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篇短篇推理小说,故事大概是这样的——
台湾中部某大学医学系的室友六人组,其中一人在考完试後忽然相当焦虑,深怕自己在作答某科高达一百题的考卷时,因为某些原因而填错答案卷,从此兵败如山倒,换来一个被当的结果。整个谜团就这样开展了,所有人(包括读者)就在一个美好的午後,听着神探室友解释究竟当事者有无填错考卷答案……
这是蓝霄的名作〈考试卷〉的大要,相当受读者欢迎,但是如果我们把这篇小说的核心谜团与诡计抽取出来,赋予符合国情的外表,放到二十世纪初的欧美推理小说市场中,会得到怎样的评语与看法呢?
我想“无聊”、“无趣”、“毫无吸引力”是最为可能的答案。
当然,我绝对不是仗着作者人好才敢这样“呛声”,而是在当时的推理小说书写中,这种没有“屍体”的作品还是相当少见的,就像某二十守则说的:“推理小说绝对需要屍体”,屍体可以催化情绪与煽动读者的正义感,对於推理小说本身的娱乐性有着加成的作用,像〈考试卷〉这样“简单”的小说是不会被接受的(不过当时还是有少数的如布朗神父探案有类似的展演);随着时间的演进,推理小说也开始演化了,不再那麽强调血腥与屍体,而着重在谜团本身的吸引力,甚至还颠覆了“犯罪”的本质,让推理小说中的谜团纯粹化,不再带有司法或道德的审判秩序意味。
特别是在日本,有一系列被称为“日常推理”的作品,强调的是一种“日常生活”的氛围,虽然并不到江户川乱步所言“奇妙之味”的地步,但仍旧是将目光投射向我们每天都经历的日常事情,将或有不解之处膨大变形成舞台上的焦点,用个人的经历、才智、逻辑推演,予以推敲出事件的原型,回归日常生活。早一点的作者如户板康二称得上是开创此种类型可能的重大功臣(其中〈绿车厢的小孩〉格外值得一读),晚近到了北村薰推出他的《空飞ぶ马》(空中飞马),日常推理成为日本推理小说界的重要类型(特别是东京创元社推出许多作者都是专攻这个类型),如加纳朋子、若竹七海、光原百合都是其中佼佼者。
还有,西泽保彦的“匠千晓系列”也是绝对不会被忽略的作品。
不管台湾或是日本,许多读者对於西泽保彦的印象都是从《解体诸因》开始的,这本经由岛田庄司推荐因此得而出版的短篇连作集不仅仅是西泽的出道作,更同时是他笔下着名系列“匠千晓”系列的首部作品,这个在日本也被称为(匠与高千)的系列,其实与其他我们习惯的推理小说系列有许多不同之处。
首先,虽然名为“匠千晓系列”,但其实除了身为安槻大学大学生的匠千晓(匠仔,括号内为昵称)之外,这系列的常备出场人物起码还有外表冷调但却相当温柔的高濑千帆(高千)、有着能与任何人在第一时间混熟绝技的边见佑辅(漂撇)、性格天真却热爱照顾人的羽迫由起子——其中由起子在《解体诸因》中还未出场,而在同本书大显身手的中越警部之後多为串场角色。这四个人物的推理能力大致上都在伯仲之间,因此所谓的侦探角色也可以说是轮流担当,匠千晓有时只能沦为跑龙套的角色。
其次,过去的系列小说,大体上都照着故事中时间的顺序出书,也就是续集的故事发生在前一集故事之後,偶尔作者会让系列主角过去的故事出来串场(如筱田真由美的建筑侦探系列中的《樱闇》一书),综观来说多以时间顺序为主要依据。但是匠千晓系列从《解体诸因》开始就是时序乱跳的各个短篇,“第一因 解体迅速”时匠千晓早已从大学毕业,到了“第四因 解体让渡”时变成是大学时期的故事,即便是之後的长篇作品《她死去的夜晚》却又回到匠千晓的大二时期,号称是“匠千晓的第一个案件”。这样的组合除了带给众多书迷们制作时间表的乐趣之外,也看得出来西泽保彦对於系列作的不同看法。
在类型小说的世界中,系列作是一种充满控制与计算的存在,作者推出了一本书,强化书中的角色形象,企图引逗读者追问“他们後来怎麽样了”,而在推理小说的系列中,则是“他们後来又遇到了什麽案件”。特别在商业出版的世界中,作者为了迎合读者的期待,只好选择近似的题材与故事结构,这也成为系列作的灵药也是毒药。
尽管读者阅读系列小说就是为了那原初的感受,但类似的情绪重覆个五六次之後难免会感到疲乏,这时作者不是改变系列主轴以寻求突破(例如岛田庄司的御手洗起码改过三种型态)、就是废掉系列另起炉灶(赤川次郎有些系列就是因为读者反应不好而停止连载的)。
不过西泽保彦选择了一条不太一样的路,他让笔下的系列作品脱离过去系列作品的单线性时间发展可能,取而代之的是角色各成一个端点,彼此交错成关系网络,每次的作品都会召唤出其中的端点与线段,只是略有组合上的不同。於是系列作从时间上的承载关系变成空间上的连结关系,读者再也不单纯在意“接下来发生什麽事”,而在意“这次端点与端点会以什麽方式组合”。
所谓的独特风格也因此建立起来了,在这种连结的框架上,作者可以抛弃过去对於系列作品的限制,任意发展自己的角色与情节,系列本身变成富含随机性的成长个体,只要稍加刺激便能取得丰硕的成长结果。作者逆转了读者的期待,同时也开创了自己的无限可能。
在台湾,过去西泽保彦的作品多半集中在他的“科幻推理”类别上,所以台湾的读者对於他笔下奇特、具有异样质地的科幻世界多半不陌生,只是当这样的作者回归到现实世界——一如我们所存在的这个毫无惊奇的世界,会有着怎样的改变呢?
在我看来,其实关於小说的内在是毫无改变的。
诚如我在本文开头提及的,我将匠千晓系列归类为“日常推理”,但对於了解这个系列的人而言,我这样的主张毋宁是相当奇怪的,因为从首作《解体诸因》就已杀戮连连,甚至还有着各种光怪陆离的理由将屍体予以分屍;《她死去的夜晚》也毫不吝惜的丢了一具屍体在好不容易说服管制严格的父母同意出国旅行的女孩房间,她必须要选择丢弃屍体才可能保住这难得的自由空间;《羔羊们的圣夜》则让匠仔、高千、漂撇学长也亲眼看到一个女子在他们眼前从高楼坠落而死,看来像自杀却毫无遗书或动机。在这大量的屍体陪伴下,我却可以将“匠千晓系列”分类为“日常推理”,的确是颇为启人疑窦。
有趣的是,这正是西泽保彦的“匠千晓系列”迷人的地方,虽然说这系列不乏血腥与屍体出场,但是作者并未以煽情的手法处理,而是平实的将该交代的部分交代完後,就回归到侦探团的推理过程。所以与其说作者的目的是在呈现不可思议的谜团,不如说他更在乎的是如何藉由逻辑与理性的思考过程解开谜底。
这构成了一种独特的阅读感受——“无感性”,小说中的每个人似乎都不把案件当成一个跟自己有关的事情,既无义愤填膺、也没有同仇敌忾,虽不至於毫无情感,却也有些超乎正常人的表现,像《她死去的夜晚》中的那个房间莫名其妙被扔了具屍体的女生,竟然好理所当然的就把问题抛给了男友,完全没意识到这背後的麻烦与道德问题。同样的,侦探团面对每个案件也都是全力以赴、绝不厚此薄彼,《解体诸因》中不管是人被分屍、还是布偶或海报被分屍,侦探的态度几乎是一样的,既事不关己又涉入其中,对於他们而言,所谓的解开谜团比较像是日常生活的一部分,不解开也不会带来任何困扰(可能带给读者的困扰比较大)。
这种设定与技巧,让我们在阅读“匠千晓系列”时,很容易有着如同当初提姆波顿执导“蝙蝠侠”时,该片美术对於高谭市形象的评语:“可信的非真实”(Believable Unreality),也就是你明明知道他是假的、虚构的,但读起来却又言之成理。这也区分开西泽式的“日常推理”,他强调的是推理的日常态度与精神,而不是强调谜团的日常性。
也唯有如此,西泽保彦才有可能写出类似《麦酒家的冒险》这种作品,书中叙述因为许多因缘际会,匠千晓一行四人无意间闯入了一栋森林中的无人别墅,里头除了一张床跟一个装满啤酒的大型冰箱之外,只剩下十三个大啤酒杯,究竟发生了什麽事情呢?在这种什麽都没有的状况下,同行的四人纷纷对这个奇怪的别墅展开推理提出自己的解释。
就结果论,这种毫无屍体的状态下,竟然可以纯靠逻辑论理就撑满一本长篇,足见作者功力之高,但换个方向想,要不是西泽一直以来建立起“匠千晓系列”中这种无差别性的推理形式,也不可能促成这种小说的完满成立。也难怪日本推理评论家小森健太朗曾经用“奇怪的本格”这种词语来形容西泽保彦的推理作品,毕竟实在是别人都写不出来的风格啊。
最後特别要提到的是,由於这个系列里的登场人物多半都嗜喝杯中物,因此在日本有个别名叫“酩酊系列”,也就请各位读者,从《解体诸因》开始,尽尝“匠千晓系列”这支顶级红酒的个中滋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