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冬夜宴2

御湖上已经结了薄薄的冰,一场雪过去,万物失色。

侍女把虞白引到通往御湖的台阶入口,便停下脚步,抬手示意他自己过去。

虞白很紧张。

黑夜、寒风、陌生的内廷,都催着他心脏乱跳。

但最让他紧张的,是台阶尽头那个人。

暗夜少光,明黄人影长身玉立,像光亮本身。

他一步步走下台阶,四周安静,脚步声格外明显。湖边的人听到他靠近,转身朝他看过来。

“玉公子。”燕昭轻声喊他,“过来,陪我待一会。”

虞白感觉有些呼吸不畅,过了片刻才意识到,那是他下意识屏住呼吸了。

今天发生的一切都有些超出他想象了。

同车,靠近,接触。

现在,又要在夜幕下独处。

每当他觉得这便是顶峰的时候,她都会淡淡扫他一眼,然后把他推上更高的浪尖。

他心里还忐忑着,但脚步已经听话地迈过去,停在她身后半步距离。

“再过来点。”燕昭用下巴点点身旁,“站在这里。”

虞白依言站过去。

冷风拂过湖面,径直打在他身上。好在他出来前披上了裘氅,不然刚好了些的风寒怕又要加重了。

他余光小心翼翼地打量了下燕昭,她没披大氅,华丽袍服在冬夜里显得有些单薄。

是要他站在这里挡风吗?

虞白一边懊恼自己太瘦,一边不留痕迹地朝燕昭那边转了转身体,尽量挡得多些。

他不敢抬头,但是能听见她的呼吸声,每一下都又深又重地填满胸腔,然后再毫无保留地倾泻出去。

这不是正常的呼吸,他一听就知道。

他抬起一点视线,又看到她的手。

两只手都搭在湖边围栏上,汉白玉冰凉,却犹嫌不足似的紧紧贴着。

她很烦躁不安。

她需要他吗……?

他擅长很多……能帮她放松的东西。

虞白犹豫又犹豫,刚鼓足勇气启唇,就听见燕昭先开口了。

“其实,我并不是怕猫。”

虞白一愣,快速地抬了下眼睛。旁边没有人,燕昭的确是在和他说话。

说话时,她遥遥望着御湖深处,那里一片黑暗,像无底深渊。

片刻后他才反应过来,她是说刚才宫宴上,见到幼帝的猫后她的反应。

“从前,我也有过一只猫。叫雪粒,是一只白色的猫。”

燕昭说着,视线往他身上扫了一下。虞白赶忙垂下眼帘,盯着自己领口。

他身上这件大氅也是白的,领口风毛出得干净齐整,雪白的影子在他视野边缘晃动,毛绒绒的。

“雪粒很软,很小一只……第一次见到它的时候,它才那么大。”

燕昭比划了一下,回忆起过往,她声音都温和了些。

“它的眼睛是蓝色的,比最好的蓝宝石还要漂亮。它舌头上带倒刺,舔我手指的时候,又麻又痒。它又很乖,很好哄,一挠它下巴就打呼噜。

“挠个十来下……就在我怀里睡着了。”

她望着黑暗沉默片刻,似乎在回忆小猫的温度。

“是父皇送我的。那年我十岁。”

虞白愣了愣。十岁,那就是他们认识之前。

等等。

那为什么从没听她……

声音又传进他耳中,慢慢的。

“也是父皇亲手摔死的,就在我面前。”

“因为我的功课多错了几个字。”

她沉默下来,没再继续说。

冷风静静吹着,虞白闭着眼睛,感觉心脏都快揪起来了。

为什么从前没听她说过?

她语气那么淡,讲故事似的。是独自反刍过多少次,才能把失去的痛苦磨成这样的平静?

他突然觉得自责,自责他现在才听她讲这些。

接着又产生某种冲动,想把她的手从那冰凉的围栏上拉下来,握住,拢在手里暖暖。

不为别的,他就是觉得她需要被暖一暖。

一回神,他才注意到身旁的人状态不对。

围栏上,燕昭双手死死攥着,指节掌背绷得发白,青筋都快要爆出皮肤。

视线再往上,她双眼紧闭,眉头深锁,像是被拉进了梦魇,正在和恶鬼抗争。

他心口一紧。

“殿下……?”

没有反应。

“殿下?”

虞白靠近半步,覆上她的手,轻轻抚着她紧绷的手背,“殿下,需不需要我去找……”

‘云女官’三个字还没说出口,燕昭猛地翻手,死死扣住他的。

他整个人也被拽着向前,几乎被拽进她怀里,肋侧重重撞上围栏。

他却像感觉不到痛似的,视线里,全是她近在咫尺的眼睛。

四周没有光线,那双琥珀瞳深暗成褐色,像风暴来临前的天空。

混乱、压抑、危险,还有几乎满溢的痛苦。

虞白感觉自己眼眶发酸。

有撞到身体的生理性眼泪,但更多是担忧,揪心的担忧。

他看出来了,那只叫雪粒的猫,只是她诸多梦魇中的一个。

燕昭缓缓闭了闭眼,等待眼前猩红褪去。

她原本只是想叫人出来陪她待一会。

他性子安静,身上的味道也让她觉得舒缓,和他待在一起,她感觉头疼都会缓解很多。

只是不知如何,她就想和他讲雪粒的事情。

也许是他领口的雪白风毛看起来和雪粒一样柔软,又或许是她觉得,和人讲一讲,梦魇就会像糖块一样分享出去。

可还是不行。

那些画面还是会在她脑海闪回,一片红变成片片红,刺得她脑仁都在痛。

好半晌,她才再次睁开眼睛。

视线重新聚焦,她认真地看了眼面前的少年。

这好像是她第一次看清他的眼睛。

在她身边,他一直低着头,没想到还藏着这么漂亮的一双眼睛。

狭长清冷的柳叶眼,黑眸湿漉漉的,流转着远处灯火。眼角微微挑着,本该显得妩媚,又被直直下垂的睫毛中和,变得疏离。

她定定看了片刻,才意识到她还攥着他一只手。

燕昭低头看过去,脑海中先浮现‘柔弱无骨’这个词,接着又划掉了。

太瘦了,哪里算得上柔弱无骨,简直是一把细骨。

不,更像那种……玉做的扇骨。

她手心带着寒意,可跟他的比起来,还是有些烫了。

这样的冰凉恰好是她需要的,像抓了一把冰雪,凉意丝丝缕缕沁入她体内,平息躁动,冷却热血。

她突然想收回来时马车上的想法。

像他这样冷淡疏离的,她倒也并非全无兴趣。

燕昭收回视线,重又落在人脸上,却怔了下。

他眼睛里盈满水光,对上她的视线,第一时间就想躲,却先落下泪来。

不像演的。

原来不是装矜持,是真的抗拒她。

那还是算了。

刚腾起的那点儿兴致瞬间烟消云散,燕昭松开手,转身朝光亮处走去。

“回吧。”

直到脚步声踏上台阶,虞白才恍惚回神。

他赶忙把手收回大氅里,在衣袖下攥紧,试图留住片刻前的触感和温度。

哪怕只能再留片刻。

今晚他得到的,已经超出他预料太多太多。

如果这些是仅限今夜的幻梦,那他要好好记住才行。

听见燕昭快走远了,虞白迅速擦掉脸颊泪痕,小步跟了上去。

-

回到嘉和宫,燕昭刚在御宴台上坐下,身旁立马凑过来一个人。

“姐姐,你做什么去了,出去这么久?”

小孩子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饶是坐在龙椅上也是如此。

燕祯在食案下揪住燕昭袖角摇了摇,忍不住先道歉:“姐姐,我知错了。以后我一定好好用功,再不玩乐了。”

燕昭转过头,看见那双眼睛水汪汪的,带着紧张和忐忑,倒映着她冷肃的神情。

她心里忽然软了些。

她只剩阿祯一个亲人了。

“好。等陛下长大了再养猫,想养多少养多少。”

燕昭回握住他的手,心想,反正到那时,她也见不到了。

燕祯这才放心笑了,低下头认真用饭。燕昭坐正,端起温茶啜饮。

宫宴继续,又一轮歌舞结束,殿内短暂地静了片刻,接着,就响起一道带着些高傲的苍老声音:

“殿下方才离席,可是身有不适?”

台下左首,太傅张为似笑非笑问候:“若殿下不胜酒力,还是请太医来看看比较好。”

燕昭微微眯起眼睛,若无其事答:“太傅细心。不过是殿内气闷而已,倒也不必劳动医官。”

“如此……殿下无碍便好。”

张为捋着胡须,慢悠悠道:“听闻长公主府前日夜间急召太医,实是让老臣捏了一把汗。殿下摄政辛苦,若凤体有恙,老臣实在担忧。”

说着‘担忧’,眼底笑意却藏着探究,格外微妙。

燕昭听着,指腹缓缓摩挲茶盏边沿,心说——果然。

张为果然按耐不住了,给燕祯送猫讨好还不算,还在大庭广众下试探。

满朝文武都看向御宴台,其中好奇者有,讶异也有,有真担心的,更有暗暗琢磨的。

这就是她不肯休息的原因。

仅仅是夜半求医,暗处就有无数双眼睛盯着,若她告病,这些眼睛有一双算一双,都会变成血盆大口。

因此,摄政以来,她不敢、也不能显露出半点疲态。

虽然吴德元是自己人,绝对可信,但深夜急诊这种事根本瞒不住,她也没想瞒。

她今天带人赴宴,就是在等这个。

“张太傅关怀,本宫心领。”

她微微勾唇,笑意滴水不漏:“太傅好意,只是多心。前日确实劳动院使,叫他深夜跑了趟公主府。不过,倒不是为本宫,而是为了……”

燕昭放下茶盏,在众人瞩目之下,轻轻牵起身旁少年的手。

“众卿见笑,是为了阿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