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清风入梦5

“说吧。”

书云抱着日程簿上前一步,看了眼镜中的燕昭,有些忧虑。

昨夜发病,病得那么严重,今日却还是照常早起。额头上,头痛发作时掐出的指印都还在,斑斑红痕触目惊心。

“殿下,要不然,今日……”

燕昭抬眸扫来一眼,她不敢再劝,抿住嘴唇。

“我不能休息。”

镜中人闭上眼睛,淡淡开口:“取条抹额来,把痕迹遮住。”

书云只好咽下担忧,报起今日事项。

等报完了,燕昭也快穿戴好了,站在寝室正中,由侍女整理腰间玉带。

临朝听政,她一身黑金冠服,如松伫立。长袍宽袖垂至地面,袖口金线密织云纹,无端让人想到句诗文,翻手作云覆手雨。

“对了,”燕昭突然问,“昨天晚上,那个人是不是也在?那个叫……”

“殿下是说玉公子?殿下病发时他在,吓得不轻呢,脸都苍白了。只是……殿下情况颇为棘手,人多匆忙,臣就没注意玉公子的动向。”

书云还不习惯府里多了个人,有些自责:“殿下是否要臣去查问一二?”

“不必,随口问问。”

燕昭没放心上,视线很快被窗外吸引:“雪小了些。”

书云跟着看过去:“是呢,估摸着今日就要停了。雪停后三日,就是宫宴了。”

提到宫宴,燕昭又隐隐头痛。

往常每次大宴,总有大臣试图往她身边塞人,甚至有年轻世家子不惜己身,花枝招展地凑到她身边献殷勤。

今年得想个法子躲一躲才是。

“走吧,上朝。”

-

寻梅阁里一派安静,偶有枝头积雪跌落在地,发出簌簌轻声。

阿洲醒来的时候,已是天光大亮。他先是有点懵,继而大为惊恐,一骨碌翻身下床,连滚带爬地往外跑。

从前他只是个闲散小厮,这是头一回伺候主子,没想到第一日就睡过了头。

当差第一日就不见人影,这可是要挨板子的!

他一边跑一边理理头发扯扯衣服,努力让自己看起来体面些,没想到,来到小楼外头,却什么动静也没有。

门还关着,里头静悄悄的,没有一丝人声。

难道这位玉公子,起得比他还晚?

阿洲小小松了口气,接着看了眼天色,轻轻叩门:“玉公子,玉公子?该起身了,已经巳时了!”

还是没动静。

阿洲心里生出一丝担忧来。

……不会是跑路了吧?!

这就不只是挨板子的范畴了——殿下带了侍君回来,这在公主府可是头一回,结果一夜过去,他把人给看丢了!

殿下的美人没了,那他脑袋也甭要了!

阿洲赶忙推开门,轻手轻脚走进去:“玉公子?玉公子您在吗?玉……”

看见了,榻上的人影。

阿洲第一反应是大拍心口,好险好险,脑袋可算保住了。

可紧接着,他再次慌了神——

床上的人蜷缩成一团,脸颊通红,整个人还不停打着冷战,显然发了要命的高热。

阿洲慌不择路跑出去,这个时辰殿下已经在朝上了,随侍的女官也不在府里,他只能去找外院管事。可他地位低下,是见不着管事的,只能一层层通报上去。

照这个效率,等管事得知玉公子病了、再请郎中来,估计玉公子都凉透了。

那他也要凉透了。

这可是一尸两命,啊不,两尸两命啊!

阿洲脑子急转,打算先跑去外头药铺买药,给人退热保命要紧。他不要命地狂奔,道上一转弯,却当头撞上一人。

“哎哟我……”阿洲捂着头痛叫,然而一睁眼,看清来人,他愣在当场。

“他病了,是吧?”吴德元毫不惊讶,“带路。”

寻梅阁里,吴德元先打发阿洲去端热水,又叫药童去煎药,阁中安静下来,才有机会打量榻上的病人。

虞白蜷缩在床边,整个人快被枕席淹没了,露在外头的脸烧得通红,嘴唇无意识地颤抖着。

昨夜,吴德元就瞧出他不对劲,奈何当时太晚,他不便在公主府多走动。今日一早赶来,却没想到能病到这个地步。

吴德元取出针包,打算先给虞白行针退热,从被子下拽出人手臂,又愣住了。

算着年纪,他已经十六了,正是意气风发的年纪。

竟消瘦成这样。

手臂几乎是皮包骨,似乎很久没有好好吃过东西,细探还能看出皮下暗伤,不知道吃了多少苦头。

“老虞……”

他对着空气轻声开口,念着老友的名,良久,垂眼叹了句“对不住”。

-

虞白醒来时,已近黄昏。

他茫然睁开眼,好半晌才聚焦。

他居然还活着……

昨晚回到寻梅阁时,阿洲已经睡下了,他也没找到退热的药。烧到半夜,他甚至都出现了幻觉,还以为就要这样无声无息死了。

他想撑身坐起,可手臂虚软无力,整个人又倒回床上。他刚想喊阿洲,一转头,却僵住了。

吴德元坐在茶桌旁的圆凳上,静静望着他。

虞白顿时紧张起来,可还没来得及开口,就听见吴德元先一步出声。

“玉公子。”

房里静了片刻。半晌,虞白才反应过来。

这是愿意帮他保密了。

他眼眶有些热,听见吴德元问他要不要喝水,闭着眼睛点了点头。

吴德元给他倒了一杯茶来,叮嘱说:“你身子骨很弱,气血亏损严重,还有身上的伤,都需要好好调养。”

“……好。”

“而且,你需要多吃饭,你太瘦了。”

虞白转开脸,安静地点头,“我知道了。”

阁中沉默片刻,良久,吴德元再次开口,声音很轻:

“孩子,这些年……你过得苦吧。”

虞白感觉眼泪快绷不住了,几次启唇,他才稳住声线。

“……还好。”

吴德元看了眼榻上的人,少年身板薄得像纸,似乎风一吹就要碎了。“身上背负那么重,会被压垮的。就……没想过放下包袱,好好生活吗?”

“……我做不到。”

“那你有没有想过……”吴德元脱口而出,又戛然止住。

后面的话,他不敢说了。

虞白知道他想问什么。

他想过报仇吗?他怎么没想过。

可他找谁报仇呢?先帝吗?先帝已经死了。更何况,他到现在都还不知道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该怨谁,怨命运吗?命运虚无缥缈,他更无从怨起。

突然,一只宽厚手掌落在他发顶,拘谨又生硬地拍了拍。那是属于长辈的温度,带着久违的药草气息,让他想起阴阳两隔的父亲。

他干涸已久的眼眶一下涌出泪来。

“当年你父亲出事,我与太医院同僚联名求情,结果都遭了罚。等能下地了,再赶去牢里,已经……”

“他们说你被送进教坊司,我去寻,但你已不在那儿了。”

吴德元轻轻抚着他的头,声音里无限惋惜,仿佛痛悔当年没有早去一日,没能救下友人唯一的儿子。

良久,他叹口气:“哭吧,孩子,哭吧。哭完了,洗把脸,好好活着。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

直至天黑,虞白才恢复了些气力,起身下床。

阿洲来点过灯,殷勤地问他要吃些什么,他本想说不用,念及吴德元的话,又改口说要些清粥。

白粥清淡,阿洲主动添了蛋花进去,还算滋养。虞白小口小口吃着,视线落在桌上的包裹,心里一阵波动。

昨夜他之所以高热严重,受寒积劳是一,再就是缺医少药。

虽说缺什么都可以和小厮开口,但他不敢托阿洲采买药材,怕暴露端倪,惹出麻烦。

吴德元猜到这一点,今日来看他时带了不少药草,还说他时常来长公主府请脉,若有需要的,到时候悄悄找他。

虞白把粥碗捧在手里,滚烫透过白瓷传到他掌心,又顺着经脉传遍全身。

他很久没有过这种感觉了。

麻木身躯的一部分又有了感知,仿佛重新活了过来。

吃完粥,他从一大堆草药里头挑出几样,用茶盏做杵细细碾碎,又装进细棉布里扎好。

虞氏独有的泡浴药包,气味清幽独特,用起来安神又养人。这些年,哪怕身在南馆,他也会想办法托人买齐这几样药材,做药包泡浴用。

那股清苦药香,是他和过去的最后一点联系了。

碾到最后一样干枯草花,他动作微滞,片刻后,拈起一朵放到鼻前,轻轻嗅闻。

封存在纤维里的草花辛香扑入鼻尖,瞬间将记忆带回六年前那个夏天。

——这个,是什么草?

——忘干净啦?再好好想想,刚才不是还对答如流吗?

——是缬草呀。

小公主笑得顽劣,把湿嗒嗒的花瓣蹭在他鼻尖,又倾身靠近,尽数吻去。

他到现在还记得那天,初夏的风滚烫,和她的嘴唇一样滚烫。

带着缬草碾碎后的辛香,不容抗拒地席卷了他,蛮横地打下标记,再也没有消散。

从小到大,他的生活里只有父亲、祖父、医书。他的母亲难产而死,他从来没有见过,他也没有朋友,没有和同龄人交往过。

他的童年,像世外桃源。并不是有多美好,而是与世隔绝,杳无人迹,荒漠孤岛。

直到那一天,燕昭强闯进来,在他的世界毫不讲理地挥洒,像一场绚丽惊心的梦。

应该就是梦吧,虞白心想,不然,怎么就只剩他自己还记得。

都变了。他变了,她也变了。

从前那么热烈的一个人,眼睛总是笑得弯弯,现在却陌生得让他害怕,甚至不敢抬头看一眼。

还有她的病……

他这才想起来,刚才吴德元在时,他忘记问一问燕昭的病。从前只是偶尔听她说头疼,怎么区区六年,变得那么严重?

等下次见到吴德元,他一定仔细问问。

手里药包扎好了,虞白正要叫阿洲传热水,就见他先一步来了。

小少年一改往日的活蹦乱跳,走得谨慎恭敬,手里捧着个托盘,上头放着一套精致首饰。

后头还跟着一队侍女,个个躬身捧着东西——新衣、裘氅、妆奁,庄重至极。

还没弄清情况,就听见阿洲欣喜的声音:

“公子,三日后内廷宫宴,殿下要带您一同出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