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突变(修)

阿殷步履沉重,回了金临阁。

彼时怀瑾坐落在廊中的藤椅上,手持一卷竹简,垂首研读。他换了套暗色的忍冬纹蓝衣,长发束起,瞧着质度翩翩,不像是个寻死觅活之人。

怀瑾润了口茶,抬眼望向篱笆外的阿殷,疑道:“你几时回来的?”

阿殷面色如常,“有一会儿了。”

“为何不进来?”

阿殷仰头,“赏日。”

“……”怀瑾一噎,竟无言以对。

阿殷莞尔一笑,推门而入,径直走向厨房。

怀瑾放下竹简,不紧不慢地跟上她,闲谈道:“出去这么久,都买了些什么?”

“肥鱼,豆腐,还有五两猪肉。”阿殷扭头问他,“公子,你可有什么忌口的?”

怀瑾想了一想,“没有。”

阿殷淘米切菜,风风火火,怀瑾就在一旁看着,也不出言打扰。

后来阿殷委实假装不了视若无物,便拿了个梨,想要将他打发走。怀瑾接过,呆了片刻,无声笑道:“你当我是三岁孩童?”

“非也。”阿殷温言道:“只是这厨房内烟火味太重,你的身子尚未安好,还是到外头喝茶歇息去吧。”

怀瑾啃了口脆梨,辩道:“我倒喜欢这烟火味。”

阿殷不好多言,便着手开始炒菜,她麻利热锅烧油,下入姜蒜爆香,随即将腌制好的鱼两面煎至焦黄,放以作料闷煮入味。

怀瑾坐在灶前添柴,见此,忍不住赞道:“你还有这手艺?”

阿殷摇头轻叹,“远不及我师傅。”

“你师傅?”

阿殷笑了笑,“我是吃百家饭长大的,村子里的婶婶们都是我师傅,她们教会了我很多东西。”

怀瑾若有所思,“那你爹娘呢?”

阿殷拿着锅铲的手一顿,不动声色道:“死了。”

怀瑾抬眼看她,未再多问。

阿殷在院子里支了张桌子,她先前没当过侍女,但也晓得主仆不能同食,于是将汤菜摆好,打算折回厨房,随意吃点什么。

她提脚刚走,怀瑾就叫住了她,“你去哪?”

“我在厨房吃。”

“这里就我们两个,何必在乎那些破规矩。”怀瑾往右挪了些,空出了个位,他拍了拍长凳,唤道:“过来。”

“是。”阿殷低眉顺眼地坐在他身边。

怀瑾每道菜都只浅尝了几口,便停筷了,不知是吃得本来就少,还是饭菜不合他胃口。

阿殷缓缓别过头看了他一眼,见他眉若墨画,眼似春水,不由晃了会儿神。忽的,她也没了吃饭的心思,埋头胡乱扒了两口,便收拾碗筷进了厨房,把大夫给她的那副药入水煎了。

她没有问怀瑾为何要服毒,一是怕打草惊蛇惹怒了他,二是自觉身份不够没有资格插手。她所能做的,就是暗中偷梁换柱。

好在怀瑾不曾察觉,照旧每日三餐饭后饮药,从未露过异色。

七月流火,天气渐渐冷了下来,阿殷给怀瑾置办了棉衣棉鞋,每日熬煮膳食替他补身。她不晓得他的病情是不是转好了,咳嗽虽是止住了,但腿又出了毛病,走路一瘸一拐的,问他哪里受伤了,他也不答,只说无碍,过几日便好。

她看在眼里,暗暗叹息。

*

这天夜里,夏渊又来了。

阿殷在院中瞧见那黑锻靴面时,心里一咯噔,当即就想到了夏渊。

抬首一看,果真不出她所料。

阿殷福了个礼,正要出口唤他,夏渊沉下脸,制止了她。他抢过她手里的碗,迈步进了怀瑾屋子。

须臾,里头传来了摔碗的声音,怀瑾怒道:“你又来做甚!”

夏渊道:“想你便来了。”

怀瑾气喘吁吁,“你就不能放过我?”

……

阿殷不愿再听两人争论,她踱步进了东边的书房。

烛火摇曳,忽明忽暗。阿殷从本破烂书里取出了张图纸,在上边又添了一道新线。这里勾绘着整个坒城的路线,大街小巷,她都逛了遍,只待怀瑾开口,她便带他逃离此地。

她向来是惜命的,绝不肯做冒险之事,不过若是为了公子,她倒愿意试上一试。至于其中缘由,想必也是见色起意,未必比梁王高到哪去。

屋内残留着鲜血与铁锈杂糅的腐臭味,是夏渊留下的。他曾经犯下的滔天罪孽,已浸入骨髓,即便洗涤了千万次,也挥之不去。

月光从窗边溢了进来,铺了一地,其余的,深深浅浅落在了怀瑾脸上,愈发显得他那双眼幽深晦暗。

他望着某处,不知在思量些什么,及至视野里出现了两个小人。

“呀~美丽的姑娘,你要到哪里去?”

“去寻我那薄情郎。”

“他若薄情,你又何必多情呐……”

门外忽然传来咿咿呀呀的唱腔,怀瑾心里一跳,不知不觉露出了浅淡的笑意。

半晌,一曲终了。

阿殷收线,抬手敲门而入。

怀瑾半躺在床上,一身素衣,快与月色融为一体的。他撑着床,坐起来了些,闲闲笑道:“今日唱的是哪一出?”

“秋娘寻君。”阿殷献宝似的把手里的递给了他,“说得是孤女秋娘遇到了个心爱郎君,那郎君薄情寡义,欺她负她,秋娘得知真相,伤心欲绝,前去寻他,他不肯见,秋娘便拔剑自刎于他门前。”

怀瑾用指腹轻轻摩挲着皮影人,问,“然后呢?”

阿殷哼了一声,“然后那郎君便幡然醒悟,抱着秋娘的尸首痛哭流涕,唉声忏悔。可惜,一切为时已晚,人死不能复生。”

怀瑾随口道:“你怎知人死不能复生?”

阿殷惊奇不已,“难不成这世上真有令人起死回生的灵丹妙药?”

怀瑾笑道:“当然没有。”他把话头又移了回来,指着皮影人道:“你上哪弄的这玩意儿?”

阿殷应声道:“我自己做的,央着茶馆里的陈老爷子,给他买了几壶酒,他吃人嘴软,便教了我些皮毛,我细雕了五日,还是不够精巧。”

怀瑾默然片刻,柔声道:“我觉得挺好的。”

阿殷咧了咧嘴,“公子若是不嫌弃,就收下吧。”

怀瑾静静地审视着她,浓黑的微不可见地颤了一下,“多谢。”

阿殷欣欣然道:“那公子好生休息,我先回屋了。”

“去吧。”

怀瑾垂下眼帘,盯着粗糙的皮影人,目光略微闪烁。

*

次日,天又凉了些。

阿殷把埋在树下的梅子酒挖出,炒了几个菜,自个坐在屋里小酌一番,想借此暖暖身子。她酒量不佳,但又贪杯,结果把自己喝得个神志不清。

后头发生了何事,她一概不知。

等她悠悠转醒时,天色已晚,她竟昏厥半日有余,她拍了拍额头,试图让自己神魂归位,清醒一些。

扭头望向屋里的摆设,阿殷忽觉不大对劲,这房间好像不是她的,目光向下,她又瞥到了只手,正环绕在她腰间。

阿殷激灵灵一战,仿佛周身被雷劈过一般,不会动了。

耳边撩起似有若无的呼气,她咽了口唾沫,颤巍巍把脑袋转向另一头。

在晃动的烛光中,她看清了身旁人的脸,当即又是一惊。

怀瑾靠在阿殷的颈窝里,茫茫然道:“什么时辰了?”

阿殷哆嗦着,没了言语。

怀瑾懒懒地收紧了手臂,“你身子好热,抱起来真暖和。”

阿殷张了张嘴,含糊不清地咕哝着,“公、公子,我……”

“你怎么了?”怀瑾眼中含笑。

阿殷欲哭无泪道:“我们该不会行了那事吧。”

怀瑾饶有兴致,“何事?”

阿殷见他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羞涩慢慢化作了一股怒意,想咬人骂人。

紧接着怀瑾又道:“想不到你看着个小,力气倒还挺大,醉醺醺的,又吵又闹,还把我摁在床上,我委实没法子,只好手脚并用抱着你,这才勉强压制住,后来不知怎么的,就睡着了……”

阿殷愣住,火气瞬间就散了,她摸了摸外衣,确实还在。是她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她惭愧不已,吞吐道:“公,公子,对、对不住。”

怀瑾捏了捏她的鼻子,开怀大笑起来,“要我说你什么好。”

阿殷很少瞧见他这么纯粹的笑,不由也跟着傻笑。

这时,房门突然被人用力踢开了。

怀瑾的笑容僵在脸上。

阿殷的一颗心跳得飞起,她不用回头也知道来者何人。

夏渊沉着脸,二话不说,直接把阿殷从床上拎了起,像扔什么肮脏的东西一样,将其甩在了门槛边。

阿殷摔狠了,趴在那儿,动都动不了。

夏渊似不解气,随手端起桌上的油灯,不管不顾地泼向阿殷。

裸露在外皮肤被热油烫得迅速通红一片,阿殷倒吸了口凉气,死死咬唇,仍是敢怒不敢言。

“阿殷!”怀瑾急要起身看她。

夏渊见状,额头青筋暴起,他几步上前,掐住怀瑾的脖子,暴戾道:“秋怀瑾,你可真敢做啊。”

怀瑾费劲出声,“你都敢把我困在梁国,我有什么不敢做的!”

夏渊嗤嗤笑道:“本王该说你蠢,还是该说你自欺欺人,你到现在还不清楚吗,是祁国把你送给本王,不是本王强抢来的。”

怀瑾阴凉凉的脸又白了几分。

夏渊全然不把阿殷当回事,他俯身揽住怀瑾,叹道:“本王近来烦闷得很,就想来你这地放松下,你别老跟本王置气。”

此言一出,他念起了旧时,不禁软了语气,“那日在青宵殿匆匆一别,回来以后,本王便再也忘不了你,找机会到祁国去,也只为了见你一面……”

阿殷像座木雕匍匐在地,心中却腹诽不已,这梁国大王说起情话来,还真是让人耳根发烫,浑身发麻。

情深意浓时,夏渊低头想要吻怀瑾。

怀瑾眼疾手快,从他的桎梏中脱身,扬手给了他一耳光。

夏渊还未反应过来,就见怀瑾向阿殷跑去,眼里尽是焦急与疼惜。

夏渊骤然阴下脸,他一把将怀瑾拽了回来,推到床里,而后整个人欺身压了上去,口中咒骂道:“你个忘恩负义的东西,竟然敢在本王面前,同别人眉来眼去,好啊,本王就让这个女人亲眼看着,堂堂祁国……”

话音未落,夏渊便感觉脑袋一嗡,晕死了过去。

怀瑾脸上的怒意还没完全褪去,他愣愣眨了下眼睛,一滴血从他的眼角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