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已经定下了,就在下月初三,是个好日子,虽说赶了些,但农家人也不讲究这些了,再则大妹子两个也想早点把人给嫁出门。’’免得夜长梦多。
这句马婆子就没提了,但话里的未尽之意还是露了两分出来。
她今儿是入府来给卫莺说这桩喜事儿的。
两刻钟前过来,被丫头给引到了这院子里,马婆子平日也是有几分见识的,跟着马掌柜的在布坊见识过不少好东西,这房里铺的毯子她也是认出来了的,就因着认出来了,她才连脚都不知该怎么下。
眼瞅着丫头一脚给踩了上去,马婆子心里都跟着颤了三颤。
这可是外绑用那羊毛给做的,挑着最软的那毛堆积而成,一张毯子要用上十数匹羊,便是外绑外族盛行养羊,挨家挨户都存了不少的羊毛,但真正流出来的极少,而那些流出来的无疑不是让人花大价钱采买的,一块儿就抵得上一家整年的花销了,便是布坊都没有余的,多是刚运来就被拉走,分给了诸位贵夫人们。
马婆子没想到,有一日她能见到一整个房里都铺着毯子,明晃晃的摆在眼前儿,还要在上头踩来踩去的,实在让她头晕目眩的。
这得花多少银子啊!
直到到了卫莺跟前儿,马婆子才回了神儿,按耐下心里的激动,一五一十说了起来。
她可不敢奢望夫人会亲自去吃酒,只是这回子她把事情给办妥了,想在卫莺跟前儿挂个名。
卫莺点点头,确实没追问,问她那魏三春爹娘为何要让女儿早早出门子,按正常人家来说,嫁闺女真定了都是有几分不舍的,至少想着多留留,等男方催上两回才松口,魏家这么急切,卫莺就是不问也能猜到几分。
尤其上回她还见过魏三春母女两个。
若不是护不住,哪里用得着这般匆忙。
“这是喜事。说来我也没费什么心思,都是你在中间跑腿儿牵线,这喜酒该敬你一杯。’’卫莺抿了抿唇,沉吟了会儿,让安夏取了两样事物来,盘子拖着,上头用绸缎搭着。
指了指其中一盘。
“这是给你的。’’
安夏把绸缎揭开,露出两排银锭子,瞧着有整整两百俩文银。
马婆子惊呼一声儿:“夫人,这、老奴哪里受得起。’’不过是多跑了几趟罢了,这差事对他们来说容易得很,要不是她腿儿快,只怕就被其他铺子的掌柜婆子给抢了去,只要能在夫人跟前刷刷脸,得夫人记上,以后有甚好事还能不想着他们不成?那可不是几百俩银子能比的。
她马婆子虽不识字,但道理还是很懂的。
“收着吧,这是劳你辛苦办这事儿该得的。’’卫莺定了定,让安夏开了另一个托盘,那盘上放的可不是银两,而是一套黄金头面,被匠人雕成枝上梅花的模样,那金光直勾勾的射入人眼底。
可不是那等包金头面儿,而是正儿八经的黄金头面儿,就这一副下来,没个几百俩是决计买不到的。
夫人可真是大方啊。
这一副黄金头面儿,还有那两百俩文银,这一下小几百俩就出来了,可夫人眨也不眨随手就赏了这几百俩的东西下来,手头实在是阔绰得很。
“这一套你带去给魏家姑娘吧,就当是贺礼。’’
马婆子早先心里头就有几分猜测,见此,心里转了转,小声道:“那丫头得了这般厚重的礼,合该来府上给夫人道个谢的。’’
卫莺刚想说用不着,话到了嘴边顿了下转了个口:“不急,待她入了门再说。’’
这就是有来往的心思了?!马婆子方才说那话也没想卫莺同意下来,这会儿卫莺应承了她倒是楞了楞,好一会儿脸上堆满了喜色:“是是是,等入了门入了门。’’
三春这丫头倒是好命的,若真是入了夫人的眼,至少她那娘家以后是不敢得寸进尺了。
末了,马婆子倒是抱着两个盒子欢欢喜喜被送出了门,一直到出了府,也没在想那毯子珍贵不珍贵的事儿了。
“这马婆子看着精明,没成还是个心好的,处处给那魏家姑娘说好话,替她引荐的,夫人怎的答应下来了。’’安夏给卫莺续了茶水,有些不解,这些事连她们都看得分明,何况是夫人?
卫莺笑了笑,就着茶盏喝了口水,茶叶在第一盏冲泡过后的甘甜开始蔓延,让人忍不住放柔了下来,“我这里平日确实冷清了些,有个人不时来陪我说说家常里短也很有趣味儿。’’
这京城上下,尤其是那些高高在上的贵夫人们向来是不屑跟这些平头百姓打交道,觉得有失身份,再则普通人家惦记的无非是柴米油盐酱醋茶那点子事儿,在他们这种人家里,哪位夫人会跟这些打交道的?卫莺不,别看她面儿上瞧着是端的是一派富贵大方的模样,其实心头还真喜欢听人说些三姑六婆的闲话家常的。
这得宜于上被子她被赶到庄子上,下人们畏她如蛇蝎般鲜有跟她接触,尤其是病在床上奄奄一息、那破屋只有风声呼呼吹过的时候,耳边听着那些丫头婆子们说些东家长西家短的,会让她觉得天地之大,她还不是生在不见天日的荒漠之中般。
那时候,那些闲言碎语竟成了她唯一的慰籍和热闹。
安夏也不再劝,秋葵回来倒是说过,说那魏家那姑娘老实巴交的,既然如此那也不用担心她别有心思把主意打到夫人头上来了。
“哒哒哒’’的声音响起。
“小主子你慢点。’’知雨跟在小葫芦身后,生怕他不小心摔了。
前头还扭着小屁股歪歪扭扭的小葫芦小腿儿一软,扑腾一下摔在了地上,正好摔在卫莺跟前儿,好在地上铺满了毯子,毛绒绒软呼呼的,小葫芦摔下去也不疼,只是懵了一下,接着他爬在地上抬起头,朝卫莺咧嘴儿笑,还举起了手中的一支花。
“娘,娘花,花!’’
娇艳欲滴的鲜花,方才颤巍巍的掉了两片花瓣,又在毯子上蹭了蹭,这会儿已经有些焉哒哒的了。
不过这丝毫没有影响卫莺的心情,她在那花上看了两眼,又看了看儿子眼巴巴的模样,倾身把人给抱了起来,接了花,堆起满脸的笑来:“这是葫芦送给娘的吗?’’
“花花!’’
知雨在一边儿补充着:“小主子可真是孝顺,在外边看花玩还不忘了要给夫人挑上一朵,还是挑的园子里最漂亮的一朵,掐了来就非要来给夫人送花,小主子这般小就知道孝顺,以后长大了可不得了。’’
“就你会说话。’’卫莺看她一眼,嗔道。
小葫芦在外边园子里玩了好一阵儿,这会儿已经打起了小哈欠,小脑袋在卫莺怀里蹭了蹭,没几息就睡着了。
在朝廷派大军前往平燕关没几日,京城涌入了许多学子们,徐家的敬文敬武两兄弟就在其中,是跟着江州的学子们一块儿来的,这些学子们都是江州府的举子,到了京城,大都告了辞,只有少数几个交好的,早早就说好了要住一块儿相互约束,一同进步起来。
三年才得这么一个科举机会,成了功成名就,输了又是一场寒窗苦读,是以谁也不敢放松。
徐家兄弟等学子来得尚算早的,也是想着早点适应京城里的气候和风气,一行人到了徐家的宅子里,早就守候的管家一边迎了他们进门,一边儿跟徐家兄弟说道:“二姑奶奶和表小姐早就盼着两位少爷了,隔三差五就派人来询问,连房里的器具摆件都让二姑奶奶给重新换了一遍,说是要让两位少爷住得好,顺顺当当的考完会试。’’
徐家兄弟俩点头听着,“等安顿下来我们就上门拜访姑姑和表姐。’’
“不错,我还没见过葫芦呢。’’
管家命丫头带他们下去洗漱,对徐家兄弟带来的两位好友也很是敬重,一边又派人给卫家和姜家报了信儿,让厨房赶紧备好了吃食,等他们洗好了正好用饭。
桌上摆的饭菜都是按江州那边做的,味儿重,几个吃得舒坦,末了倒在椅上喝着茶消食,陈喜感叹一声儿:“这一路上来虽说见了各地的风情,但免不了灰头土脸的,到这会儿心里才踏实了。’’
另一个叫张勉之的也点头:“还吃了顿饱饭,说来敬文敬武,你们家这厨子可真不错,江州菜地道,跟咱们在江州吃的可没差别,甚至更厉害些。’’
陈喜和张勉之家里都是江州说得上号的人家,虽比不得徐家那也是有几分薄底的,几人打小就是一个书院,情分深厚,是以这回上京,徐家兄弟便邀了他们一同住在府上。
徐家兄弟笑笑,管家在一边回着话:“两位公子有所不知,这厨子是前几日我们姑奶奶给送来的,本就是江州人,自是会做这地道的江州菜。’’
陈喜和张勉之有些羡慕,他们也想有这么个姑姑和表姐的,不止会提前来把这里里外外给打理好,连吃的方面都考虑上了,他们方才被带到客房安置,里头的器具摆件也是崭新的,屋里连点灰尘都没有,可见上心。
徐家兄弟的这位姑奶奶和表姐他们也是有耳闻的,只是知道得不多。
不过这是别人的家事,二人自不会多问,歇了会儿就借口要休息回房了,把地儿给腾了出来让徐家人谈事儿,管家便把最近京城里动静儿同他们说了说,连着还说了卫姜两家的事儿。
“姑父在工部多年,如今调任去了吏部,也算是熬出来了。’’
“倒是表姐夫没料被委以了重任,我们还在路上他就带兵去平燕关了,以兵马日夜不休的局面,恐怕也就这两日就能到边境了。’’
大周兵马日以继夜奔赴平燕关,作为将领,姜景更是要以身作则,这十几日,他都是在休息时歇上两刻,余下时候便是同副将们商讨战术,半点不敢放松。
眼见着平燕关已经近在眼前,大军停了下来,先是派了一小队兵马往前查探,余下便就地开始搭帐篷好生休息一番。
姜景也小憩了一会儿。
就是这么小会儿,他却做了一个梦。
梦中,他又见到了那个跟他长得一模一样的人,他看着那人一步一步的获得权力,一步一步走入朝堂,跟百官虚以委蛇,最终成为了陛下跟前儿的大红人,被封为宣国公,从此在官场上平步青云,任谁都不敢在小觑他,姜家在他的带领下更是早就不同往日,成为了京里那顶级权贵,每日都有无数的人往府上递拜贴想搭上关系。
连二弟三弟也是跟着受益,从小小的六七品官员一路做到了三品大员的位置,他姜家可谓是满门荣耀,一时间,无人能与之抗衡。
“姜景’’在朝中风光无限,在府上更是说一不二,威风得很,享近了人间繁华,后院里美人儿无数,肥环燕瘦应有尽有,连陛下也赏了好些绝色来,但“姜景’’最宠爱的还是田姨娘。
田姨娘生得美艳动人,又善解人意,哪怕后院女子再多也无人同她一般温柔体贴,知他心事,哪怕田姨娘已不再年轻了,“姜景’’还是十分信耐她,除此“姜景’’也是一位孝子,对老太太梁氏很是孝顺,甚少驳她意思,在老太太的建议下,他纳了五表妹为平妻,梁五是梁家出身,管理家务得心应手,老太太也逐渐把府上的事儿交给她打理。
姜景忍不住到处看,卫莺呢?
这府上不是她在打理吗?何时又成了梁五在打理了?
“姜景’’对府上嫡妻不在也没有任何反应,姜景跟在他身边许久,只有一回才听他很是不满的跟心腹抱怨道,“卫氏那个毒妇,半点容人之心也没有,打从她进门后母亲便把府上中馈交由她打理,可她却苛待后院的姨娘不说,对母亲也很是不恭敬,我姜家家大业大的她却管得一塌糊涂,到处都是漏洞,险些让我姜家被人耻笑,亏我还觉着她温和大度,原来都是表面儿!’’
“还有你瞧瞧她教导出来的大公子,除了花银子还会什么?罢罢罢,她到底为我姜家生下了嫡长子,就依母亲所言让她去庄子上住住,好好修身养性吧,等以后大公子定了亲,再把她接出来吧,总归是亲母子,儿媳妇进门总得有嫡母在的。’’
姜景:“卫氏手头富得很,管着好些铺子,她还能管不好中馈?’’这到底怎么回事,“姜景’’连这点都不清楚不成?
至于卫莺到底苛待没苛待后院的姨娘,姜景却是没听说,姜景虽觉得卫莺这妇人凶悍得很,确实没点子容人之量,倒还真不是那种无事爱针对妾室的主母,他每回被气得走人,更多的那是下不去那面儿,因为卫莺每回捅出来的事都是事实。
比如母亲贪了府上的银子补贴娘家的事儿……
想到这儿,他往前一步,想让“姜景’’好生注意些,但这个“姜景’’却看不见他更听不到他说话,火气大得很,打从那以后,这府上就听不到一丁点关于卫莺的消息了。
姜家的后院里,梁五和田姨娘两个平分了天下。
母亲还是住在主院里头,瞧着精神抖擞得很,在众多后辈中,她比较偏疼梁五生下的孩子,还接在身边尽心教养,至于田姨娘的孩子,因为爱屋及乌的原因也被“姜景’’不时亲自教导一番。
多年后的一日,突然从庄上传来消息,说卫氏病逝了。
连母亲都还依然健在,但年纪轻轻的卫莺却不在了,姜景一怔,看到“姜景’’也被这个消息冲得没回过神儿,关在房里整整一日,出来后交代梁五好生安葬,不久后,姜家突然接连出事。
大公子姜瑜先是出了事,卫莺接着病逝在庄上,接着姜三爷姜坤被陛下责罚,这仿佛是一个开头,整个国公府都开始摇摇欲坠。
姜家小一辈已经长了起来,有姜景这个当爹的罩着,更是在仕途上一路顺风顺水起来,年纪轻轻就被派到外地赴任,只待资历足够了就能回京任职了。
但大周又不是姜家的,这调任回京的名额就一个,不止姜家的小辈想争,就是府上的梁五跟田姨娘也是争来争去的,把姜家搅得鸡犬不宁的,她两个一人有靠山,一人有宠,斗得也是不相上下,老太太倒是想扶持梁五坐上正妻之位好压那田姨娘一头,不过“姜景’’没应,气得老太太又翻起了旧账,大骂卫莺是恶妇,这人都死了还搅得她国公府不安生!“姜景’’不满她还拿着卫莺说事儿,跟老太太争辩了几句,没几日,姜家国公爷的原配嫡妻从前做过的恶毒事就传遍了京城。
老太太想借着外力逼颇“姜景’’抬正妻,却不料梁田两位膝下的公子接连出了事,说是在回京途中遇上了山匪,传到府上,老太太当即就晕了过去,受了这等刺激,人倒是还活着,但身子却瘫了。
“姜景’’为了这事儿更是忙得脚不沾地的,但姜家更大的灾难却来了。
宣国公府被查抄了。
树倒猢狲散,国公府一被抄,伺候的丫头婆子们早就跑了,原本依附于姜家的人家也闭门不出,上头查抄了姜家的家产,收回了国公府,但念在“姜景’’对大周有功的份上只剥夺了他们的爵位,贬成了庶人。
在姜家轰然倒塌的翌日,梁田两位姨娘就卷了姜家最后的银两跑了,其他的妾室姨娘们更是各自飞,老太太一辈子富贵,临到头了还得受这么大罪,想骂人却骂不出来,身上的珠钗早就卸了,怒目而视的,口水沿着唇角流下,没了丫头们的精心伺候,老太太跟疯婆子也没两样了。
曾经为老太太办事的一人临走前跟“姜景’’说了一席话。
告诉他,“姜景’’原配嫡妻卫氏并没有苛待妾室,相反,是老太太贪了府上的银子给梁家用,还是卫莺拿了嫁妆出来填了这个窟窿,也是卫莺拿嫁妆才有了姜三爷姜坤的前程,在姜家没发达前,府上所有一切都是用卫莺的嫁妆在撑着。
甚至最后她死在庄子上,那也是老太太和两位姨娘不许请大夫的原因,就是大公子也是被老太太和两位姨娘们给养废了的。
说他只会花银子,他难道不该花吗?
作为卫莺的儿子,卫莺的银子不该他花该谁花?
“姜景’’整个人都呆了。
他去了梁家一趟,却反被梁家给打了出来,此后,堂堂宣国公穷困潦倒,在老太太过世后就再也没人见过他了。
姜景蓦然睁开眼,沙哑着声音问靠近的小兵:“何事?’’
小兵递了封信来,“将军,这是伯府寄来的,说是伯爷的小厮春贵派人送来的。’’
姜景还沉浸在梦境和现实的交织中,摆摆手让小兵退下,他的脑子里,那个“姜景’’的一切还历历在目一般,尤其是“姜景’’最后那一副落魄的模样,任谁还能记得他曾是堂堂国公爷?可一朝从天上掉到地下时,身边围簇的人就清了个一干二净,竟是连一个替他抱不平,为他送行的都没有,足可见人心,连相伴数十载的枕边人在最后都大难临头各自飞。
姜景能感觉到“他’’很是不甘,他自问从没有对不住这些人,给她们荣华富贵,给她们身份地位,但这些人最终却都抛弃了他,反倒是那位他曾经的嫡妻,却是一心一意为他付出,真心对他。
若是有愧,却始终愧对这一人。
姜景指尖微微用力,嘴里溢出一声轻叹,把梦境中的事给压了下去。
目光落在这封信上。
他在前月里回府时确实吩咐过春贵暗地里查一查田姨娘的身世,也好以后给她张目,正要开了信,外边急切的脚步声走来,姜景一把把信揣进怀里,副将正好掀开帘子,“将军,前方小队探得消息,今夜苍狼国的骑兵将会再次进攻平燕关。’’
事态紧急,姜景再也没空顾上别的。
“吩咐下去,立马进驻平燕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