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子鱼走进办公室的时候,吃了一惊。
程琳坐在他的位子上,心不在焉的翻着一本过期的杂志,其实她根本没有看书,翻了两页,就望着空气发怔。
从这个角度看她,侧影特别的清秀美丽,因为是逆着光,纤丽的轮廓像用发光的笔细细勾勒了一圈似的。这美丽深深的刺痛了陈子鱼。他立刻又想起,那天晚上,那个赵总将手搭在她肩头,两人一齐向酒店里走去的情景,因为瞬间的柔软而痛楚的心立时坚硬起来,就像要为自己做一个硬壳,这样才可以保护自己不再受伤。
“你怎么才回来!你老婆等你好半天了!”大个子孙刚将子鱼的肩头重重一拍。
陈子鱼被拍得歪了一歪,痛得咧嘴。程琳抬头往这边看过来。
“子鱼。”她放下杂志,表情复杂的站了起来。
因为是在办公室,陈子鱼不动声色的走过来:“你怎么来了?”
“我……”程琳显然也不想把事情闹开,她放低了声音:“我想和你谈谈……”
“这里说话不方便,我们换个地方谈。”
程琳紧跟在步伐匆匆的陈子鱼身后:“这些天你上哪儿去了?你不听我电话,又一直没回家,也没回你爸那儿……”
陈子鱼不说话。
程琳以为陈子鱼要带自己去一间茶楼或什么地方,结果两人一直来到市公安局大门外。陈子鱼站回转身,看着程琳说:“你走吧。”
她睁大眼睛看着陈子鱼。
“可是,可是,我有话想跟你说……”
他打断了她:“我和你没什么可谈的。”
程琳看着他,他说这话的时候脸上没有丝毫的表情,你透过他的眼睛,看不见他的心。
他静静的说:“我要和你离婚。”
程琳的嘴唇哆嗦起来:“子鱼,你听我说,我们找个地方,我把一切都告诉你……”
一切都告诉我?陈子鱼嘴角抽动出一个冷笑。一次一次,我连你们在哪里吃饭跳舞都清清楚楚,你还有什么可告诉的?这丝冷笑,令他的此时的话分外绝情:“现在说这些还有意思吗?”
“我和那个赵总已经断掉了,你相信我,我们真的什么也没有……”
陈子鱼皱起眉,不耐烦的说:“够了,你和那个男人的事,我没兴趣知道。”
“子鱼,你,你听我解释。”
她就站在他面前,低声下气软语哀求不顾仪态,泪水冲花了眼妆,在美丽的眼角下留下黑色的泪迹,即凄惨又楚楚可怜。陈子鱼简直害怕看她,害怕自己再和她呆多一会儿,就会放弃尊严放弃原则放下一切,心一软就要原谅她。他不允许这样的事发生,不可以。
“以后别再来单位找我了。”
他把手臂从程琳的手里抽出来,转身离开。
他知道程琳在身后透过泪眼绝望的看着自己。她怎么能够相信,让陈子鱼头也不回的离开她的原因,正是因为他发现自己真的爱她。陈子鱼抽手转身的那一瞬间,像刀锋一样锐利的割伤了她,她肝肠寸断的想,这个男人怎么可以这么无情?而他这么无情,自己为什么还会这么爱他?
存折上还有十五万。十万块是袁野的父母过世时留给他的遗产。袁野对钱向来没什么概念,他现在才发现这么多年来,自己攒的积蓄居然不过只有几万块,每个月的工资不知都用到什么地方去了。
那天晚上,他及时赶去阻止苏琴的鲁莽,他问丁易,要怎样才肯放过苏琴?果然,丁易开出了价钱,狮子大开口,五十万。
“我求你了袁野,不能给他钱。”苏琴对袁野苦苦哀求:“他就是一条喂不饱的狗。你就是给他再多的钱,他也不会放过我的。”
“放心,要是我把这房子卖掉,能凑得出五十万。”
“你怎么能相信他的话?!”
“这些小混混,我见得多了。”袁野极沉稳的说:“他们出来混,无非就是求财。有了钱在手,他们就惜命了。”
“要是他拿了钱,又出尔反尔怎么办?”
袁野笑了:“他不敢。要是他真敢这样,我有的是法子让他吃不了兜着走。”
可是,要是,要是……你不在了,那怎么办?
苏琴凝视着袁野明澄的眼睛,这句话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
“钱到底什么时候能准备好?”丁易打电话催促袁野:“要债的天天上门,我都快被人逼死了!”
“这么大的一笔钱,你总得给我点时间准备。”袁野说:“现在是年尾,银行都在收紧存根,不发放贷款,要给房子找买家也没这么容易。”
“我不管!你答应了给我就要快给!要不然,我就把苏琴的事全抖出去!我告诉你,我身上的伤还在呢,你们俩可是合起来企图谋杀我!我告你们去!”
“行了行了,你要挟谁?”袁野不耐烦的打断了他:“这样吧,我手头上有两万现金,先给你拿去还你的利息,这样可以了吧?”
挂了电话,丁易忍不住喜上眉梢。
五十万,真是飞来一笔横财。苏琴那女人倒真的有点办法,看样子把那小警察迷得不轻。
袁野说话算话,当天下午就送了两万块到丁易手里。还要丁易亲笔写了收据,丁易看着他认真查看收条的样子,忍不住暗笑。想不到那个警察看起来精明,原来那么容易榨钱。这两万块,简直就像从天上掉下来的馅饼,来得太容易,让他忍不住又手痒起来。
为了躲着周老虎,他专门选了更远的郊县上的一个地下赌场,外面看起来像个乡下招待所,其实里面别有洞天,麻将,金花,押宝,三公什么都有,当然也有他最喜欢的瘪十。
丁易吞着口水,怀里揣着钱,底气十足的挤到了牌桌边。
忘记了时间,忘记了饥渴,忘记了自己,一切都忘了,只有发牌师那双灵巧的,训练有素的手,不停的洗牌,发牌,开牌……
正在心醉神迷的时候,突然传来哇啦啦一声大叫:“条子来啦!”
像平地里响了个巨雷,所有的人一下炸了窝,牌桌子被掀翻,扑克落了一地,有人在把钱往袋里塞,有人什么也不顾就往外窜,一副天下大乱的样子。丁易心思还没从瘪十上抽回来,脑子里还迷登着,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已经被一双铁钳一样的手按到了桌子上。
苏琴下班回家的时候,袁野正在收拾行李。
她一看到袁野就瞪大了眼睛:“你是要去哪里?”
“出差。”
“出差?去哪里?”
“要保密。”
“胡闹!”苏琴气起来,将装满菜的塑料袋往地上一扔:“你现在的身体状况,怎么能出差?”
“去渡口,就两三天而已。陈子鱼开车去,累不着。”袁野看苏琴生气了,赶紧坦白,保密也顾不上了:“只是去找个人问问话,不辛苦。再说,我也快十年没去过渡口了,那边警校的同学一直催我去聚聚,这次也是个机会。”停了停,袁野又加了一句:“以后,说不定再也见不着他们了。”
最后一句话,让苏琴的心猛地抽了一下。
过了一会儿,她说:“那我和你一起去。”
袁野吃了一惊:“那怎么可以,我是去工作!”
“你到底什么时候辞职?”
“很快,案子很快就要结束了。”袁野说:“这也许是我人生要办的最后一件事,让我放手去做,好吗?”
苏琴再也无话可说。
“丁易的事,你也不用担心,他这阵子都不会再来烦你。”在出门的时候,袁野说。
“为什么?”苏琴又愣了一下。
“聚众赌博,够他在拘留所呆个十来天的了。”
袁野微微一笑。
那天他给了丁易钱以后,一直跟踪他到那个赌场,然后再打匿名电话报了警。
这种小混混的心理,他可摸得太清楚了。
袁野感觉到时间。
时间对他来说不再是一种看不见摸不着的,抽像的概念,而是实实在在的,像流水一样冲刷着他的身体,每一天醒来,都带走一些他的血肉之躯。今天的自己会比昨天的更瘦一点,今天的自己会比昨天更憔悴一些,就这么一点点的,他被身不由己的拉向死亡之地。
他记得自己小时候,童年显得那样漫长,他渴望着长大,希望一夜醒来自己已经成为大人,成人的世界,对他来说,那样的神秘又吸引。谁想到后来的日子就越过越快,越过越快,突然有一天,他看到镜子里那个黑瘦,疲倦,满脸死气的男人就是自己,免不了瞪大恐惧的双眼。
这一次出来的时间比预计的长,不能再拖拖拉拉,苏琴在家一定会担心了。他这样想着,将宾馆的剃须刀随手扔下,抓过毛巾擦了擦脸。
另一方面,丁易在拘留所也渡日如年。
他和全部被抓的一起,分批查问了好几次。反正他咬死说自己是个外地客商,被人骗进赌局的,他也是个受害者。警察倒也没怎么难为他,就关了他十来天,罚款一万元。这样,差不多把袁野给他的钱全掏光了。
等他从拘留所里出来,回到他的廉租屋,顿时头大如斗。
大门上被淋了红漆,走道的墙上,到处都张牙舞爪的刷着“欠债还钱”“拿命来还”的狰狞字样,因为是红漆,看上去简直血淋淋的。
肯定是周老虎干的。
这十多天来,他派人上门来催债,找不到人,以为自己跑路了。
如果手里还有点钱,多少还些给他,说不定还能平息一点他的愤怒,但现在手里只剩几百块,该怎么办呢。丁易摸着脖子想了一阵,决定换个地方先躲起来一阵子,然后再催催袁野,等那四十八万到手了,他就什么也不怕了。
他才来t市的时候,在赌场结认了一个叫三元的人,是个老千,属于胆特小手特快那种,所以在这个那个赌场晃荡嬴点小钱,因为他每次嬴得也不多,有时还故意输点,所以没什么人知道他在出千。丁易有一次在赌场玩押宝输了一万块给几个山东人,被他看出了门道,山东人走了以后他才私下告诉丁易,那几个是老千,丁易被骗了。丁易请他吃饭,他把那几个山东人的千术当场演示了一下,丁易叹服。这样一来二去的丁易和他熟起来,这时候丁易就想起了他。他没说周老虎追债的事,就说没钱交租,想到他那儿借住一个把星期。三元二话不说的同意了。
约在城北菜市场口见了面,三元带着丁易往一条后街走,后巷被菜贩扔了一地的垃圾,到处是苍蝇。
丁易一方面觉得,自己也算是在深圳开过公司,威风过的人,现在居然沦落成这样,一方面又期盼着袁野的五十万,要真拿到手了,也可以大大的扬眉吐气一下,就对三元说:“兄弟,这次谢谢你了。过两天我有笔帐要进,钱真的到手了,我会好好感激你的。”
三元埋头走在前面,不知有没有听到。
丁易亦步亦趋的跟他下了一串台阶,拐弯抹角的进了一处破旧的瓦屋。
“进里屋。”三元小声说。
丁易掀起帘子一进屋,脚立时就软了。
里面坐了三个人,中间的木床上,周老虎正冷冷的看着他。昏暗的光线更显得他的脸色深不可测。
周老虎抬起下巴,对三元说:“看好门。”
三元赶紧退了出去。
那一刻,丁易清醒的听到,身后传来铁链子锁上大门的声音。
大年初八,江边的水产市场又开始做生意。回家过年的老板民工们纷纷回到这个臭气冲天的地方,把成吨的冰冻带鱼,竹仔鱼,鲜鱿鱼从卡车上卸下,在街边用冰水反复冲刷,又将它们成筐成筐的批发给酒楼,餐厅,街市小贩。凌晨的江边又开始喧嚣热闹。
廉租屋的李老板最近心情很不好。
过年前他去收301号的房租,却惊讶的发现,在3楼走廊过道都被人用红色的喷漆到处写上“欠债还钱”,“杀你全家”之类的话。听说是几个凶神恶煞的流氓做的。大白天,民工们都在睡觉的时候,他们就把门踢得山响,又到楼下守了几天,都不见301的住客,估计是跑出去躲债了。后来那伙流氓就跑来在墙上地上到处乱写了字,才扬长而去。李老板听了,把墙啊地啊门啊心疼了老半天。他找了301的租客也找了几次,都找不着人。眼看着也要过年了,年关不逼帐是行规。但是现在年也过了,他今天下定了决心,如果再找不着人,他就要强行收房了。
他已经预计到屋里肯定脏乱差,临时在街边叫了两个脚夫一起,来帮他打扫。白天楼里静悄悄的,农民们都在睡觉。拿了钥匙,一打开门,密闭的空气带着一种无法形容的恶臭扑面而来。
李老板整张脸立刻皱起来了。
一个脚夫抽着鼻子说:“好臭。是什么东西坏了?”
另一个皱着脸说:“倒像是死了老鼠。”
他们三个在门口站了一会儿,等那阵味道过些了,李老板才捏着鼻子走进来,肚里直骂着娘。
房间比他想象中的还要脏乱。屋里光线很差,他顺手拉开了灯,环视四周,屋里活脱脱像个垃圾堆,到处都蒙着厚厚的灰,像很久没人住的样子。
一个脚夫说:“老板,从哪儿开始清?”
“这些这些,统统扔掉……”他随处乱指。
当他走到厕所前,用力推门,门好像被什东西从里面顶住了,推不开。
“哎,你们过来个人帮帮忙啊。”他叫了个民工过来,两人用力推开门,突然都不动了。李老板嘴唇直哆嗦,脸色惨白。
这时脚夫也发现他们的异样,好奇走过来伸头一看,屋里顿时响起了鬼哭狼嚎般的尖叫:“哇哇哇!这里有个人!!!”
在110之后,刑警队的人很快的赶来了。
陈子鱼春节加了四天的班,今天刚轮到他消息,结果又收到取消补休的通知。他心情恶劣的将车随便停在廉租楼旁,弯身穿过黄色警界线。
“情况怎么样?”他一边带上白色手套,一边问早他一步到达现场的钱麻子。
钱麻子看起来倒像是个受害者,脸色灰白,头发篷乱,精神萎靡。他打了个大哈欠:“只知道是个男的,大概四十岁上下,死了至少已经超过二十天了,虽然是冬天,尸体也腐烂了。妈的,早不报案晚不报案,老子昨儿一宵没睡,刚合上眼手机就响了。”
“你昨天不是休息了吗?”
“唉,我老婆的大哥大嫂来了,陪着他们打了一夜的麻将。”
“输了还是嬴了?”
“别提了!原以为他是个来送菜的,结果自己倒成了菜箩筐!”钱麻子猛搓着脸:“哎我跟你说,他们两口子全是烟草公司的,效益别提有多好,还跑来嬴我这种穷人的钱,你说天理何在。我问他,你们烟草公司还要人吗,我去那儿当个保安也比现在强啊!至少抽烟不要钱嘛!”
他们穿过楼下三三两两站着的警察,一路和熟人打着招呼,走进楼里。
一进屋,陈子鱼立刻就闻到一阵恶臭。他太清楚这是什么味道了。虽然在门口已经戴了口罩,但他还是不禁屏住了呼吸,他努力不去提醒自己,他吸进肺里的是什么。
几个鉴证科的同事在四处小心的取证,屋子里乱得像狗窝,一位鉴证科的师妹正小心的用证物袋装起桌上的一只方便面盒,另一位同事用镊子小心夹起落在床单被铺上的毛发。
还有几个同事正在小心的移动尸体。尸体已经开始肿胀。留给刑警的尸体,每一次都差不多的丑陋可怕,这种东西,无论看多少次都没法习惯。
钱麻子凑过去,打量着:“死因是什么?”
“烧炭。”在一旁作记录的孙刚一努嘴:“你看,那边放着个炭盆。而且厕所门口缝下面也塞了折起来的报纸。”
陈子鱼拎起放进证物袋的报纸:“报纸是从里面塞住的吗?”
“这就不知道了。发现尸体的业主和民工开的门,当时尸体倒卧在地上,顶住了厕所门,他们也不知道,硬推开了,其实已经破坏了现场。”
“为什么会在厕所烧炭?”陈子鱼打量着充满尸臭与尿味的狭小的空间。虽然开着灯,但是光线仍然很差,墙上贴着破损的磁砖,地上扔着一只简陋的淋浴头,连接水管的地方已经生了锈,“要死也不选个好点的地方。”
“反正都要死了,哪儿不一样。没准你大少爷觉得臭,人家住惯了,不觉得脏呢。”孙刚皱眉看着地上一只大胶盆子:“你说这盆子是干嘛的?”
钱麻子说:“这不是给小孩儿洗澡用的吗?怎么会在这儿出现?难道这屋子里从前有小孩?”
“不可能,听业主说,就是一个单身男人。”
陈子鱼蹲下,歪着头看了看:“难道是用来泡澡的?好像又小了点。”
钱麻子说:“民工还有要泡澡的?那人卫生习惯太好了点吧。”
陈子鱼笑了:“那是,肯定比你好。”
孙刚说:“那人不是民工。”
“那是什么?”
“听业主说,像个盲流。但是不像农民,举止谈吐倒像是城里人。”
钱麻子眉头一皱,立刻说:“难道是个隐藏逃犯?”
孙刚说:“嗯,也有可能,一核实身份,我们就立刻和全国公安系统联网,查证此人是不是流窜到我市的犯罪份子。”
陈子鱼说:“我觉得这个可能性是有,但是不高。”
钱麻子问:“为什么?”
“你看到外面的字了吗?如果他是逃犯,就绝对不会因为借了贵利自杀。”
也有道理。大家都不说话了。
两人放过了胶盆子,陈子鱼转头问孙刚:“那业主在哪儿?”
“已经带回局里了,小赵在问他话呢。他吓得够呛,基本上说不出完整的句子。”
钱麻子嘴一撇:“一个大男人,被死人吓成这样,至于吗?”
陈子鱼搬开一堆报纸,找到一只药水瓶,摇了摇,里面还有半樽药水:“你以为他是你,人家普通人。”
“这是什么话,咱们就不是普通人了?”
“别人我不知道,”孙刚忍不住笑说:“你看起来就不像普通人,流氓见了你都要退三步。”
一屋子人全笑了。
这是什么药水呢?陈子鱼皱起眉头,把它放进证物袋中。
死者的身份很快确定了。因为在他的衣服口袋里找到他的身份证。他租屋时,给业主留的也是真名。
宋科长让孙刚牵头负责此事。于是孙刚,陈子鱼,钱麻子三个坐在一起,难得的不是在斗地主,而是开会。
“死者丁易,男性,40岁,珠海人。我们已经和珠海公安分局联系过,他的父母都已过身,目前只有一个哥哥。那边公安局的同志已经去联络他的家人过来认尸了。”钱麻子说:“死者在我们局里留有案底,因为去年底曾经非法聚赌而被捕,拘留了两个星期。”
“原来是个烂赌鬼。”
“法医的解剖报告也已经出来。”虽然已经人手一份资料,但负责此事的孙刚还是解说了一遍。
“死者身高1。73米,体重130斤左右。身体有多处外伤,但并不是致命的原因。他的确是死于一氧化碳中毒。前臂有骨折,但估计是死后造成的,业主硬推开门的时候,折断了他的骨头。头部也有疤痕,但已是多年前的了,与死因无关。死亡时间应该为十五至二十天。内脏虽然腐烂,没有找到破裂过的迹像。虽然皮肤已经大面积溃烂,但仍然验出死者生前患有皮肤病。陈子鱼,你找到的那个药樽,里面剩的药水,应该就是用来治他的皮肤病。”
“难怪一个大澡盆子。”陈子鱼喃喃的说。
“对,塑料盆子边缘,还有厕所的地上角落里也都提取到了药水的残留成份,的确是用来泡澡治皮肤病的,药水方面的怀疑可以排除了。”孙刚说:“死者应该是独居,现场只找到他一个人的指纹。那两个民工才进门的时候,碰过桌子,门和烂水瓶,所以这两个地方有那俩民工的指纹。赵明拿了他们的口供。”
他把复印好的民工的口供分给大家。
钱麻子问:“走廊上的红漆是怎么回事?”
这是陈子鱼负责的事。他回答:“我问了几个附近的住户,住那所房子的人都是白天睡觉,晚上工作。据死者的邻居说,大概二十多天前一个下午,他正睡着呢,突然听到外面吵得不得了,有人拍门拍得咚咚的响,大约拍了有十来分钟吧,像拆房子一样。他烦了,披了衣服开了门骂了一句,才看清楚走廊里站着三个金头发,打扮得怪里怪气。然后那三个人一齐朝他走过来。他吓坏了,忙哆嗦着赔不是,那三个小混混倒也没打他,只是粗声粗气的问他知不知道住他隔壁的人到哪儿去了,还给了他一个电话,让他看到那人就打给他们,不然的话就把他怎么怎么样,反正又威胁了一通。等他们走了以后,他才发现,整个楼道里都写着欠债还钱的字。那天的动静太大,楼下的人也听到了,所以可以证实他说的。”
“难道那时候死者已经自杀了?”钱麻子说。
“那个手机号我打过,打不通,已经停机了。”陈子鱼说:“后来那几个金毛又上门来闹过一次,就没下文了。我也问过那些民工,在这之前或者之后,有没有听见过什么异常动静,他们都说没有。我们警方有一个线人,叫三元,他也证实这一事实。丁易身上不是有外伤嘛,就是周老虎亲自打伤的,应该就是丁易自杀前一两个星期,时间上也对得上。”
“嘿,烂赌加欠高利贷。我是他我也得烧炭,早死早超生。”钱麻子看着手里的报告说。
孙刚说:“烧炭的有烟味吧,他们一个也没注意到?”
“如果是晚上的话,那楼里基本上是空的,人都去上班了。如果是白天,也难说,那些民工基本上都睡得死死的,他们干活累得要命,就算是他们自己房子着火了可能都醒不过来。”
“那尸体的臭味呢?他们也没闻到?”
陈子鱼苦笑:“住他隔壁的是闻到臭味,但他们以为是水产市场飘过来死鱼臭的呢。住那地方,闻臭都习惯了。”
“有没有可能是这丁易还不出钱才被弄死?”
“应该不可能。逼债也分一步一步来。首先断手指,再打断腿之类的,不然的话,人财两空。”
孙刚说:“综合以上情况,基本可以确定为逃债自杀,大家没有异议吧?”
“没有。”钱麻子斜叼着烟说:“那小子欠了一屁股烂债,被放高利贷的打得半死,还不出钱来,逃也没处逃,那天吃了盒方便面,抽了两支烟,坐在整屋垃圾里怀疑了一下人生,就点燃了炭,再用旧报纸把门缝塞起来,两眼一闭,早死早超生。”
“差不多就是这样吧。”孙刚说。
“我有一件事不明白。”陈子鱼用手指弹了弹报告:“上面说,在丁易屋里找到二十多块的零钱,既然都要死了,为什么他在临死之前不把这钱花光?至少也去吃顿好的嘛,二十块,一个人可以吃份烧肘子了。结果他在死之前吃的是方便面。”
孙刚和钱麻子都顿了一下。
按说人之常情也应该是这样的,不过,要死的人心里想什么,谁知道呢,也许那时候他根本没心思吃东西呢。
“还有,他借的谁的贵利呢?”孙刚也说:“这一点如果能落实,按现场的情况来看,老钱的分析基本没有问题。大家同意吗?”
陈子鱼点头:“要债要到逼死人命,不管是谁,都得狠狠的警告一下。”
此人死于自杀,事件无可疑。
下了班,陈子鱼转到街角的洗衣店去洗衣服。
自从那天他提出离婚,他就从家里搬出来了。临时没租到合适的房子,他就挤进局里的单身宿舍,和一帮才刚毕业的小警察挤在一起。就好像回到警校生活,每天晚上上下铺的睡觉,基本上没有私人空间,一屋子的烟味和屁臭。单身男人住的地方,多数都又脏又乱,过了这么些年家庭生活的陈子鱼一时竟然无法适应。衣服要到洗衣店洗,一日三餐都在食堂草草裹腹,下了班就凑在寝室里吹神牛或者打扑克。十八九二十岁的小伙子还无所谓,三十多岁的自己居然又沦落到这种生活中,不能不算是折堕。陈子鱼一想起来就要叹气。有时夜晚他躺在床上,听着一屋子雄性激素旺盛的呼噜声和磨牙声,他无法不想念那个整齐干净的家。
他不知道程琳是怎么把它布置得这样舒服雅致。每一件小玩意儿都是她精心挑选,然后再找最适当的位置摆放。还记得买电话机的时候,她一定要图片上浅银灰色那款,因为这样和白色的床头柜比较搭配。当时这种色系没货,程琳为此还跑了几趟才订到。当时陈子鱼还笑她精力旺盛来着,她一脸认真的回答:“平时上班,你也忙我也忙,回到家就是要放松,要舒服。你想想,家里的每一样东西都是自己喜欢的,被自己喜欢的东西包围的感觉,多幸福啊。”
陈子鱼也会觉得这样的程琳很可爱。但他不理解的也就是这点。这是她自己精心构筑的家,她怎么能亲手将它破坏?被全部她心爱的的东西包围,住在里面的人为什么还是感觉不到幸福?
他看着在巨大的洗衣筒里不停翻滚的衣物,洗衣机发出空洞的呜响。就在这时,他发觉自己在思念她,思念曾经有过的家,他拼命的把这种思念推开,试着想一想今天发现的自杀事件,但没有用,程琳精心构筑的那一团幸福的温柔,已经在不知不觉侵蚀入他的身体,现在,他就像戒毒一般的,忍受着那种干涸的折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