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下了班,袁野没有直接回家。
作为刑警,他直觉苏琴的背后有故事。这个容貌出众,本应生活得很快乐的女医生,表现出来的却刚刚相反。他在公安局的计算机上查过她的基本数据,知道她曾经离婚,父母皆亡,现在一个人住,那么应该不存在家暴的情况。袁野的好奇心有点像弹簧,往下压的力度越大,反作用力越大。苏琴越想拼命掩饰,他就越想找出背后的秘密。他对自己说,反正剩下的时间也不多了,总要做点让自己觉得好玩的事吧。
袁野坐在医院三楼的长廊里,和那些排队的病号们挤在一起,手里拿着一份报纸遮着脸,假装看着,目光不时扫过斜对面胸肺科的门口。
六点钟之后,看病的患者才渐渐减少,但一直到快七点钟,才看到两三个小护士拎着包从诊室走了出来。过了一会儿,又走了一个中年妇女穿着旧式的花连衣裙,匆匆忙忙的走了。苏琴是最后离开的。她关了灯,锁了门,才慢慢离开。
下班的医生,没一个人会多看还在走廊里等号的病人一眼。
袁野看着苏琴从面前走过,收了报纸,装作若无其事的,跟在她后面。
已经有三天了。苏琴丝毫也不知道被人跟踪。因为她实在是只菜鸟,而袁野又是个中好手。
下了班看她茫然的不紧不慢的走在路上,等车,搭219号巴士,约三十分钟的车程,下车,有时去菜市场买很少量的菜和肉,有时就到路边买一个盒饭拎在手里。
她家是在四环路的边上,不知道是苏琴租的还是买的。房子背面靠江,但是从苏琴住的那间单位,应该看不到什么江景。房子六层楼高,应该是属于不久就会被大地产公司收购重建的那种旧楼。这里住的多数是外地来的小摊贩临工,治安一定不是太好。如果不是亲眼确认,袁野怎么也不会想到这个干净漂亮的苏医生,住在这么一个环境又脏又杂的破地方。
越是如此,袁野觉得越奇怪。
像苏琴这样职业不错,样子出众的女人,如果要嫁人,应该有大把机会好好挑。一般漂亮的女人,过得好的机会远远高过相容平平的女人。但她看样子不但独居,而且生活好像很拮据。她沉闷得像个老太婆。从来不曾见她和同事出去吃饭,也从来不见她逛街。她走在街上,永远心事重重,低着头,有一点微微的颔背,好像挑着一副无形的大担子。和她在医院那穿着白大褂的样子,判若两人。她大概是袁野见过的唯一会抽烟的肺科医生,总是在等车的时候点起一支烟,表情茫然的注视着马路,就是过着两重生活的人,上班的时候才觉得人生有意义,下班的时候就不知何去何从。以她这个年纪的单身女人——漂亮单身女人来说,这太奇怪了。
一边跟了她几天,都没有收获,就在袁野暗自嘲笑自己的无聊,准备放弃的时候,异常情况出现了。
这天苏琴在办公室里留到很晚,长廊外打成堆的病人都散完了,她还坐在办公室里看报纸。害得袁野只好靠在转角的走廊处,假装看着报纸等人,一只眼睛挂着保健室的门。过了八点钟,天都黑了,苏琴才离开办公室。然后她开始在街上茫然的走,没有任何目的地乱走,像是梦游一样。袁野不远不近的在她身后跟着她走,觉得体力都快消耗尽了。还好,她终于坐下来了。是在一个小街心花园里,坐在那里一支接一支的抽烟,呆呆的看一群老太太在音乐下跳集体扇子舞。然后,烟抽完了,跳舞的人也散了,街心花园冷清下来。苏琴还是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她突然抬起手遮着脸,两只肩头一耸一耸的。昏黄的街灯下,她在哭泣。
袁野心想,她为什么要哭呢?
这时已经接近十一点了。
有个小个子的男人,举止猥琐的接近她,坐在她身边跟她搭话。一开始的时候,他递给她纸巾,苏琴不理他。但随即,他的手搭上苏琴的肩头。受了惊吓的苏琴站起来想离开,但那小个子男人一把拉住她,不让她走。苏琴奋力挣扎,但男女天生体力的差别决定了斗争的失败。眼看那男人就快把苏琴拉到怀里了,突然他肩头一阵剧痛,被不知从哪里伸出来的一只大手紧紧的捏住,他刚一扭头,重重的一拳就打在他的脸上,他听到自己鼻梁折断的声音。他扔开手里的女人,又痛又怒的吼叫着向身后的袁野扑过去,袁野轻松的侧身一闪,同时对准他的面门挥出第二拳。彭的一声痛响,结结实实的打在那男人的颧骨上,男人顿时失去重心摔倒在地。
袁野本来想把这个强奸未遂犯抓起来送到附近的派出所去。但就在他对准那男人面门挥第二拳的时候,他突然感觉到,又是一阵极强烈的痛向他袭来。在这绝不能示弱的时候。
他强忍着疼痛,向那小混混腰间狠狠的补了一脚,男人发出含混不清的叫声,在地上缩起身体。原来他刚才脸被打的时候,咬到了自己的舌头。
“还不快滚!”
袁野的声音本来已沙哑,此时更像是从胸腔的共鸣中发出来的,像狮子的咆哮。因为剧痛而脸孔扭曲,小混混看到他那凶恶的样子,吓得屁滚尿流,捂着鼻子逃跑了。苏琴本来在一旁已经看呆了,这时见他慢慢的转过身来向着自己,她瞪大眼睛,后退了两步,突然转身就跑。
“苏医生!别怕,是我!”袁野试着追了两步,脚一软,跪倒在地上。一种无法形容的痛,像波浪一般,一波一波的从胸腔扩散到整个身体,不要说站起来,他就算透气也觉得困难。
苏琴往前面跑了一段路,回头看了一眼。正看到那个刚才还在打人的警察全身颤抖,跪在地上,蜷起身子。一瞬间身为医生的苏琴已经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袁野整个人完全躺在了地上,冰冷潮湿的地气透过衣服,直达背心。
如果那小混混现在折回来的话,袁野知道自己死定了。他勉强伸手去掏裤袋里的手机,现在已经十一点了,好不好打给陈子鱼呢?没有办法了,他实在不想一个人痛死在这小街心花园里。但是他痛得头昏眼花,颤抖的手指几乎按不到数字键。
有脚步声慢慢的回到自己身边。
袁野吃力的抬起头,看到刚才跑开的苏琴,站在他身边,缓缓的蹲了下来,俯视着他。
她探手从他手里接过电话:“你要打电话给你家里人吗?”
袁野气息微弱的说:“现在……不,不用了……”
苏琴扶袁野上了出租车,自己也随即坐到袁野身边。
袁野喘着气,跟司机报了自己家的地址,便像瘫软了一般的靠在后座上。
苏琴看着他:“很痛吧?”
袁野闭着眼睛不理她。
“以后还会更痛的。”苏琴转开了目光,看着前方淡淡的说:“如果病灶转移到脑,你的视力也会模糊,头也会像裂开一样痛。如果转移到骨头,骨痛也会产生。而且骨头会变得很脆,平常生活都有可能发生骨折。当癌症扩散到淋巴,淋巴结的组织液还有可能积聚在心包内形成心包积液,也有可能在胸腔内形成胸腔积液。肺组织会慢慢丧失功能。你会呼吸困难,有时还可能窒息……”
“住口!”袁野低低的吼了一声,随即用手捂着胸。
苏琴静静的说:“我要是你,我就不会管别人的闲事。”
胸口的痛楚好像开始减轻了,现在觉得好点了。看来这一波要命的痛楚,总算要过去了。
“刚才为什么要逃?”他开口问。
苏琴不说话。
他把问题重复了一遍:“为什么一见我就跑?你在躲什么?”
“我怎么知道是你。”苏琴说:“这么晚,突然跑个男人出来,是女人都会逃跑。”
“胡说,你明明看清了是我。”
袁野睁开眼睛,目光清晰锐利。苏琴和他的眼光一碰,转过头去。
“看清了是你又怎么样。现在的变态病人袭击医生的事太多了,更何况你还跟踪我。我逃跑也很正常吧。”
痛楚在平息。
看来这一波的折磨,总算要过去了。袁野用手撑起身体,让自己坐好一点。
“既然逃了,为什么要回来?”他仍然盯着苏琴,问。
苏琴咬住嘴唇,扭过头去看车窗外。
过了一会儿,她说:“我知道你发病了。我到底是个医生,总不能见死不救。”
袁野怔了一怔,嘴角抽动了一下,仿佛一丝自嘲的笑。他也将头扭向另一边的车窗,闭上眼睛,没有再说话。
袁野的家是公安局内部搞的集资建房。靠近三环路中心,地段不错。这栋楼一度也被炒得挺热门的,外面的人有一种误解,以为这楼里住的全是警察,应该比较安全可靠,但事实上局里很多人,比如陈子鱼就趁着价钱好的时候,把这边分的房子卖了,到别的环境更好的小区买了商品房。现在房价普遍回跌了。但是袁野也不在乎。反正他从来没打算卖,以后更不可能卖了。
袁野住在十二楼。二室一厅双卫,有八十多个平米,一个人住已经足够宽敞了。
苏琴问:“哪一个是你的房间?”
“左边那间。”
苏琴将袁野扶进他的睡房,让他躺在床上,帮他脱了鞋子。袁野是大个子,虽然瘦了很多,但苏琴还是扶得挺吃力的,坐在他对面的椅子上微微喘气。
“你没有结婚吗?”苏琴问。
袁野皱着眉头:“关你什么事?”
“就一个单身汉来说,你的屋子,还算整洁。”苏琴打量着周围说。
屋子的装修非常简单,家具也不多,只有最实用的那几样,床,衣柜,床头柜,一把椅子权充衣架。但的确很整洁,从刚才进客厅苏琴就注意到了。餐桌上没有乱扔的饭盒,地上也没有沾了油渍的报纸,鞋子整整齐齐的摆在鞋架上,椅子上的衣服也迭得四平八稳,没有经过刻意收拾,也看不到乱扔的脏袜子和内裤。
“从前读警校的时候,被子都要求折得四四方方的。那时候就习惯了。”
“是吗?像军队一样?”
“没那么严厉吧,不过也差不多。”
袁野心想,为什么在警校保持的习惯就一直继续下去呢?他其实是很喜欢这种生活方式的吧?纪律性的,规律性的,强制性的。他其实一直是在以军人的生活方式要求自己吗?
两人四目相对,无话可说,突然显得有点尴尬。
“谢谢你送我回家。”袁野说。
“那个……我也该走了……”苏琴说:“你好好休息。”
床头的闹钟,显示着已经快到一点钟了。
“你打个车吧,我给你出车费。”
“不用不用。”苏琴一边说着一边走到门口,就在拉开门的时候,她回头看了一眼,袁野的房间透出宁谧的灯光。而这扇门外,过道里漆黑的一片,就像等待着她的未知的恐惧,隐藏在黑暗里面。
片刻的迟疑后,苏琴迈了出去,大门把最后一点温暖的灯光与她完全隔绝。
她还可以往哪里去呢?明明有家归不得。她站在黑暗的过道,蓦地一阵凄凉的感觉包围了她,想要哭泣的冲动涌上来。不过现在绝不是自怨自艾的时候,今天晚上怎么挨过去才是最重要的。找个小旅馆随便对付一晚上吧。这么晚了,在哪里有那种便宜的小旅馆呢?她的脑子里搜索着,缓缓的向电梯口走去。这时,袁野家的门突然打开了,一道桔黄色的灯光透了出来,一个高大的人影靠在门边:“苏医生。”
苏琴猛地回过头,睁大了眼睛看着他。
“我,我还是不太放心你一个人回去,要不今晚就在我这儿对付一下……”
苏琴微张开嘴。
袁野见苏琴看着他不说话,慌忙解释:“我是说客房。你别担心,我没别的意思……”
就在苏琴犹豫的时候,他搔头的窘态奇妙的打动了她。刚才那种想哭的心情消失了,黑暗中不知何去何从的茫然突然有了着落。
“好,”她说:“打扰你了。”
“这边是洗手间,这边是客房。”
“谢谢。”
袁野重新回到床上躺好。夜很静,有流水的声音从洗手间传来。过了一会儿,流水声停止了,他听见轻轻的关门的声音。袁野闭上眼睛。
他太疲倦了,痛楚消失后,身体平静的感觉真好。睡意向他袭来。
不知过了多久,他恍惚觉得怀里有人。
这是一种非常舒服的感觉,拥抱着女人温暖柔软的身体,他忍不住低下头去,用嘴唇寻找她甘美的唇瓣。她的舌头缠绕着他,她微微的喘息让袁野心脏狂跳不止。女人抬起头来,长发拂向脑后,雪白的脸,杏仁一样深黑的眼睛,竟然是苏琴!
袁野胡涂了,他仿佛问了一句:“为什么是你?”
苏琴用一种他从来没有见过的柔媚神情看着他:“为什么?你跟着我,不就是对我感兴趣吗?”
袁野大吃了一惊,身子一震。
他睁开了眼睛。
天已经亮了,晨光透过窗帘的缝隙洒了进来。他拿起床头的闹钟看了看,六点钟了。
怎么会做这么一个怪梦呢?他仰面重新躺下,抬手遮住眼睛,呻吟了一声。在梦中的旖旎如此真实,以致他此时的身体已经忠实的作出反应,更让他觉得羞愧。
我到底在想些什么啊,他在床上缩成一团。我这个快要死的人。
睡房外传来了人走动的声音,看来苏琴也已经起来了。
袁野在床上磨蹭了一阵,终于还是起来开了房门。客厅的桌子上已经摆好筷子和碗,厨房传来碗碟轻轻碰撞的声音。苏琴端着一只大碗从厨房转出来。看到袁野,她一愣:“你起来了!是我吵醒你了吗?”
“没有,没有,我每天都这时候起床。”袁野看着她把碗放到桌子中央,笑:“有没有这么老土啊,借住一宿,第二天就做好早餐,跟电视里演的一样。”
“你还说呢!你厨房里的灰积得跟雪地似的,找什么什么没有,还好米缸底还剩一点米熬粥。”苏琴说着,突然停了下来,若有所思的看着袁野:“原来你也会笑啊。”
“什么?”
“从前每次见你,都皱着眉板着个脸,”苏琴说着,笑了起来:“我还是第一次看见你笑。”
清明的晨光中,苏琴弯弯的黑眼睛,闪了一下水一般的波光。袁野看着她,很想说,其实这也是第一次看见你的笑,但话到嘴边,还是没说出口,只是有点难为情的猛搔后脑勺。
“那你平常早点怎么吃?”
两人在桌边坐下,苏琴把大碗里的粥勺到小碗里。
“多数都在局里的食堂,买根油条打碗豆浆,有时候忙起来,就不吃。”袁野接过苏琴递过来的碗。
“那怎么行!不吃早点最伤身体了。”苏琴说:“特别是像你现在这种情况,一定得好好将息。最好就是喝粥,容易吸收。”
袁野心里格登了一下,他开始大口喝粥,不说话了。
苏琴马上知道自己无意中戳到了袁野的伤处,赶紧自嘲:“你看我,又像个医生一样说话,职业病。”
但袁野没有笑。
他突然想起今天早上的那个梦,自嘲的想,就凭你现在这身体状况,你凭什么对人家感兴趣?
经过一夜相处,似乎亲切起来的两人关系,眼看着又冷了下来。
“苏医生,你昨天晚上,是不是没地方可去?”低头喝粥的袁野突然冒出这么一句话。
苏琴的手一抖,碗差点掉到桌子上。
她抬起头看着袁野。笑意从她的脸上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袁野熟悉的,像鹿一般戒备的神色。
袁野看了她一眼,又说:“在你出去的时候,我突然有这种感觉。”
苏琴短促的笑了一声:“胡说。”
“这是我的直觉。”
“呵,直觉?”
袁野平静的说:“刑警的直觉。”
苏琴一下子没了话。过了一会儿,她才说:“昨天晚上,那么晚,我一个人回去,确实有点害怕。”
“那在小公园里的时候,你在哭什么?”
“我没有……”
“苏医生,”袁野打断了她:“我只是想帮你。”
“想帮我?为什么?”
“我觉得,你和医院里其他的医生不一样。你没那么麻木,对患者也有责任感,是个好医生。”
苏琴假装低下头喝粥,不想让袁野看到她泛红的眼眶。对于袁野这短短的评价,就像一股暖流流过心头,但随即,被一阵更浓烈的悲哀所掩盖。
可是你帮不了我。谁都帮不了我。
出租车在医院的门口停下,苏琴下了车,回转身:“谢谢你送我。”
袁野坐在副驾驶位里,冲她挥了挥手。
苏琴刚转过身,袁野突然叫住了她:“苏医生,等一等。”
他很快的从怀里掏出一个笔记本,撕下一页纸,写了个号码:“这是我的电话,有事随时打给我。”
一直到那辆车在车流里消失了,苏琴轻轻的叹了口气,转身向医院里走去。
倒后镜里,苏琴的身影消失了。袁野收回目光,将头靠在椅背上。
那个奇异的梦境还在困扰着他。
在梦里,苏琴说,你跟着我,不就是对我感兴趣嘛。
他问自己,真的只是因为觉得她是个好人,好医生而想帮助她?真的只是因为对她想隐藏的秘密感到好奇?如果苏琴是个样貌丑陋的中年妇女,他还有这么好奇吗?他究竟在探求什么?她背后的秘密,还是只是想接近她?
警方在缉毒工作中取得重大进展,有两个地下冰毒制造窝点都被端掉了。郑队一高兴,又把全队留下来开会表扬。先肯定了同志们的辛勤工作,然后再次强调社会安定团结的重要性,然后又总结了前一段时间工作中仍然存在的不足,最后给同志们许诺,鼓劲,党和政府永远是他们坚实的后盾,让大家不要有顾虑,放手去做,大胆的去做。
陈子鱼见郑队一说起来就没完,假装上厕所到办公室外的走廊,用手机拨了个电话。
“小俞吗?我昨天让你查的那个手机短信……查到了?好,谢谢。”
陈子鱼收了线,抬起手看表:“中午十二点半?”
十二点,写字楼放工,正是午饭时间。华丰大厦的玻璃门开了又关,三三两两穿西装的男人或者打扮精致的女人从里面走了出来。
陈子鱼坐在街对面的车里,摇下半边车窗,向那边张望着。大约十来分钟后,一个穿灰色套装裙,围着浅蓝色爱玛仕丝巾的女人走了出来。她在大厦门口徘徊了一下,是在看有没有过往的空出租车,然后她扬起手,一辆的士在她面前停了下来。
“目标人物出现。”陈子鱼自言自语的说着,发动汽车,跟上了那辆的士。
的士在一间五星级酒店门口停下。陈子鱼把车停在路边,也跟着她下了车。他脸上出现一种古怪的笑意,喃喃的说:“不会吧?”
女子丝毫也没有注意到身后有人,她匆匆的穿过华丽的大堂,上了电梯。陈子鱼等电梯门关上,才仰望门口那一排闪烁的数字,数字停在四楼。然后陈子鱼上了另一部电梯,按下了数字4。
电梯门打开,一阵食物的香味飘来。原来这里是一间高级西餐厅。一个穿着燕尾服打着领呔的小弟笑容满面的迎向他:“欢迎光临。请问有定位吗?”
“我朋友定的位,两位,十二点半。”
“请问您朋友贵姓?”
“周,周小姐。”
“电话号码?”
陈子鱼随口胡诌了一个。
小弟把预定簿从头到尾细细的看了两遍,抬起头来,保持笑容不变:“对不起先生,我们没有接到周小姐的预定。”
陈子鱼故作惊讶的说:“是吗?难道我搞错了?”
小弟笑眯眯的看着他。
陈子鱼说:“我可以就在门口看一看吗?也许她已经到了,也许她叫了其他的朋友没通知我。”
陈子鱼没有穿警服,而是一身线条优美的黑色西装,敞开领口的白色衬衣,非常潇洒的斜靠在服务台,嘴角带着一个很有魅力的微笑。小弟打量着他,他看起来不像是普通白领,但也不像生意人。他猜这人可能是个有钱人家的公子哥儿,现在给他一个方便,如果他能记住自己,下次光顾时肯定会给更多的小费。
“当然可以了,先生。”小弟的笑容更深了。
陈子鱼走到门口,装着四处张望了一下。其实他一眼就看到坐在靠窗处的那一对男女了。他下死力把那个男的狠狠的盯了几眼。看起来五十多岁,灰色西装,国字脸,戴着一副大眼镜。可能是应酬多运动少的原因,本来是个大块头,现在已经发胀了。他们谁也没看到陈子鱼,那男人的厚嘴唇上带着一个殷勤的笑,正拿着菜单在向女人指指点点,女的点着头,听得很专心的样子。
“看来真是我弄错了。”陈子鱼向小弟笑了笑,掏出电话,一边拨号一边走向电梯。
一,二,三,四。
响到第五声,电话接通了。
“喂?”程琳的声音从那头传来。低低的,很正经,很柔和。
陈子鱼一边按着电梯的关门键,一边说:“老婆,你在哪里?”
“在公司,怎么了?”
没有丝毫的迟疑。
真奇怪,在电话里听她的声音,怎么也不能把它和尖声说着愤怒的话的那把声音联系在一起。
“没事。刚好办个案子,经过你们公司附近。想问问看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吃午饭。”
“……你是什么意思?”
陈子鱼完全不记得他们已经一个星期没有说话了似的,用轻快的语气说:“老公偶然有空,找老婆一起吃饭,还需要什么意思?”
“……不用了,我已经吃过了。”
“是吗?你在公司吃过了?”
“嗯。”
“那好吧,拜拜。”
陈子鱼收了线,走回自己的车旁,惊讶的发现有一张罚单夹在挡风玻璃前。
该死!他狠狠的拍了一下车顶,哪个混蛋交警开的,没看出来这是局里的车吗?!他收起罚单,坐进车里,脑子里开始思索要找哪个交警队的兄弟帮忙。他在车里呆呆的坐了一会儿,突然把那张罚单揉成一团狠狠的往角落一摔。
“他妈的混蛋!”他恶狠狠的骂了一句,也不知道是在骂谁,心情恶劣。
整整一天,注意力都集中不了。
袁野的电话就放在抽屉,每次打开都看到它。心里有一种说不清的感觉。那个看起来酷酷的警察,原来也有温柔的一面。她从来都没有看男人的眼光。
昨天晚上算是对付过去了,今晚怎么办呢?长此以往,她都有家不能回吗?如果不回家,他迟早会到医院来找自己吧?她怎么都逃不掉。这么多年了,试过那么多次,她逃不了。
几乎是机械式的看诊,开药,转眼就来到下班时间。
“苏医生,你还不走?”换了衣服的护士们笑嘻嘻的招呼她。
“快了。”
在办公室磨蹭了好久,还是只有换衣服出门。苏琴走到街上,看到满街的行人都匆忙的来来去去,等车,挤车,原来,急着回家也是一种幸福。苏琴呆站了好一会儿,实在没地方可去,还是只有踏上回家的老路。她安慰自己,昨天晚上她一夜没回去,他等不到人,应该已经走了。今晚应该没事。
提心吊胆的回到家里,打开门,屋子里果然静静的,没有人。
苏琴猛地松了一口大气,就像要撑不住似的摔在客厅的布沙发上。一直到此时,她才知道原来自己心里竟然那么害怕。她把脸埋进手里,痛苦得想要大哭,却又哭不出一滴眼泪。
这样的日子到底到什么时候,才是一个尽头!
屋子里充满了烟味儿,饭盒烟头随地乱扔,床铺也被扯得零乱不堪。苏琴饭也顾不上吃,就开始换被套,洗床单。然后又像发了狂一样的打水做清洁,用地拖把地板拖了一次又一次。她感觉到屋子里残留着那个人的气息,像带有恶菌一般令人憎恶,她觉得自己的家被弄脏了,她要把它弄干净。如果那个人可以像垃圾一样从她的生命中被清理掉,该有多好!
天已经黑透了。苏琴觉得又累又饿,简直筋疲力了。她费力的把刚洗好的床单拿出来晾好,刚一转身,突然吓得发出“啊”的一声惊叫。
一个穿着深绿色夹克的男人站在她身后,脸上浮起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小琴,回来了?”
他大概四十出头,瘦长脸,脸色惨白,五官倒还清秀,只是额头一个疤,让整张脸破了相。
苏琴见了他像见了鬼似的,魂不附体,失声道:“你,你怎么还没走?”
“昨天晚上,你到哪儿去了?”男人的口气很温和,但眼睛闪烁着像野狗一样冰冷的光。苏琴太熟悉这种眼神了,知道拳头和辱骂随时会向自己倾泻而来。
“我……我……”她心慌意乱的说,“昨天晚上……加班……”
“加班?”
苏琴不知不觉的往后退,一直到背顶着墙才发现已经退无可退。
男人盯着苏琴,缓缓的说:“那,今天早上出租车里那个男人是谁呢?”
苏琴几乎想尖叫。原来早上的时候他埋伏在医院,他看见了!
几乎本能的,苏琴拧身就想逃跑,但头皮蓦地一麻,原来已经被揪住了头发。还来不及叫出声,一个重重的耳光扇得她头歪向一边,接着又是一个。
“我跟你说了在家里好好等着我,你却跑到外面的野男人那里去过夜!”男人一边打一边咬牙切齿的骂:“你还是那么贱!妈的!这么喜欢勾搭男人,老子送你去鸡寨!”
“放手!不要!”苏琴用双手护着头发:“不要打我的脸!”
她被扔到地上。她刚刚才打扫得一尘不染的地板,滴上了她的眼泪,和嘴角渗出的鲜血。
男人还不解气,往她肚子上重重踢了一脚:“妈的!”
他昨晚在这里白等了一夜,心里一股恶气,这时总算觉得舒服点了,口气一转:“你们怎么搭上的?”
苏琴痛得全身缩成一团,已经哭不出声音。
男人蹲下身,像哄小孩似的拍拍她的肩:“行了,别哭了,告诉我,他是干嘛的?”
苏琴拼命摇头:“我和他根本没关系!”
“臭婆娘!”男人顿时翻脸,一拳打在苏琴肩胛上,“还护着他!”
苏琴痛得大叫:“是真的!”
“那家伙有什么好的?”男人狠狠的拧过她的手腕,把她拉到自己面前,恶狠狠的瞪着她:“他有我这么爱你吗?他只是想玩你!”
手腕就快要断掉了!苏琴痛到极处,把心一横:“他就是爱我!他才是真的爱我!我也爱他!”
“贱女人!”男人真的被激怒了,他把苏琴按在沙发上,拳头像雨点一样落下来,“老子先打死你这贱女人,再杀了那野男人!他是干嘛的?说!”
“他是警察!”
“什么?”男人提着拳头,一下愣了。
苏琴抓住这个机会,从他手底下挣出来。她突然好像抓到了一根稻草,不顾一切的大声喊出来:“对!他是警察!我警告你,你别再来缠着我!他不会放过你的!”
男人瞪着眼睛看了她一会儿,突然冷笑起来:“臭女人,又在撒谎骗老子!”
“我没有撒谎!”苏琴咬住下唇,用尽全身力气命令自己不要怕,直直的与他狼一样的目光对视:“你不信,我现在打个电话给他。他马上就会过来!”
男人上前一步:“好啊,你打啊!”
苏琴咬紧牙关,用发抖的手指从皮包里拿出手机,就开始拨号。男人一直死盯着她。
手机通了,耳边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喂?”
“袁哥吗?我是小苏,你快来,快来我家……”她的话没有说完,一只手伸过来从她耳边把手机一把夺去,狠狠的摔碎了。
男人的眼中冒出怒火,扭曲着脸孔看着她:“臭女人,算你狠!”
“妈的!”他转身向门口走去,将挡在他面前的一只椅子一脚踢飞。
听到他重重的脚步声消失在楼梯间,苏琴像被人突然抽掉了全身力气,猛地倒伏在沙发上,过了一会儿,她开始无声的痛哭。
刚才,她拨的那个号码并不是袁野,只是随便拨了一个做做样子。她哪里敢真的打给袁野,但想不到居然通了,那一刻她吓得魂不附体。
但更意想不到的是,那个恶棍竟然就这样放过了自己。今天晚上,她算是逃过了一劫。
手指在发抖。至少试了三次,钥匙才插进锁孔里,转动,打开门。
陈子鱼摇摇晃晃地走进去。
对着电视机,穿着睡衣坐在沙发上的程琳把目光投向他。他像完全没有注意到程琳似的,扶着墙径自走进厨房,打开水笼头接了一杯水,“咕噜咕噜”地喝下去。
一口气喝了两杯水,他总算觉得舒服点了。
程琳的身影出现在厨房门口。
“你知不知道现在几点钟了?”她尽量用平静的声音问。
“几点了?”陈子鱼靠在洗碗池边,端着杯子问。
“你难道没有手表吗?”
陈子鱼抬起手腕,眯着眼睛看了看,摇摇头:“看不清。”
明知他是故意的,程琳努力克制自己:“现在快半夜三点钟了!”
“哦?那么晚了?”陈子鱼毫不在意的说。
“为什么现在才回来?”
陈子鱼随手放下杯子:“怎么,今天是你的大日子吗?早上出门的时候,没听你提啊?”
程琳再也忍不住,提高了声音:“陈子鱼,你别太过份!”
“怎么了?你是没说嘛!”
“你今天晚上干嘛去了?”
“有任务,忙。”
“什么任务要喝得醉醺醺的?”
“不关你的事。”陈子鱼推开她,走出厨房。
在他经过她身边的时候,她一把揪住了他:“你给我站住!”
“你干嘛!”
她瞪大眼睛:“你身上的香水味,你身上有香水味!这是怎么回事?”
陈子鱼皱着眉头,挣脱了她的手:“你少管我!”
“陈子鱼!”她尖叫:“你,你是不是和别的女人鬼混到现在?你说!”
陈子鱼不说话,一边走一边脱着外衣扔在沙发上,摘下手表,解着衬衣的领扣。程琳抢身上前,拦在洗手间的门口:“你又不说话!你又不说话!你到底什么意思?”
“我没什么意思。”陈子鱼叹了口气:“我很累了,头又晕,让我洗个澡睡一觉,明天再说好不好?”
“不行!今天你不说清楚,谁也别想睡!”
“你又来了。说清楚?你是在审犯人吗?”陈子鱼笑了起来:“审犯人也没你这么法西斯的,不让人睡觉,还有人权没有?”
程琳气得发抖,她最恨他这副笑脸,他总是在最不应该笑的时候突然笑起来,仿佛在嘲笑自己的愚蠢。
“你这混蛋!”她猛地向他扑过去,想打他的脸。他很轻易的抓住她的两只手,她用脚去踢他,他抱紧她的腰,将她压在餐台上,她还在拼命的挣扎,想抓他,想咬他。陈子鱼用整个身子压制着她,两人纠缠在一起。他感觉到她在怀里扭动着,一股强烈的欲望突然从小腹腾起,太久没有做了,饥渴得像着了火一样。陈子鱼用一只手将她的双手固定在头顶,另一只手伸进她的睡衣,他一边胡乱亲她,一边用力的揉搓着她。程琳还在哭泣着,口齿不清的骂他“混蛋混蛋!”这个男人,身上还带着其他女人的香水味,现在却将她压在身下。她痛恨这种仿佛被强暴般的感觉,但怎么也挣脱不开,身体发烫的男人简直力大无穷,在男女天生的体力差异上,她注定不是对手。情急之中她侧过头,狠狠的咬住他的手腕。
“啊!”火辣辣的痛感让陈子鱼一下子清醒过来。他手一松,只听见啪的一声,已经挨了个响亮的耳光。
满腔沸腾的血顿时冷却。
他捧着手腕,难以置信的看着她。
程琳从他身子底下挣扎开去。
“陈子鱼你这混蛋!”她哭泣着大吼:“你把我当什么了?我不是你泄欲的工具!”
“那你把我当什么?配种的公猪?”陈子鱼摸了摸脸,嘲弄的说:“对喔,我忘了,今天不是指定的交配日。”
她哭得更伤心了:“我只不过想要一个孩子,我有什么错?你就用这个作借口到外面玩女人?”
国字脸,大金属框眼镜的中年男人的脸突然出现在眼前,好像无声电影一样,陈子鱼记得的,是那张不停的开开合合,挂着讨好笑意的厚嘴唇,说话的时候,仿佛往左边歪起。那样的嘴唇,也会有女人想接吻吗?
妻子姣好的脸涨得通红,眼睛也肿了,眼泪不断的从咧着嘴的面颊滴下来。那样子又凄惨又可笑。陈子鱼看着她,突然觉得无比疲倦,他什么也不想再说了,不想再吵了。
他叹了口气:“你没错,都是我的错,可以了吧?”
他脱下衬衣走进洗手间,关上门打开淋浴的花洒,哗哗的水声盖住了程琳的哭泣。
密闭的空间充满了腾起的白色蒸汽,像是一场浓雾。他双手撑住冰冷的大理石洗脸台面,深深的垂下头,只觉得窒息。