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下飞机,遍地的阳光耀得人睁不开眼睛。
陈子鱼自己也有点不敢相信,他竟然真的来到深圳了。
一月底是内地最冷的时候,深圳却如此温暖,大概有十七八度吧,相当于内地城市的阳春。他顿时感到脖子上高高的樽领毛衣有点透不过气,汗水从鼻尖直渗出来。
请了一天的公休假,再加上一个周末。
三天的时间,陈子鱼给自己三天的时间,不来一趟深圳,不弄清楚这个叫苏琴的女人的真面目,他无论如何也无法安心。
到了预订的酒店房间,陈子鱼打开淋浴,一边洗澡一边计划着呆会儿的行程。
在来深圳之前,他给深圳市分局的叶峰通过一个电话,表明自己是以私人的立场来调查这件事。叶峰倒是个热心人,同意在私下也尽量给他一些协助。时间很紧,一定要好好安排才行。
想到苏琴,突然想起苏琴对自己说的那句话。
“像你这样的人是不会明白的,你不明白是因为你根本不懂得爱。”
我不懂得什么是爱吗?这个问题一直深深的困扰着陈子鱼。他不由自主的想到程琳,想起他父亲的话:“这么好的媳妇儿,你怎么就不知道珍惜呢?”
为什么所有的人都在指责他?他到底是那里做错了?他没有对程琳负责吗?他没有负担家庭的开支吗?他没有对程琳保持忠诚吗?他没有为程琳的事而受伤害吗?如果这些都不够,那还要怎样才算是爱?
微凉的水花一直淋在他脸上,仿佛把旅途的疲倦和纷乱的思绪统统冲走。
他伸手关掉水阀,抽出挂在墙上的毛巾擦了擦头发。
叶峰是典型的南方人形像,中等身材,肤黑人瘦,大约四十上下,一双小眼睛又黑又亮,看起来很是精明强干。他们约在地铁站出口见面,然后将陈子鱼领到一间广式茶楼,招呼陈子鱼尝尝正宗的广东午茶。
当时将近中午两点钟,茶楼的生意还是很好,服务员们忙得脚不点地的。
“我接了你的电话,就去丁易从前租的那个地方看了一次,现在那儿已经换了两次业主,两个外地来的白领合租在那儿,什么也查不到了。”坐定之后叶峰就说:“不过我帮你找到个古惑仔,当时和丁易有往来的,现在也上岸了,不捞偏门了。吃完了饭我带你去见他。”
陈子鱼客气说:“不用了,别麻烦你了。你把姓名和地址给我,我自己去就行了。”
“唉,你不知道,一定得我们去,不然从前的事他系绝对不会再提的。”他夹起一个虾饺:“来,试试,这里的虾饺系蛮出名的,你知道做虾饺啊,那虾肉一定得新鲜,要弹牙才叫好……”
那个曾经的古惑仔,现在看起来是一个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中年人,身材发福,穿了件有点发黑的深绿夹克,两鬓泛白,不停的抽着烟。他在罗湖区文锦路开了一间五金铺,生意看起来不太好,他和他养的狗都坐在铺口边晒太阳。
“丁易,我记得啊,那个珠海佬,大家叫他丁老三,也有叫他丁老鼠的。”他兴趣缺缺的说:“他是黄长荣的马仔嘛。”
“黄长荣是什么人?”
“十多年前,他在蛇口那一带很拉风的,开了间夜总会,又卖酒又卖毒又卖女人,谁见了他都叫一声荣哥。丁易就是专门负责给他弄小姑娘去的。”
“那黄长荣呢?现在人在哪儿?”
五金铺老板摇摇头:“黄长荣的夜总会后来因火灾而倒闭,他也被烧死了。他那帮手下都各自奔前程去了。有些跟了其他的大哥,多数的下场都是被关进监狱,也有些做了坏事不知逃亡流窜去哪儿了。我算是看淡了,早跟他们断了联系。”
“真的一个相熟的也没见过了?”
“当然是真的,躲着他们还来不及呢。”
“那间夜总会,叫什么名字?”
“你知道丁易有个女人吗?你认识吗?”
“不记得了。”他摇摇头:“从前的事,我很多都不记得了,也不想记起来。”
“你再仔细想想?”
“我和丁老三,其实没那么熟,就在一起喝过两次酒。”
这时有客人来店里买胶水管,老板走开去招呼了。陈子鱼看着他走路拖着一条腿,一跛一跛的。不知是不是从前当古惑仔留下的光荣战绩。
陈子鱼看再问也问不到什么,于是告辞。
老板忽然转头说了一句:“有天我倒是远远的在洗脚城撞到过一个人,从前也是跟黄长荣的,现在在洗脚城做保镖,那时我们叫他黑仔。黄长荣的情况他应该知道得清楚一点。不过你们可千万别说是我说的。”
黑仔人如其名,肤色黝黑,体型精壮。不过看他满眼的凶光,陈子鱼相信他之所以叫黑仔,并不仅仅是因为皮肤黑而已。突然有刑警来找他,他看起来有点惊慌失措,但当他发现警察们要问的并不是他现在的事,而是多年前一个已经死掉的老大时,立刻配合起来。陈子鱼在他面前出示了丁易和苏琴的照片。丁易他立刻就认出来了,但苏琴他想了一会儿才记起。
“是她吗?”陈子鱼将苏琴身份证上的相片给他看。
他仔细看了一会儿:“没错,她是丁易的马子。荣哥有一次喝醉了,私底下说,这婆娘一脸瞧不起人的样子,他哪天一定要和这婆娘搞一次。”
“那后来呢,他们搞上了吗?”
“不知道。不过荣哥想搞的女人,就算强奸也能弄到手。”他点着相片说:“叫丁易的这小子不识抬举,有一回荣哥让他把这女人卖给他,当时他还没同意。荣哥说要收拾这小子易如反掌。正好当时这小子卖了一批假货回内地吗,有一次荣哥就向一个大老板把这小子的老底端了,那大老板找上门去要求赔损失,荣哥就叫臭四借了贵利给这小子。这小子被荣哥耍得团团转还蒙在鼓里,想跑路去香港,于是来求荣哥。荣哥怎么会让他跑了,结果他还不是乖乖的把女人双手奉上。最后两公婆都在荣哥的夜总会里接客。”
“接客?”陈子鱼以为自己听错了。
“没错,一个做鸡一个做鸭子。可是后来荣哥的夜总会不是失火了吗,荣哥也烧死了,这两公婆就不知去向,听说是被公安的解救了。道上的规矩,公安解救了的人和自己逃跑的不一样,公安解救的人就饶了他们,全当他们被超度了吧。”
“那间夜总会叫什么?”
“龙头。”
陈子鱼的震惊无法用语言形容。他曾经设想过,苏琴和丁易在深圳必然有一段纠结不清,无法见人的往事,但没想到二人竟然堕落如此!难怪当年张磊要坚持和苏琴离婚,那的确是任何男人也无法接受的事。也许,丁易就是以这段往事,一直在勒索苏琴,苏琴终于忍无可忍,愤而杀之……抑或另有更深的隐情?
而且,有什么证据可以证明呢?
陈子鱼找叶峰调出当年龙头夜总会火灾的档案。
“奇怪,被公安解救人员里,并没有丁易和苏琴的名字。”陈子鱼说。
“也许系趁乱跑掉了吧。”叶峰说。
“当年龙头夜总会的那些小姐,现在还有留在深圳的吗?”
“这个很难查,不过可以试一试。”
上午十点钟,正是她睡得最香甜的时候,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将她惊醒。谁啊?她头昏眼花的从床上坐起来,下床的时候差点被自己的睡衣绊倒。郑老板那混蛋!她恨恨的想,昨天晚上几乎灌她喝了一整瓶芝华士。她胡乱用手整理着头发,找过一件外衣披上,一边心里盘算着会是谁。前天才交了房租,这段日子她也没有欠谁的债,更没有得罪过哪个老大,这时候会是谁呢?
她打开门,两个看不出身份的人站在门外。一个又黄又瘦,目光炯炯,另一个较年轻,眉清目秀。
“系唔系余凤珠?”他们亮出了证件:“我们系公安局的,我姓叶,这位系陈警官。有一件事想请你协助调查。”
她的头从昏昏沉沉之中,猛然清醒过来。
窗帘被哗地拉开,阳光直射进房间,空气中弥漫着脂粉味,隔夜的酒味,和汗馊味。陈子鱼把窗打开,让新鲜的空气流通进来。
她不安的用手胡乱梳理着头发,在白天的光线下,她的脸色苍白,皮肤松驰,看起来憔悴异常。
叶峰就坐在她面前,表情严肃的看着她。
“我们听说你在蛇口的酒吧一条街做过陪酒小姐?”
“没,没有……我才来深圳,我正在找工作……”
叶峰不耐烦的说:“少鬼扯!老实回答!”
“是……”她小声说:“不过,那是十年前的事了。”
“这个女人见过吗?”
陈子鱼把苏琴身份证上的相片放在她面前。她皱起眉头,仔细的看了一会儿,摇摇头。
“真的没见过?”
“没有。”她说:“我在龙头做的时间不长,真的。后来我喝酒喝得胃出血,就回了老家一段时间。后来听说那儿被烧了,我还在想,还好我回家了。”
“那你知道从前在龙头做过的,还有哪些人在深圳吗?”
余凤珠咬着指甲想了一会儿:“这么多年前的事,我真不记得了。不过我有个同乡,她在酒吧街混的时间比我长,那条街的小姐互相很多都认识。”
“你那同乡叫什么名字?”
“宋婷婷,她在金鑫夜总会。”
吃过了午饭,叶峰立即带陈子鱼打车去金鑫夜总会找他们的负责人,才知道宋婷婷前不久已经嫁人回老家了。这条线等于断掉了。叶峰又和陈子鱼走访了几间夜总会,但没什么收获。
这一天等于白过去了。
晚上回到酒店,稍微休息了一下,看看时间还早,怎么打发这个异乡之夜呢?
酒店三楼有一间清吧,是旧上海式怀旧洋派情调,光线幽深,吧台边上摆着一个旧式唱片机,放着三十年代上海的老歌。陈子鱼坐在吧台边,照例要了一杯威士忌加冰块。
冰凉的酒顺着喉咙下去,然后在胃里慢慢发热的感觉很舒服。那种烦躁的情绪仿佛随着酒精的发散而渐渐模糊了。
一个穿着暗红色v领裙的女人,就无声无息的来到他身边。陈子鱼不想理她,只顾自己喝酒。只听“叮”的一声,打火机的轻响,然后就飘过一阵淡淡的烟味儿。
“像你这么个喝法,很快就会醉了。”女人的声音有点沙哑,但轻柔。
陈子鱼还是不理她。
“就算是和老婆吵了架,也用不着把自己当个酒坛子吧。”她轻笑一声:“醉了,就能把烦恼都忘了?”
陈子鱼将酒杯送到唇边的动作停住了。
“你说我和老婆吵架了?”陈子鱼回过头来。
女人一笑:“难道不是?”
陈子鱼眉一挑,想否认,突然又泄了气:“你说得没错。”
“我每天晚上在这里,见过的不少像你一样的客人,这点眼神力还是有的。”微笑着,她向陈子鱼伸出一只手:“我叫珍珠。”
陈子鱼迟疑了一下,伸手握住:“陈子鱼。”
她的手很小,很冰。
“你知道吗,人们总是愿意把心事告诉素不相识的人。大概是因为对方和自己的生活完全没有关系,所以说出来也不要紧。”
“你常在这里听男人说他们自己的故事?”
“有时还有女人。”
陈子鱼笑了一声:“我可没故事告诉你。”
“没关系,我也可以陪你聊点别的。”她非常慵懒的从手袋里摸出一盒davidoff,抽了一支点上:“今晚的客人太少,我们大家都无聊。”
这倒是真的,陈子鱼心想,凭着一股傻劲跑来深圳的自己,恐怕比这个苍老的,在没人的酒吧里等客的老小姐更无聊。
“你是哪里人?”
“江苏乡下。”她用手轻轻拨弄着卷发:“不过,我已经快十年没回过家了。”
“为什么?”
“呵呵,不是你想象的那样。当初出来的时候,就是我一个同乡姐妹带我的,家里也都知道她在外面是干嘛的,可没一个人反对。大家都穷怕了。眼看着那女孩儿大把大把的钱拿回家里来盖房子,买拖拉机,谁还敢瞧不起?就是有骂的,那心里也羡慕着呢。所以,我就把心一横,也跟她来了深圳。我家里人也都赞成,支持着呢。”
陈子鱼苦笑着喝酒:“你出来多少年了?”
“十五……快十六年了。”珍珠吐出一口烟雾:“当时出来的时候想得很简单,赚几年钱就收山回家做贤妻良母,但是……出来了以后,就回不去了。”
陈子鱼没有问她为什么。他完全可以想象,一个已经习惯了都市生活的女孩,无论如何再也不能心甘情愿再回头终老田园。
陈子鱼耸耸肩:“回不回去也无关紧要,对于你家的人来说,每个月的钱按时寄回去就行了吧。”
“一点没错。”她忍俊不禁的笑出声:“你这人真有意思。”
她的脸远看漂亮如林志玲,但一笑,眼角眉梢都堆出了细细的皱纹,是一个苍老的,风尘味十足的林志玲。
“谢谢。”
“你一直都是这样的人吗?”
“怎样的人?”
“无情的人。”
“什么?”
珍珠用夹着烟的手轻轻托住头:“你是什么样的男人,第一次见面我大概就能猜出个八九不离十。”
“这倒是,你们阅历丰富。”
“你和我从前很像。”
陈子鱼失笑:“我像你?”
“那时候,迷我的人很多,有好几个包过我,也有很真心的,可是最后一个个都离开了我。你知道为什么吗?”
陈子鱼故意刻薄的说:“发现你就想掏他们袋里的钱呗。”
“哼,”她毫不动气,笑了一声:“迷上你的小姑娘也不少吧?可是她们都没办法和你长期相处下去,对不对?最后都会离开你。”
仔细想起来,的确如此,但陈子鱼嘴上却否认:“没有的事。”
“因为我们都是同一类人。非常的自我,心里只有自己,总以为爱就是被爱。就算很喜欢一个人,也不懂得怎么去爱人,一切都是以自己的感觉为中心,永远不会站在别人的立场去设想。”
“哼,”陈子鱼嗤之以鼻:“你知道什么?”
“你问问你自己,你为谁茶饭不思,神魂颠倒过吗?这世上谁是你最爱的人?你为取悦她做过什么疯狂的傻事吗?”
——没有。陈子鱼暗暗的回想着,即使是和程琳在一起,的确也是程琳迁就自己的时候居多。就算最初蜜恋时觉得愉快,也从来没有过迷恋至忘我的瞬间。他的心永远只为自己保留,程琳也只是被允许接近某一个范围,而程琳再试图深入,就会令他不快。
珍珠淡淡的说:“和我们这种人在一起,是很累的。付出的爱,得到的不是累积,而是磨损。因为爱是相互的,没有谁能永远为谁付出,人都是会累的,会受伤的。怎样的爱也会被磨平。那时候,就对方离开你的时候。”
陈子鱼目瞪口呆。
他突然想起结婚之前的事,那一天是程琳的生日,他们在外面喝过酒回家缠绵,完事的时候接近半夜两点钟,他甚至没有送程琳下楼而让她自己打车回家,因为他觉得非常的困,想睡觉了,而程琳也没有半句抱怨。可实际上,她的心里是不是暗暗期待着他至少能下楼送自己上的士呢?
他回想起那一次,程琳要去上海出差一个月,离开前她表现得恋恋不舍,而他竟然觉得有点不耐烦,又不是从此不回来了,这么矫情做什么呢?程琳恳求他送自己到机场,而他当时竟然硬着心肠,把她塞进的士挥手拜拜了事。
还有很多,很多这样的事,这样的片刻。陈子鱼从来没有留意过,此时却突然涌现脑海。突然产生了一种巨大的恐惧,这三年以来,程琳的爱在不知不觉间已经磨平了吗?所以她才转而投向其他男人的怀抱?这就是父亲欲言又止的望着自己叹气的原因?自己当局者迷,而身边全部的人,却心清如水?所以苏琴才说自己,是一个不懂爱的混蛋?
陈子鱼举着酒杯怔怔的发呆,但随即,他突然意识到,从来没有人这样当面不客气的指责过自己,而且还是一个三流酒吧里的过气妓女,羞愧瞬间化作隐隐的怒火:“少装出一副很了解我的样子!”
珍珠婉然一笑:“你的运气比我好。这些道理是我不知吃了多少苦头才明白过来的。可惜我年轻的时候,从来没人跟我说过。”
陈子鱼仰起脖子,将杯中的剩酒一饮而尽,叫过侍者买单。
小弟走过来轻声说:“不用了先生,我们老板娘说,今晚你喝的酒她请。”
老板娘?陈子鱼吃惊的看了一眼坐在眼前的这个女人。她正从手袋中摸出又一支香烟,轻巧的衔在嘴唇上点火。她抬起眼,对陈子鱼做了一个不用客气的优雅神情。
既然如此,陈子鱼也不多说什么,转身就离开了那间寥落的酒吧,他走得如此匆匆忙忙,简直是在狼狈逃离。就好像是要逃离那个自私的,任性的,把一切都搞砸了的失败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