参加祁公子的派对,同他一起去重金属乐的酒吧,在众多亮片裙和丝袜的一晃而过中,只是摇着红酒呆坐。
他看到有人如水,有人似蛇。
音乐嗡鸣,音响混动。
却发现,自己只想听那一声不厌其烦的“学长”。
“喂,费大校草,能不能振作一点!”祁牧带了两个女伴来,“来分你一个。”
女伴妖妖娆娆走来,费闻昭下意识后退,吧台的酒喝了不少,他拿起外套便走向门口。
祁牧在背后打圆场,“情伤,情伤。”
那天酒吧外下着雨,雾气朦胧潮湿,隔壁便利店放着周杰伦的《雨下一整晚》。
霓虹浸在水里,雨点打在水面,滴滴答答溅在费闻昭心尖。
间奏响起来的时候,他自嘲地笑笑。
原本的生活不就是这样吗。
带给无辜的女孩伤害,怎么竟还在奢望人家靠近?
就像他幼年永远在期待他的母亲骆女士,能够摸摸他的头,抱一抱他。可是明明就是因为他,才造就了她不幸的一生啊。
怎么还敢奢望让她来爱他呢。
雨落成线,他只身走在雨幕下,借着冷风想让自己清醒。
身后歌词还在渐进:
“只剩转角霓虹灯还在闪
这城市的小巷
雨下一整晚……”
“学长!早呀!”
棠鸢出现在费闻昭面前的时候,是个春日清晨,早已过了寒假,他正在餐厅低着头吃早餐。
周围人群混杂,闻声后他抬头,棠鸢又是笑意盈盈着看他。
她怎么还敢过来。
他的第一反应,她怎么还敢过来。
棠鸢顺手把费闻昭盘子里的鸡蛋拿过来,边替他剥鸡蛋,边说:“好久不见呀。”
“嗯。”
四十二天。
棠鸢把剥好的鸡蛋重新放回盘子,咬着吸管。
“最近很忙吗?”费闻昭主动先开口,他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么。
“emm…可以这么说,我一直在准备设计秀嘛,后来放了寒假我出去兼职打工啦,赚点生活费。”棠鸢如实道。
“学长,谢谢你。”
“谢什么。”
“你知道的。”
费闻昭没有回应,只是喝着小米粥,把鸡蛋分两半,“吃一半吗?”
“好呀。”棠鸢声音清甜,看不到费闻昭眼里的消融。
冬天再冷,也会有人喜欢冬天。是吗。
餐厅嘈杂,他目光静好,有什么在心间偷偷肆意生长。
再后来。
费闻昭偶见棠鸢跳入他眼帘,依旧那样雀跃。
只是听说有同系男生高调追求棠鸢,他不敢提,跑去问祁牧。
“有人追棠鸢。”
“谁是棠鸢?”祁牧莺莺燕燕纷乱他眼,倒是鲜少从费闻昭嘴里听到女生的名字。
“打探一下就知道了。”
“什么好处?”祁牧挑眉,“你家酒窖里的酒,随便一瓶。”
“两瓶。”
祁牧意识到事情的不一般,第二天早早来作报告。
“被你说准了,有男生送花给她,前两天楼下弹吉他告白呢,现在的小年轻,可比咱们当时浪漫多了,唱了仨小时,堪比情歌王子。”祁牧咂巴嘴。
费闻昭冷冷地一记眼神投来。
“放心,棠学妹拒绝了,”祁牧补充道,“她都认识你了,还能看上别人?”
“三瓶。”费闻昭把酒窖钥匙隔空扔来。
祁牧惊喜之余略有所思,原来这世界上还有值得费闻昭留恋的事情啊!
真好。终于不怕他想不开去当出家人了。
他的日子够苦了,终于有可以使他开心的事了。
很多人说,大概只有祁牧在了解费闻昭后还能和他成为朋友。
可他们不知道,也只有祁牧,才能有机会了解他。
祁牧永远是那个充分和必要条件。
最后一次和棠鸢见面,是费闻昭毕业之前的盛夏。
棠鸢主动邀请他到附近的公园走走。
他清楚地记得,那天下了阵雨,公园里有泥土潮气入鼻,他们并肩走在湿沥的鹅卵石道。
棠鸢左右歪歪扭扭摇着身子,挑选喜欢的那块石头走。
费闻昭很想去扶着她,又收回了差点伸出来的手。
他太不习惯身体接触了,二十多年,除了祁牧,没人会来主动接触他,而祁牧搭上来的肩膀,他也会甩下。
他在一本书上看到过,这是“亲密恐惧”的一种。
棠鸢和他聊以后,聊起汉服,聊到苏苡和祁牧,聊到追她的那个男生。
“为什么拒绝?”
“不喜欢啊,谁会和不喜欢的人在一起。而且,我也不知道他喜欢我什么,我好像没有什么值得喜欢的。”
费闻昭看向女孩侧脸的弧度,很想否定,但他没有说话。
没有意义。他要面临的是出国,是不知道长达多久的分离。
他酝酿许久的情意,总会被时间消磨殆尽的吧。
借着棠鸢去远处洗手间,费闻昭买了两杯奶茶。
棠鸢开心接过:“学长你还喝这个呀?”
“不喝。听说女孩子喜欢喝就买了。”
“那你怎么买了两杯?”
“嗯,怕你不够喝,又不知道你喜欢哪种口味,挑一个吧。”
“谢谢学长。”棠鸢挑了白桃口味那杯。
他还想说,知道你喜欢什么,以后就买你喜欢的口味。
却发现,他们不会有以后了。
费闻昭把棠鸢送到楼下,棠鸢从怀中变出一个小香囊。
“学长,实在不知道送你什么当作毕业留念,就自己设计了一个荷包挂件,本来要去寺庙祈一个御守,结果睡过头了……”
荷包上的刺绣有些歪扭,除了简单的“福”字,还有一朵淡淡的海棠花。
棠鸢凑过来指着这朵花,脑袋快要蹭到费闻昭身上,“这个代表我的名字‘棠’,哈哈。”
“我很喜欢。”
他低头看女孩毛茸茸的头顶。
伸手摸了摸。
我很喜欢。
签售会礼堂外。
团团牵着棠鸢的手,走到费闻昭面前,吃糖的时候手都不松开。
“下周一去颂风报道集合,收到消息了吧。”费闻昭从回忆里抽身,缓缓问道。
“收到啦,不会迟到,放心吧。”棠鸢笑起,细雨濛濛下,肩膀处潮湿了些,颜色浓重晕开,隐约看到褙子下的肩带。头发上蒙了一层细密雨珠。
费闻昭把外套脱下,递给棠鸢,“先套上,去洗手间暖风机下把衣服吹干。”
“下次穿厚点。”
“谢谢学长。”棠鸢接过,另一只手被团团紧紧地捏着。
“姐姐,我要和你一起去。”
“这么喜欢小棠姐姐?”费闻昭挑眉。
“对呀,姐姐这么漂亮,哥哥不是也喜欢吗?”
团团吃得嘴巴盈亮,再一次语出惊人。
棠鸢正要插话换个话题,却听到费闻昭从喉间发出闷音:
“嗯。”
“哥哥也喜欢。”
大学,英国,现在,每一刻。
都未曾被时间的洪流所冲淡。
所有课程拿着满绩的他,总以为,心动会停止,爱会消失,离别后总会忘掉彼此。
却没成想,那些泛起的涟漪在后来的阴雨中,愈演愈烈,成为可以淹没他的浪潮。
在钟表的滴答声里,一次又一次席卷而来。
甚至当时的动作和表情,每个细节要比当时都更鲜明,更鲜活。
他在脑海中不知上演了多少次借位失败的吻,又重复了多少遍棠鸢说过的话,还有那一夜的愧疚自责。
无限放大。
那个荷包,快要被触摸到褪色。
那件误打误撞得到的情侣衫,他已经复刻了所有的海棠刺绣。
再没有可以用来日日端详的事物。
他有些后悔。
那些两人可以面对面的交流,耳畔的声音,都变成梦寐。
他偶然坐在那间刺绣教室出神,她也是这样一针一脚绣上去的吗?
想见她的想法响彻在心间的时候,他都告诉自己,你已经离开四年了。
可是直到那次,袁清安偶然提起文城开了不少不错的汉服工作室,她也想找位设计师试试,朋友推荐了一家,叫“初棠工作室”。
“海棠的棠吗?”他问。
“应该是吧。”
他听到自己那呼之欲出的心跳,在耳边炸裂,再也无法主动压抑。
“我过几天会回国,接手爸的公司。”
“真的吗,欢迎回家儿子。”袁清安惊喜道。
即使他再聪明,骗过了自己的大脑,抑制所有的多巴胺,也没能藏起自己的心意。
“闻昭,我在庄园,你下次回来吧,明天好像有客人。”
“好。”
“什么客人?”
“我约了那个设计师上门,好像是八点。”
“我明天会去庄园看看团团。”
所以,他特意选了那一天回到庄园,小住几日。
所以,他在下雪时突然出现,又把棠鸢的车拖走。
此刻,他看着棠鸢披上他的宽大外套,在他的瞳孔里渐远。
一切都像当年。
他可以将这四年折叠。
因为他知道,过几分钟,她还会出现在他眼前。
就像刚刚,他能面对面地对她说——
“我在这儿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