棠鸢被一声“棠老师”叫得面颊不自然起来,两次忘记拿副驾驶和后备箱的东西。
最后,她提着袁清安提前偷偷准备在车后的水果和小饼干,站在单元楼下挥手告别。
费闻昭看了一眼她身后破旧的红色对联,还有周边乱停乱放的自行车、电动车,眉头不自觉紧皱。
中午吃饭时,团团告诉了他真相,棠鸢被催债了。
费闻昭滑下车窗,手自然地搭在窗框,抬头看看斑驳的楼房。
“住几楼。”
“四楼。”
费闻昭点点头,告别后疾驰而去。
棠鸢正要转身上楼,碰到了邻居何宁,甜甜地打了声招呼:“阿宁,倒垃圾啊。”
“换了新的猫砂,最近怎么没见你。”何宁用余光盯着远去的迈巴赫车影。
“哦,去了朋友家。”棠鸢帮他打开垃圾箱盖。
“刚刚那个是男朋友吗?”
“不是哈哈。”棠鸢讪讪一笑。
“叨乐最近还乖吧?”
“总朝着你的门叫,估计是想你啦!”何宁笑起来。
“那我可要给它准备一点小鱼干,哈哈。”
叨乐是何宁养的金渐层小猫,非常亲人,偶尔何宁出差,或者回来晚点,会提前和棠鸢打好招呼把叨乐放在她那里。
棠鸢很喜欢宠物小猫,只是自己没有太多精力去投入爱和照顾。
这正好圆了独居还能撸猫的美梦,她每次都表示乐意。
当年舅舅给她买下这套房子后,棠鸢看着万家灯火终有她的一盏,才有了家的感觉。
在被棠家收养的很多年里,她都没有感受过爱。
作文里那些温暖片段,都来自电视剧和本以为。
心理学表明,原生家庭的不幸福会导致性格缺陷。
幸运的是,她不是一个会被外界影响太多的人,才能保持自我,才能在知道自己是棠家收养的女儿时,心想:原来如此。
原来那些她嫉妒棠铮得到的偏爱,不是家长的问题,是她的存在。
《斯通纳》里有一句话曾击中她的红心:“即使不能拥有完美的生活,所幸追求过完整的自我。”
这句话一直支撑着她,摆脱外界,专注自我。
也支撑着她融入这个社会,藏起戾气。
起码表面上是这样。
何宁也许是觉得她是同龄人好相处,做邻居半年来,两人凭着叨乐你来我往,渐渐熟络。
何宁也总借照顾叨乐,给棠鸢送一些水饺或者叫她过去吃饭,考虑到两人都是独居,棠鸢不太愿意和他共处一室,便经常借口吃过饭了拒绝他。
但何宁依然热情地敲她的门,问她喝不喝粥,还有一次问她看不看电影,要不要一起去春游。
棠鸢也不傻,她看出何宁似乎有近水楼台先得月的想法,才会这样殷勤。
现在很多年轻人逃避相亲,恐婚,但愿意去谈无数次恋爱,去体验无数次爱的热烈和覆灭。
她不属于这类。
她不会轻易去选择一个人。
爱于她,不过是这一生的附丽,是锦上添花。
绝不会是百无聊赖和穷途末路时的选项。
爱,理应是上上签。
而上上签难得。
还没上到四楼,已经听到叨乐在门口喵喵叫,何宁跑上去打开门,把叨乐抱起来。
“叨乐快看,是谁呀?”
“是妈妈回来啦!”
正背对着何宁找钥匙开门的棠鸢,笑容僵在脸上,手上动作呆滞了一下,有些不知所措。
她肯定地回忆,刚刚的两句话都不是她的声音。
“阿宁?你是说我……”棠鸢转过身子指着自己。
“哦哈哈,开个玩笑,别在意。”依然是轻松的语气,却听的棠鸢浑身难受。
她忍住想去摸叨乐的冲动,“那我先进去了。”
关上门,棠鸢还是不敢置信她的耳朵。
她确定自己被冒犯了。
为什么现在的男性一定要这样随便?
她想找苏苏吐槽,却想起今天苏苏说她陪领导出差了,只好给自己煮了一碗螺蛳粉来放松一下。
陷进沙发,棠鸢身心疏懒,昏暗的光从阳台上透过木窗框,房间里更暗了几分。
手机震动,竟是费闻昭的微信消息:
【学费我给你转了一部分,剩下的根据棠老师上课效果来付。】
棠鸢有些吃惊地打开某支付APP,确实收到了一笔转账,金额十万,备注:学费。
故意转到银行卡,这个账号还是对客户用的。想来他大概是问了袁清安。
在车上时,她原本是想借此机会来还清他前几天的费心相助。
棠鸢盯着那五个零,本想退回去,脑海中又响起下午房东的话。
棠鸢:【学长,我不收学费的。】
费闻昭:【个人自愿行为。】
棠鸢在家里窜来窜去都没有想到一个合适的回应。
不是不能拒绝费闻昭,是不能拒绝十万。
棠鸢os:我想拒绝,可是他给的实在太多了。
费闻昭:【不要有压力,好好授课。】
棠鸢:【我会的!】
此刻,她突然意识到,这笔钱是团团午饭时偷偷告诉他的那个秘密。
学长大概变着法子帮她吧。
棠鸢补上一句:【我会还的。】
谢谢。
她在心里说。
费闻昭站在21层公寓的落地窗前,看着文城的天空暮色四合,有深深浅浅的云,将明未明的月亮躲在云后,隐约有皎洁透亮的轮廓。
她要还什么?
费闻昭眸色深沉,抿着嘴,若有若无的愠怒藏在眉间。
明明是他欠她的。
四年前那个晚上,他在医院看到那个造谣帖子,险些不管不顾冲回学校。
他能立刻做到的,只有联系论坛负责人,查IP,删帖,禁词“棠鸢”以及现在很多人喜欢用的名字缩写“ty”,将有关棠鸢一切言论删除,公告明令禁止论坛内讨论。
以及公开开除江姝。
他不明白为什么大学会发展成娱乐圈的风气。
厌恶极了。
“直接关掉论坛。”费闻昭最后冷冷到。
“这个要请示校方。”对方回应。
她还要还什么?
他打电话过去的那一刻,医院里四下无人,过堂的风吹得他格外清醒,耳边女孩的哽咽更是清晰地一下一下扎在他心上。
她没有大哭,没有抱怨,没有问为什么,没有怪他。
她只是断断续续地,用曾经那样轻快明朗的声音,克制着不畅的呼吸,告诉他:
“学长,我想我们以后,不要再见面了。”
那时,从不抽烟的他突然想要一根烟。
深秋的风似乎比冬天更侵人衣。
她还要还什么?
为什么一定要还?
只因为是他,她不愿意靠近,还是她怕再次因此被牵连被伤害。
费闻昭乱了思绪,从酒柜里抽出一瓶,斟满一杯。
“费总,你休息的这些天有不少股东要见你。”
助理陈慕远打来电话。
这些日子他和棠鸢呆在山庄,表面风轻云淡,实则每晚都要处理很多公务。
他像被通缉者偷逃出来,趁着不多的时日恣意快活一把。
可笑。
费闻昭摇着酒杯,神色迷离,半眯着眸,红酒在杯壁上左右晃着,洒出了少许,印在他的白衬衫,渐渐洇开。
“明天九点召开董事会。”
“收到。”
自从他爸费之铭将颂风集团交给他的时候,他就知道,颂风变成了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烂摊子。
这样说或许有些过分。
这段时间根据他的了解,原先的一些品牌策划有跳槽的想法,营销部也有一些想赚快钱的,打算去拍短视频做自媒体。
连那天他去找广告部小A做传单,都瞥见他收起的网页栏写着:正在直播。
而他们的这些新技能并没有用在颂风。
原来费闻昭以为这样的老牌集团,从上到下都是些像他父亲那样的长辈,在新媒体营销方面会有些落后。
今时今日看来,并不然。
只是人心涣散,年轻人源源不断借此为跳板。
在颂风集团打工成了一次镀金或者是养老。不用过分创新,不用大量下沉市场宣传,坐吃往日福利。
房间暗下来,窗外的霓虹灯闪烁,俯视着车海人流,费闻昭有来自胸腔的涌动,他拨出去电话:
“准备好品牌全案。”
“费总消失几天,是在养精蓄锐吗?”
“没必要,”他盯着远处的夜色,“你那边如何?”
“以逸待劳。”
挂断电话,手机屏幕熄灭,他又站在黑暗中。
“知棠”品牌分公司已经成立了,明天他只是礼貌性地告知一下各位董事,好让他们有一些参与感。
不予通过者,一律将自己带进集团当员工的家属辞退。
首决同意者,会给予一部分新公司的股权和分红,这些事宜自然随后再议。
这是他父母留下的事业,他要看到一派方兴未艾,而不是一汪死水。
祁瑶作为费闻昭的同系学姐,听到费闻昭几近命令的语气实在有些不悦。
这家伙,就爱装酷装深沉。
当初还是他亲自打电话求她的呢。
说是求,不过是费闻昭放低姿态主动开口,带了祁牧一并请她吃饭,邀请她作为颂风新品牌的主策划,不是长期聘请,而是合作。
“那之后你的选择设计师也一定要按着品牌理念和风格来,慎重。”祁瑶强调。
“放心吧姐!他早就有心仪的人选了。”祁牧在一旁插嘴。
“哦?”
一句话引起了祁瑶的兴趣。她这个表弟其他事不靠谱,八卦在行。
“不会白费你一片苦心。”费闻昭回应。
“我不信,你叫声姐听听。”
看到费闻昭欲言又止,祁瑶大笑。
好玩。
在英国留学时,她本还讶异怎么会有理工男来学UAL视觉设计,反差太大,接受不了。
她观察了很久这个男生,除了听一些时装理论,他最爱蹭一节刺绣课,只是在一旁看着。
引得许多女孩子以为当中有他喜欢的人。
“没有。”
“那我可以追你吗?”金发女孩大胆而热烈。
下一秒,祁瑶穿着骑士靴路过,嚼着口香糖,皮衣刚齐腰。
“Hey! Boy.”
“我今天也有个恋爱想跟你谈。”祁瑶刚要触碰到费闻昭的胳膊已经被躲开。
“我不想当祁牧姐夫。”男生冷冷道。
“?”
她以为是她在观察他,没想到他早已认出她。
祁瑶反应过来后爽朗地大笑,原来这就是祁牧两句不离口的费闻昭。
只是她更疑惑了,怎么会有人揣着明白装糊涂这么久,每天和她打照面,都不曾主动和她搭过话。
她观察他的这些日子,都没有一次真正对上过费闻昭的眼神。
“祁牧那家伙没来?”
“你觉得他会喜欢这种课?”
“那你为什么喜欢?”
“……”
费闻昭没说话,只是眼眸深深地看过来,她看不清那狭长里的味道。
后来祁瑶才懂,费闻昭请她吃饭,答应给她举荐国内顶尖的博导,以祁瑶为他做品牌全案为交换。
这一切都有迹可循。
她以为他是目中无人。
原来他的目光早已被人填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