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还没黑,长公主府的马车就出发了。
宽敞车厢里,虞白静静坐在角落,盯着自己的手。
直到现在,他还是觉得如在梦中。踌躇许久,他小心翼翼抬起头,看向坐在车厢中间的人。
最先看见的,是她的袍角。
宫宴正式,燕昭穿得格外庄重,繁复袍角逶迤在地,是代表至上地位的明黄,金线绣凤纹,华贵无比。
只看了一眼,他就仓皇地收回视线来,仿佛被灿金灼痛了眼睛。
好半晌,他才敢再次看过去,打量她气色。
几天过去,那日病发时她在前额掐出的指印已快消了,用薄薄一层妆粉盖住,隐匿无形。可严妆之下,她眼底还是透着疲惫,像是已经很久、很久,没有睡过一个好觉。
这些年……她好像很辛苦。
虞白想得出神,等他发现燕昭看过来时,视线已经来不及躲了。
琥珀似的眸子锁住了他,接着,燕昭朝他抬了抬下巴。
“你过来。”
车厢里一下静了,虞白微微怔住,甚至不自觉屏住了呼吸。
过去……坐在她旁边?
一瞬间,他感觉身体都快不听使唤了,耳边,心跳声轰鸣如雷。
燕昭静静打量着朝她过来的少年。
几日前打算带他赴宴,就让底下人给安排了衣裳首饰,各式各样都有,他却挑了一身素净的浅色,还裹了件雪白狐裘。
本来就白,现在更像是雪花落进了马车里。
只是……靠近的动作犹犹豫豫,几乎是一点一点挪。
挪到她旁边,慢吞吞坐下,离她足有一尺远,低着头,不动也不说话。
只是让坐过来而已。
很不情愿?
还是什么与众不同的手段,用表面的冷淡来激她的征服欲?
她揣摩一瞬,明白过来。
也是,孟浪主动那一套已经不吃香了。得是这种看起来矜持冷淡、只可远观不可亵玩的,才会让人想要破坏。
她大概能猜到他来自什么地方。
那套淮南农户、父母双亡的说辞,多半是假的。
京城的花楼南馆里,像他这样的多了去——从人牙子手里买来,从小藏着,到了年纪编个清白身份,送进贵人府里。
但不管怎样,她都不在乎,也没兴趣。
她视线在人身上停了一瞬,就收了回来望向车外。
“一会儿宫宴上,你什么都不用做,也不用和人打交道,待着就行。”
好半晌,才听见旁边的人出声,轻轻答了句“是”。
“还有,”燕昭再次开口,“那日,在书房……”
虞白思绪微动,很快明白过来,她是说那天她突然病倒的事。
他忽地生出个念头。
这几日,关于燕昭的病,他一直没机会问吴德元。
如果……他直接问她呢?
可还没等他鼓起勇气开口,就听见她声音响起,带着冰冷。
“哪些不该问、哪些不该说,你应该知道。”
她淡淡瞥来一眼:“不然,我也可以帮你‘闭嘴’。”
虞白心神一凛,立即压下了所有思绪。
“……是。”
-
夜宴办在嘉和宫,一路上,宫道红烛点缀,暖光照雪,美如仙境。
先帝后嗣稀薄,除了燕昭以外,再没有其他皇亲,幼帝也还没到纳妃年纪,后宫空置。因此,赴宴的除了幼帝、燕昭和几个太妃,余下的全是朝中大臣。
燕昭到时,嘉和宫内已几乎坐满。听到通传,殿内瞬间静了,大臣携家眷哗啦啦跪成一片,只剩正座上还坐着一个人。
她的弟弟,幼帝燕祯。
满室安静中,燕昭缓步走过众人身前,走上御宴台,在燕祯旁边的位置上坐下。
“平身。时辰尚早,众卿不必拘束,各自闲话便是。”
还没等大臣们回座,旁边燕祯先凑了过来:“姐姐姐姐,你今天真……等等,你旁边的是谁?你怎么还带了人来?”
燕祯注意到虞白,稚嫩的声音里下意识带了些敌意。
不止幼帝一人注意到了他。
嘉和宫里,几乎所有人,都小心翼翼瞄着燕昭旁边的少年。
燕国民风开放,像燕昭这样的身份地位,府里养上十个八个侍君也是常有的。
但偏偏这位长公主殿下不好男色,从前多少清俊新贵毛遂自荐都铩羽而归,更别提有谁能走到她身边去了。
没想到今日宫宴,她破天荒带了人,还是个这么漂亮的。
燕昭肃着脸地把歪坐的幼帝扶正。
“坐好。群臣在侧,不得儿戏。”她说,“陛下过来前,今日的习字可完成了?”
燕祯瘪瘪嘴:“写完了,已经叫人送去姐姐府里了。姐姐天天叫我练字,这字还要练到什么时候去啊?”
燕昭又认真打量了他一眼。
燕祯将将九岁,长得比同龄人高些、壮些,小圆脸上带着稚气。只是那双平时炯炯有神的黑瞳无精打采,显然被繁重课业累得不轻。
“习字不只为练书法,还为修身养性。陛下肩负重任,若连习字都不能坚持,来日如何治理国家?”燕昭看了眼天色:“时辰到了,宣布开宴吧。”
燕祯嘟囔了句“好吧”,这才坐直身体,背起燕昭提前给他写好的致辞:
“朕感念天降新雪,特设此宴,与众卿共祈瑞年。今日,朕与众卿一心,愿来年我朝风调雨顺,福祚永延!”
幼帝声音稚嫩,饶是端起庄重的架势,也像小孩子偷穿大人衣服。
但众臣恍若不觉,恭恭敬敬俯首谢恩。为首的张太傅说了几句祝辞,众臣附和,内侍高唱上歌舞,宫宴这才开始。
借着看歌舞的功夫,燕昭打量起台下众人。
群臣以品级排列,御宴台下,左首坐的是太傅张为。张为年近六十,须发花白,举手投足间颇为傲气。
他的确有高傲的资本。
除了正一品官身,他还是先皇后的父亲、幼帝燕祯的外祖,名正言顺的皇亲国戚。
燕昭几乎可以确定,若不是先皇后意外亡故、张为明面上联系幼帝的渠道断了,他早就会筹谋着剥去她的摄政权了。虽然先帝留下遗诏,要她摄政直至幼帝成年,但张为有一万种法子可以推翻。
好在先帝一朝他就已被架空,如今空有太傅之名却无实权,想做些什么也束手束脚。可即便如此,张为也并不老实。
往大了说,他勾结党羽,藏私纳贿。比如其后一位,吏部尚书徐宏进。
当年便是有他扶持,徐宏进才能坐上此位,后者又为其奔忙,联络各部,几乎蚕食朝廷,左右朝政。
往小了说,他给燕祯送去的那只猫。
燕昭本就心烦,想到猫更觉得头痛,收回视线正要喝茶压火,却从余光里看见一簇毛绒。
灰蓝色的、短短的绒毛。
她整个人蓦地僵住,一点点看了过去。
怕什么来什么。
旁边,燕祯藏在食案下的手里,正抱着那只猫。
通体灰蓝的小家伙舔了舔幼帝手上的肉汁,觉察到燕昭视线,脑袋转向了她,圆溜溜的橙黄眼眸好奇睁大。
燕祯兴奋的声音传进她耳中,像隔了层雾似的:
“这是外祖送我的,说是外国才有的品种!姐姐你看,可不可爱?……”
一瞬间,燕昭几乎什么都听不清。
身体一点点变得麻痹,耳边一片嗡鸣,只剩她血液流过耳膜的声音,轰烈如雷。
她手指死死嵌入掌心,试图用疼痛来拽回一丝清醒,可梦魇般的画面已经先一步占领她意识。
脑海只剩两个字,不好。
这是在宴上,众人瞩目。
不好了。
突然,她手背一凉。
有只手小心翼翼覆上她的,体温微凉,轻似雪花。
“……殿下?”
燕昭猛地反扣住人手腕,一回头,对上一双盈着担忧的眼睛。
她拉拽的力气太大,少年被她扯得上身歪斜,动作间,领口都微微振荡。
然而她却几乎什么都看不清,意识混乱如麻,大脑里仿佛有无数声音在尖叫。
接着,她嗅觉苏醒了。
淡淡药香从旁边人身上传来,萦绕在她鼻尖。
触觉也跟着醒了,握在掌中的手腕纤细柔软,温凉似玉。
他整个人像一抔雪,缓缓冷却了她躁动的神经。
燕昭深深呼吸,平静心绪后,坐正身体,头也不抬地吩咐内侍:
“把猫带走。宫宴之上,成何体统。”
顿了顿又说:“明日就把猫送去太妃宫里。陛下肩负重任,不可玩物丧志。张太傅溺爱陛下,但陛下心里要明白。”
燕祯一愣,似乎不懂她为何突然冷脸,但又不敢反驳,只得老老实实把猫交给内侍,低头用膳。
燕昭坐在原处平复了好一会儿,等殿中歌舞又过一轮,才借口说殿内气闷,起身出去透气。
御宴台上,一下就只剩闷头吃菜的燕祯,和虞白。
见身边的人突然离开,虞白感觉心口一空,但没得到吩咐,他还是一动不动,静静低头坐着。
借着内侍布菜的动作遮掩,他一点一点掀开袖角。
腕骨上,明晃晃印着一圈红痕。
刚才燕昭力气很大,几乎快把他手腕握断了,指痕那一圈皮肤甚至都微微肿起来。
他看在眼里,却不觉得心惊,反而用另一只手覆上去,用力按了按。
好痛。
痛,就说明这是真的。
燕昭碰触了他,是真的,哪怕只是粗暴的抓握。
虞白放下袖子,把手藏在食案下,然后轻轻环住自己手腕,覆上那圈指痕。
能和她有这样一点点接触,他就已经很满足了。
哪怕是痛的。
突然,身侧有人靠近。
跟着燕昭离开的侍女之一折返回来,俯身小声传话:
“玉公子,殿下想要见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