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殷从睡梦中醒来,头一件要紧事就是去瞧怀瑾,见他气色好了许多,悬着的心便落了回去。她向老板娘讨要了几块废板,来到后院里,拾起榔头东敲西打。
老板娘问她作甚,她说给车厢制门,好挡寒风。两人你来我往,便聊开了。老板娘见她慧心妙舌,实在有趣,就给了她袋糖豆,让她路上当零嘴吃。
回屋后,老板娘忽然想起还有事没办,忙差了两个小厮推运浴桶和热水进了二楼最里面的一间房。
浴桶里漂浮着星零干海棠,只为缀色,并无香气。
老板娘遣开两个小厮,望着床帘里的人,殷勤道:“想着您该醒了,所以我给您备了热汤。”
只听哗的一声,床帘大开,一男子走了出来。其身穿蓝衫,头束玉冠,立如兰芝,自有一派风度。
老板娘经营客栈十来年,见的不是乡野村夫,便是悍匪凶兵,几时遇到过这样的妙人,不由心驰神往,多瞧了两眼。
男子解开腰带,闲闲道:“叫你办的事怎么样了?”
老板娘盯着他的胸膛,抚抚心口道:“妥了,我昨日趁那姑娘泡脚时,偷偷看了眼,她的脚背上确有块状似莲花的胎记。”
男子点点头,递给了老板娘一张银票,让她就此退下。
老板娘虽是不舍,但也绝不会跟钱过不去,喜滋滋地掩上房门走了。
阿殷忙里偷闲,钉好车门后,要了壶热茶,坐在大厅里吃糖豆。
期间,陆陆续续来了几个风尘仆仆的赶路人,他们点了些酒肉,围着方桌大快朵颐。阿殷竖起耳朵,想从中打听点关于梁国境内的消息。未几,右边那桌不负所望,酒足饭饱后开始侃侃而谈——
“昨日坒城发生了件奇事,你们可有听说过?”
“余兄说的可是梁王失踪?”
阿殷心中一惊,忘记咀嚼,小小的糖豆卡顺势滚落,卡在在喉咙里不上不下,她猛咳了几声,没咳出来,忙抱起茶壶灌水,一壶终了,方才得救。
周遭没人注意到她这处。大伙听闻传言,面面相觑,你我相望,却不言语。挑起话头的那个壮汉压着声音,用一种戏弄的语气说道:“我还听说,那梁王在别苑里养了个貌美如花的男娃娃,宠爱得很,夜里常出宫去见他。”
“呦,看来男人别有一番风味啊——”不知是谁应道。
众人哄笑一团,眼里皆是鄙陋的笑意。
阿殷握紧拳头,砸了下桌面,奈何对面高谈阔论,根本没听到她的愤懑。
“前天夜里,梁王照旧出宫去找那男娃娃,结果再也没回来了。豫阳郡王派人去那小苑去寻人,你猜怎么着,那里头空无一人,房子破破烂烂的,根本不像有人住过。”
“那这真是蹊跷了。”
阿殷拧眉深思,她和怀瑾走得匆促,根本来不及收拾,厨房里有大米鸡汤,屋子里有被褥枕头,哪处没有人生活过的痕迹?怎会突然就荒废了?还有,夏渊分明在床上躺着,他们为何说他不见了?
一个尖嘴猴腮的男人低声道:“你们说,会不会是豫阳郡王摆的一出戏,哪有什么男宠,说不定梁王早就被……”
壮汉冷笑道:“这样的君王死了也好,免得生灵涂炭,百姓受苦。”
……
阿殷目光沉沉,手里端着的那杯茶,已经不知不觉的冷透了,她心慌意乱,不知是为了夏渊的失踪而迷惑,还是因为别的。
就在她胡思乱想之时,忽而听见有人询问,“姑娘,我能坐在这么?”
阿殷抬眸,见一蓝衫男子站在她对面,眉目带笑,正静候她的回复。她想起来了,这人是昨晚在楼梯间不小心撞到了那个,虽没见过长相,但这服饰身形,不会错了。
阿殷摆了摆手,“请便。”
男子拉开板凳坐下,提起茶壶晃了晃,发现里头空空荡荡的,便唤店小二重上了一壶。他径自从阿殷的手心里捻了颗糖豆,慢悠悠道:“我听姑娘的口音,好像不是本地人啊。”
仅仅两个字就听出了她不是本地人?什么下三滥的搭讪方式,阿殷鄙夷一笑。
男子向后一仰,靠着椅背,嬉皮笑脸道:“姑娘莫不是阜丘人士吧?”
阿殷心下惶然,但面上平静如常。阜丘乃是旧朝都城,现已被祁国占去,改为蓟北。她离开那地已有十年久,口音什么的,早就改了,眼前这人显是有备而来。
“你是谁?”她问。
男子道:“江湖闲士,姑娘可叫我陵游。”他垂下眼帘,幽幽道:“那姑娘又唤什么名字?”
阿殷缄口不言。
陵游用食指沾了些水,在木桌上龙凤凤舞写下了两个字。
见他一笔一划写出了那个曾伴随她九年的名字,阿殷惊得差点从凳上跳起,她咬牙,死死地瞪着他,“你究竟是谁!”
陵游歪着脑袋,若有所思地看着她,“我已经说了,我叫陵游。此次前来,是想请姜姑娘同我去个地方。”
“不要叫我姜姑娘。”阿殷停了停,无波无澜道:“我不会跟你走的。”
陵游又沾了些水,在桌上写下了个“珩”。
阿殷定定地看着那个几乎快要消失的字,颤声道:“我为何要信你?”
陵游啧啧叹气,从怀里摸了块黑玉,塞进了她手里,“那你再看看这个。”
冰凉的触感从手心里传来,阿殷好半天都没反应过来,脸上的表情似明朗似忧愁,一时间起起伏伏,没个定性。
这黑玉,世间只有一块,上边刻着的画,也只有一幅。
阿殷呐呐道:“他还活着?”
“在蓟北等你。”
“他现在可好?”
“你亲自见着他,便知道好不好了。”陵游起身,“我雇了辆马车,咱们待会儿便启程。”
“不成。”阿殷吞吐道:“我还要送一人回祁国。”她忽然想到了什么,点了点头,“蓟北就在祁国,我们可以一块?”
陵游转动头颅,看楼梯上有人走下来,他向前微微一俯身,同阿殷耳语道:“我晚些时候再来找你,还有,这个人,你可得小心点。”
说罢,他挟着疾风走出了客栈。
这个人,你可得小心点。想着这句,阿殷回首,瞧见了不远处的怀瑾,她没由来的心里一跳,陵游让她小心的人,是怀瑾么?
她确是动摇了,早在那晚,她察觉到怀瑾的内力时,她便开始有所猜疑。
思绪一旦挑起了头,便停不下来了。假若怀瑾真会武功,为何不离开坒城,要做那笼中鸟?那天晚上,屋子里的怪味又是什么?莫不是夏渊的?
越想越心惊。
她是喜欢怀瑾,喜欢他的好皮囊和好性子,可若这性子是装的,那皮囊也就不那么赏心悦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